妻子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夢見外祖母,她把我抱在懷里,那黑乎乎的一團應該是嬰孩時期的我,但是我腦子里想的全是昨晚吃的小雞燉蘑菇,味精放的太多,不好,外祖母嘴里嘀咕著什么,她的腮幫抽動,像只咀嚼食物的老母猴,我聽不清她的話,便側著耳朵,試圖再細細聽一遍,這時我被“咚”的撞擊聲吵醒了。我有些驚魂未定,眼神猛地向四周一掃,看見妻子的手松開門把,向梳妝臺走去。她發現我在瞪她,懶懶說聲:喲,醒了。
我對她的態度感到無奈,妻子與我毫無默契,即使她看清我的眼神,也不懂得該從這眼神中讀出什么。我倒回枕頭上,有點熱,就把毛巾被踢掉。妻子蘸著手心中淡紫色的霜,一點一點地往臉上涂抹,我盯著她與脖子顏色完全不同的臉,撲哧笑了。
她通過梳妝鏡斜視身后的我,問笑什么,我說你還記得喜劇大師彼得的第一個情人嗎?她搖頭,把目光收回,繼續對著鏡子搽臉,我說我跟你講過的,她沒再回答。我本想再提示她幾句,又被自己的口臭熏得難受,便下床洗漱去了。
我從衛生間出來時,妻子坐在餐桌旁吸著剛出鍋的小米粥,她招呼我過去吃早飯,我把客廳的窗簾全都拉開,夏日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灑進客廳,我瞇上眼睛說不用,昨晚的小雞燉蘑菇傷到胃了。她笑道:你倒講究,當年趴在我的膝蓋上說“救救我”的是誰呀?我保持沉默,回憶起那樣的求婚方式確實會讓我頗為難堪,在感情問題上,我并不比妻子更高明。
那年二十三歲的我,依舊混跡于各個文學社團和沙龍,結識了許多文壇的前輩。
我們的情誼總是在酒席宴會上逐漸加深,他們喝醉了,會大談自己的戀愛史,絮絮叨叨重復好幾遍,突然把手臂環上我的肩膀問:小汪被甩過幾次啊。醉酒男人的手臂是滾燙的,我蒙在一圈滾燙里,從臉頰紅到胸口,撒謊也不會了,我說沒有,我沒戀愛過。他們愣了半晌,夸張地笑起來,環著我的前輩貼近我的臉,觀察稀有動物般來回打量著,一股帶有濃厚酒臭味的氣息卷進我的呼吸,我燥得很,臉頰要燒起來了。他笑了,說汪處男,你太羞澀。
實際上我曾有個喜歡的人,在對方全然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夭折在我幼小的記憶里,默默認定那是我的初戀。后來親戚朋友介紹的女孩,我遠遠看一眼便失去興趣。那時候我更關心的是外祖母的病情,家里人都清楚,她快死了,終于要死了,離開她喋喋不休抱怨著的世界。
外祖母癱在床上,完全像一具沒有生息的枯尸,她看我,又不看我,眼珠子始終朝著我的方向,一動不動,我想“看”是一個動作,這顯然不是。正當我準備退出房間時,外祖母喊道:汪海。她的喉嚨似乎含著一口痰,模糊不清,我走回她的床前,等待吩咐。
她靜了好久,應是沒有力氣,她喊道:汪海。我點頭,說我在這。這個女人從來不會給她的外孫起個親昵的乳名,她總是直呼我的全名。她聽到我的回應,瞬間來了精神,眼珠子仿佛有絲波動,她說汪海,快找個姑娘,你這副慫樣,還是我幫你管教吧。
我呆在那里,不知該說什么,即使將要死了,她的氣焰還是一如既往的凌厲。父親來到我身后,他的聲音冷冷地穿過我的肩膀:管教女人該是男人的事情,老婆子你可以安心閉眼了。
按理說,我應當守在病重的外祖母身邊,然而父親急切地哄我出門,他把我托付給一個作家朋友,這位作家當時已很有名氣,我稱他康叔,康叔的肚子圓滾滾的,和高挑挺拔的父親完全不同。
康叔生性寡淡,常年悶在鄉下小屋內,我在他的青瓦房里享受世外桃源般的暑假,他把我引見給其他作家,也講解一些深奧的哲學問題。有時我們會聊起我父親,他說你爸爸是天生的詩人,氣質浪漫又乖戾,還生得副好皮囊。他看我一眼,繼續道:你到底遺傳些你爸爸的才華,可是長得像你媽媽。我轉頭瞧瞧鏡中細嫩的圓乎乎的臉,內雙眼皮和薄薄的嘴唇,確實像極了時常垂首哭泣的母親。
