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蘭嘎（2）

秋野敏感地察覺天邊呼嘯而來的風和振翅聲，那只大鳥，從太陽露出的小小一角中飛來，它的翅膀掠過房屋和道路，茅草飛旋起來，到半空又落下，落下的灰塵讓兩人迷住了眼。秋野正想追去大鳥的方向探個究竟，小豆一把抓住好奇的少年，她說：你不要去。

　　秋野不應，兩人拉拉扯扯，一個要往大門，一個要回里屋。沒辦法，小豆嘆息道：你留下來，我就給你畫心。

　　可能么，秋野怔住了，畢竟他從未親眼看見小豆畫畫，她真的是多蘭嘎，為他補上一塊缺失的心嗎。

　　小豆趁機把秋野拽回里屋，按倒在床上，又拿出那支筆，說：相信我，別亂動。

　　后來想想有些害怕，當時他鎮定地觀看小豆把筆毫一點一點地插進自己的胸口，她小心轉動毛筆，目光似乎穿透男孩的血肉，仔細地描畫微小的細紋。秋野時不時瞥瞥窗外，冷冽的淡墨色云端染成了石榴紅，他想他能看見飛回去的大鳥嗎。

　　小豆說笨李子，我真羨慕你。秋野一愣，問我有什么好羨慕的，我多笨啊。小豆撲哧笑了，手也顫了兩抖，把秋野嚇出一身冷汗，她笑道：是啊，不僅笨，還缺心眼。秋野摸摸額頭，別過頭不看她。半晌，小豆自言自語道：你看過雪山，看過水田，真羨慕你。

　　她的頭埋得低沉，秋野瞧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從烏發中穿出的筆桿稍有晃動。秋野說你可以拿筆畫出一片水田啊，你的筆那么厲害，畫出來像活的一樣。我只畫人，小豆說：這是規矩，多蘭嘎的神筆本就是用來畫人的。秋野很想慫恿她嘗試風景或動物，但他沒說，又問：其實很簡單嘛，只要下山，想去哪就去哪，大家也不用再怕大鳥，自己耕種，自己勞動，吃好喝好，還能吃親手逮的魚哦。

　　“大人們總愛吃送到手的食物，總覺得自己活不夠，他們不是不能離開，而是不愿意離開，大家不走我也不能走，因為我是‘多蘭嘎’。”小豆抬起頭，手中的筆已經脫離秋野的身體，她露出一絲笑意，很滿意的樣子。她拍拍他的心口，表示順利完成。她說如果有一天永生花和鳥都不存在了，他們或許就會走出火原，看看外面的世界。

　　秋野看看外面的朝陽，他聽到頭頂的瓦片在密密麻麻地作響，他想大鳥是飛走了。

　　小豆。秋野說：下個月的今天我要走了，我是偷跑出來的，爸爸媽媽回家會擔心我的。

　　秋野不知道在其后的二十九天里，小豆是如何精心描繪那幅畫的。在他滿山遍野地奔跑和歡呼，在他爬上最高的楓樹尋找大鳥，但心臟再也不會痛的時候，小豆跪在小桌前，鋪上一塊牙色土布，細致地畫出每一道線條，搭配最準確的顏色，還有臉上的痣和傻笑的嘴角，這面龐不再發紫，帶有粉粉的白。

　　只是獨缺一雙眼珠，空空的眼眶有點嚇人，小豆幾次欲要下筆添上都硬生生地停住，不可以，盡管她很喜歡這雙眼睛，真好看，那是被南方的風吹出的輕柔和雨浸出的滋潤。那是她唯一的朋友。

　　這月的最后一天，小豆站在屋頂上看大鳥飛來又飛去，不久有一只小雛鳥也要遠遠地飛去，或許不會歸來。祖母在院子里招呼她：精神點，該工作了。她立即順著木梯爬下來，那不是乖巧，是習慣。

　　然而小豆無法工作了，她的筆失蹤了。她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房間，秋野暫住的儲物室，鍋屋和房梁，沒有。她失聲嚎叫起來，祖母捂住她的嘴，她順勢倒在祖母身上痛哭。明天會是怎樣的局面，又有怎樣的命運等待她。

　　小豆靠在床邊，一動不動直到半夜，老遠就聽到秋野一聲一聲喚著“小豆”，帶有長長的尾音。秋野攥著一卷東西，樂呵呵地沖進里屋，他推開小豆房間的木門，被嚇壞了。她癱在那里，像一個死人，沒有聲息也沒有淚水，很難相信，會在一個孩子臉上呈現如此絕望的表情。

　　秋野試探著推推她的肩，不動，捏捏臉蛋，是軟的。他把手里的東西鋪開，露出里面的筆。他用胳膊撞撞女孩，說道：你偷偷畫我沒關系，為什么沒眼睛呢，多不好，幸好被我發現了，你看，好看么，噯你的筆真好用，自動出墨誒。

　　小豆的臉色愈加難看，死死盯著牙色土布，秋野舒口氣，終于有表情了。而在小豆眼里，畫中的男孩，似乎機靈地轉一圈眼珠，試試新添的眼珠合適么。

　　她奪回畫和筆，沖秋野嘶喊：走！走！現在就回你的家，走！秋野第一次見小豆哭，每次都是他被小豆欺負哭得哇哇叫，她生氣了，生什么氣？爸爸說的對，女孩子好奇怪哦。

　　秋野氣鼓鼓地跑出門，跑幾步又轉身吐吐舌頭，做幾個鬼臉。他想我才不走呢，爸爸還說，女孩子生氣，過幾天就好了。他決定去祭臺睡一晚上，明天是下月的第一天，他想知道大鳥的祭品究竟是什么，然后再等小豆來和好。秋野對自己的安排十分得意，這次小豆不能攔住自己了。

　　秋野睡得飽飽的，小豆的房間卻亮了一晚，沒人好奇這深夜的煤油燈光，他們以為她只是在例行工作。小豆把上身偎在祖母的懷里，她說都是我的錯，想到笨李子要走了，我就想把他畫下來，可我疏忽了，我的筆是活的。

　　祖母撫摸她的背，柔聲說：來不及再畫一幅了，明天就讓他去吧。說完瞅一眼墻角抱膝而坐的男孩，他的眼睛與火原任何人都不同，含著一汪水。怯生生的，有些怕，腳趾在身下的土布上勾起一道道褶皺。

　　當黎明將要來臨時，秋野早早躲在祭臺近處的巖石后面，他看到村民抬著一袋東西從黑暗中走來，照明的火舌在風中搖擺不定，那袋子鼓鼓囊囊，有東西在里面翻動。秋野見是活物，不敢出聲。村民們把麻袋放到祭臺上，便退到一旁，靜靜候著。

　　大家站了幾十分鐘，秋野打起瞌睡，麻袋也不再動彈。直到大鳥的到來，秋野頭次如此靠近地觀察大鳥，它的確大得驚人，他覺得它只屬于天空，屬于神明，甚至讓人感到即使為它而死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大鳥收起翅膀時，那股巨風像是要吹醒所有的生靈。

　　村民跪拜于地，有人站起來解開麻袋，一個男孩從袋中脫身而出，他先活動活動關節，臉上是知足的表情，等看到大鳥時，他怔住了，大鳥身軀后仰，眼珠子瞪得圓滾滾的，類似于毒