母親每日向我匯報外祖母的病情,在她日日夜夜痛苦萬分地煎熬時,我真的遇上個好姑娘,她的名字叫葵。
七月仲夏,康叔家的葡萄園此時已結出一綴綴嬌小的果實。我在園子里繞了兩圈,農民在打藥,我避開他們。我喜歡腳下的土,松軟的,便把運動鞋和襪子脫掉,赤腳行走,那感覺像是土地在給我按摩。后來我的腳掌被莫名出現的瓷片拉出一道紅口子,血流到土壤,一下就滲下去,只留下斑斑點點的紅褐的印跡。我被一位農夫駕著,一蹦一跳地回到青瓦房,我立馬推開農夫,他干癟、瘦弱,缺乏男子氣概,讓我想起在昏暗房間里等死的外祖母。
康叔遞給我一瓶消毒水和繃帶,教我如何使用。他指指點點,讓我煩躁,他說你記得上次我們拜訪過的畫家木先生嗎?他和女兒也要過來。我回憶起那個圍在一排原木籬笆里的小洋樓,當時我試探著搖了搖精致的籬笆,心想根本不夠結實吧,走進小院里,白色的木質小桌上擺放了一套茶具、飾品和毛絨玩具,他們看起來十分信任單薄的籬笆,更信任籬笆外來來往往的人群。
明天過來,上午就會到吧。康叔說。我把繃帶纏上腳掌,脫口而出:女兒?普通話很好的女兒?康叔一時錯愕,不怪他,一般人不會留意無關緊要的細節。然而那聲音實在令我印象深刻。
在畫家家里度過的下午,著實無聊,木先生和康叔很被動地恭維對方,書生們即使平時心靈透徹,聚到一起時,也不自覺地走向裝腔作勢。康叔贊美一番后,邀請木先生為他的新書寫序,這時二樓傳來清脆的朗讀聲,王爾德的《因為我深愛過》。
印象深刻不是由于它的動聽,盡管它的確動聽,一個老舊的比喻十分恰當:百靈鳥的歌聲。朗讀咬字清晰、發音標準,并且符合感情充沛的要求,但更加重了我告辭的欲望。多么標準的普通話啊,和滿口詩詞歌賦的女人一樣索然無味。
康叔仍然沒有理解我的問題,只答非所問:木先生有兩個女兒,來的是長女,家教良好的女孩。
次日清晨,我早早的起了床,因為腳傷的緣故,我沒再到處閑逛,老老實實地坐在小板凳上,靠著硬梆梆的磚墻,一塊塊相連青磚以及它們粗糙的接縫處在我的后背印下線型的質感。我瞇起眼睛看遠處的山霧,我喜愛丘陵地帶平緩起伏的山脈,如同微風掬起的海浪,不夠大氣磅礴,卻足以使人心怡。我將眼前一排排翠綠的葡萄樹與作為背景的遠山拼接,試圖營造成沐浴在明媚日光下的法國葡萄莊園。
沒有下雨,不知哪來的一滴晨露順著屋檐打上我的睫毛,我反射性地閉上眼,眨巴眨巴。我任性般地眨了許久,像個自娛自樂的傻子,睜開眼后不再聯想葡萄園和遙遠的歐洲,我望向左邊通往鄉里的公路,空蕩蕩的。
整個上午我沒有離開板凳,只在大腿根部麻木的時候,才移動一下坐姿。我簡直患上了強迫癥,每過一兩分鐘看一眼公路,假如有車,我就跟誰打賭般,說他們來了,一輛輛客車過去,時至中午,也沒有客人來訪。我不是在期待什么,僅僅是眼睛沒地方放。
周圍煙霧繚繞,我迷迷糊糊,原來是各家各戶開灶做午飯了,在這兒柴禾和嵌了大鍋的土灶不算少見。我轉頭看見康叔從一個中年人手里接過旅行箱,兩人幾乎已經走入門內。還有一個提著大帆布包的青年女子,她面向遠山,靜靜地望著,大部分臉龐藏在頭上那頂女款大禮帽里,露出飽滿的嘴唇,從側面看,唇形微微上翹,那是倔強的形狀。
我站起身活動腳,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說:我幫你拿包吧。她搖頭不說話,脖子根都紅透了。她又向葡萄園踱進幾步,身影籠在輕薄的煙霧里,鵝黃色連衣裙紋絲不動,垂到小腿,畫家在屋里喚了聲“葵葵”。
我進去盛碗做好的蛋炒飯,夾點紅油油的榨菜,坐回墻外的小板凳上,獨自扒著飯。我花費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決定把“倔強的嘴唇”寫進小說里,正如我的父親,每當他結束一段戀情后,便會誕生一首佳作,若干年后,詩歌也許能使他獲得世俗的原諒。
有人堅信我對愛情的冷淡緣于父母的不幸婚姻,其實我相信愛情,理由恰恰是父親風花雪月的外遇生活,我認為父親真摯地對待每一份感情,他不厭其煩地艷遇,正因他心懷愛情。給我帶來不快記憶的,反倒是母親,她的臉始終緊繃著,仿佛無時無刻不在隱忍,丈夫送給她的只有恥辱,而外祖母,嘴中永遠是刻薄下流的責罵:孬種、**、倒插門的都管不住。
母親痛哭的時候,會扣住我的腦袋,指甲刺進我的頭皮里,嚎哭道:怎么辦,小海長大后也會變成那樣的男人。我在母親手下直打哆嗦,父親罵外祖母“老妖婆”,這個女人就是“瘋婆子”,我掙脫母親,尖叫著沖出家門,奔跑在人行道上,像個遺傳良好的“神經質”。如果遇上醉酒回家的父親,他就拎起我的后領,把我扔進街邊公園的沙地里,自己則翹起二郎腿在座椅上抽上幾小時的煙。
在公園里玩沙是我幼年最快樂的時光,平時外祖母對我嚴加管教,怕我沾染上父親的種種惡習。我在細沙中滾爬,沙子鉆入褲腿,我的襠部硌得難受,手伸進褲子去摳粘上的沙粒,反而愈加難受,我哇哇地哭起來。父親把我拎出來,問哭什么。
我有些幻想八月的葡萄園,全是烏紫的大葡萄,接著我覺得自己想多了。
傍晚刮起悠悠的風。葵葵出來納涼,她不經意瞟我一眼,坐到我身旁的木凳上。她沒有說話,我也心無旁騖,都沒因為對方的出現擾亂心神。
她離開拿來一把蒲扇和裝有蚊香的鐵盤子,放在腳邊,手搖扇子驅趕腳邊的蚊子。我干咳兩聲,說我給你講我的新小說吧,她說行啊,當然好。葵葵的聲音沉靜,不分前后鼻音,我長長舒口氣,她不是那個朗誦《因為我深愛過》的人。
新小說的名字叫《喜劇大師彼得》,彼得?韋爾是英國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劇作家。在這篇小說里我著重講述的是彼得的五個情人。第一個情人是位瘋了的貴婦,在彼得五歲那年風雨交加的夜晚,她敲開韋爾家的大門,將他搶入懷中,狠狠親上稚嫩的嘴唇,她舔舐著唇上的新鮮血液,對彼得說:你是我的丈夫。據說瘋女人原先的丈夫英俊瀟灑,因為信仰新教,被前任女王瑪麗一世關進倫敦塔,女人親眼見證丈夫被處以死刑。
第二個情人是家中的侍女,那個**的“小妖精”在為彼得上餐的時候,故意將豐滿的**壓上小主人的手臂,使得九歲的彼得獲得初次覺醒,韋爾夫人想不到,每天清晨為她盤發的那雙手,前晚剛剛撫摸了一具年輕的身體,在她兒子的臥室里。
彼得的第三位情人是個身份低賤的工人,處于青春期的彼得醉倒在肉店的臺階上,他手里抱著墨綠的酒瓶,來自波爾多的美味葡萄酒,眼里的事物都漂浮模糊的幻影,他突然發現一塊行走的肉塊,笑嘻嘻地咬上去。在別人看來,真實的情景是一個貴族少爺撲倒在壯碩的男工身上,他抱得很緊,下頜擱在工人的胸膛,緊致的肌肉上有一排牙印。
我故意加進一些搞笑段子,風趣幽默,努力使喜劇大師的人生同樣喜劇。葵葵用心聆聽,眼神中有若有所思的意味。講到男工我停下了,說目前只寫到這里,我習慣用第一人稱,第三人稱還不是很熟練。她露出狡黠的笑容,說:你太過自我。我愣了楞,答道是的,我把小說當自傳寫。
葵葵的聰明不是自以為是的聰明,帶有女孩可愛的狡猾,她問你不喜歡孩子?我點頭默認。她的表情有些遺憾:五歲的孩子,我總覺得,無論一個人的人生多么骯臟,至少應該擁有純凈的童年。
她低頭去撥快要掉下來的蚊香,大禮帽下露出白凈無瑕的面頰,和一小半翹起的紅唇。被風吹起的煙灰燙了葵葵的手,她縮回右手,不動了。
我問她對彼得的看法,她用燙著的指腹捏捏裙角,吐出兩個字:可憐。我笑得發苦,回應道:唯有可憐之人才能寫出喜劇啊。
我對妻子重述了《喜劇大師彼得》,暗示早晨我在嘲笑她涂上過白的BB霜,猶如瘋癲的貴婦人。她毫無興趣。妻子玩了一個月的臺灣麻將,終于膩煩,正在網上搜索四川麻將,她的眼睛從上到下快速瀏覽,碰上關鍵詞“四川”時,目光一亮,點擊下載。
她刷了一遍微博和論壇,然后離開電腦開始作畫。書房的墻根堆放著妻子的畫作,隨處可見一幅寫實的**。我公開表示不支持妻子的創作,因此受到廣大女權主義者的攻擊。她們誤解了我的意思,我純粹認為她的水平欠佳,配不上所負盛名。妻子則極為淡定,她清楚這是個**體的時代。
我蹲下打量幾幅裝裱好的油畫,每幅的右下角都蓋上篆體陰刻的印章。一個熟悉的背影令我震驚,畫中背對著我的男人被涂上夸張的褐色,他的腰部渾圓,健碩的臀部顯露出**的味道。
明鷗?我拍打妻子的靠椅:你在畫明鷗?妻子發出重重的喘息,表示不滿,進入創作狀態的她,容不得半點打擾。
我識趣地走開,想起似乎整整一周沒去看望明鷗了。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夏日陽光太刺眼,不是出門的好時光。
木先生父女只在康叔家小住三天,之后我通過短訊和郵件與葵葵保持聯系。有天她發來一個網址,是則畫展的介紹,我向下滑動鼠標,在標題“木子葵《被凝視的葡萄園》”下停住。此畫用色幽暗,灰蒙蒙的群山,葡萄樹是蒼老的墨綠,全無正午的明媚,只在右下角,有個倚靠磚墻的男人,坐在小板凳上,身穿海一般藍色的T恤。
我靜默良久,心中膨脹著難以言喻的感動,擠壓我的內臟、呼吸和淚腺。我瞬間明白葵葵那個沉靜的觀望,她在想眼前的景象到底有何特別,陽光、山巒和沒成熟的葡萄,是什么讓她在客車上看見的男子凝視了那么久,她要親自感受一遍男子感受過的氣息。
八月葡萄園迎來了豐收,我接到木先生同去海邊度假的邀請,外祖母去世的消息也隨之而來。這場丈母娘和上門女婿的斗爭,時間決定了勝負。回到家時,躺在水晶棺里的外祖母,徹底失去平日的霸道與強勢。
客廳塞滿全套的紙人紙馬,甚至還有一棟用細竹竿撐起的紙樓,做工精細,我嘗試去數紙樓有多少房間,一晃神突然看清一道紙門上“八仙過海”的圖案,八仙的眼瞇成一條墨線,臉上全是詭譎的笑容,我不由后退,轉頭又見到紙人妖艷的腮紅,兩只橢圓眼眶里擺著一顆圓滾滾的黑眼珠。我嚇壞了,父親的手搭上我的雙肩,按了按,暗示保持冷靜,他說請人親手扎的,手藝活,不常見了。
父親向來不屑喪葬儀式,難以理解,沒等我開口,他就說:孝子賢孫還是要裝的,她愛講究,再讓她講究一回吧,我也累了。
外祖母應該是滿意的,她不厭其煩地吹噓孩提時代,她自詡出身名門望族,府上有幾口天井,哪位高官給起的小字,世交家的大哥哥留洋歸來,教她學法語。她的神情更加得意了,指尖戳我的額頭:大哥哥的英語和法語,可不像你們,你們真遇見洋人,屁都不敢放一個。大哥哥還說等我長大了,帶我去歐羅巴,搭游輪,歐羅巴的海,望不到盡頭。
念高中的表姐撲哧笑了:婆婆,聽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原來外國的海也比中國的大呀。
外祖母揚手要拍表姐的腦袋,表姐嘻嘻哈哈溜走了,接著她鐵定重復那句:要不是世道變了,哪輪到李家那暴發戶,生一群豬仔。外公姓李,我隨外祖母姓汪。說著她顛起小腳,快速移到廚房,看剛下的冬茶煮好沒。然后她讓女傭拿雙銀筷子夾幾塊小木炭放到手爐里,手爐包在手掌中,她吸溜口氣,半癱在椅背上,萬分享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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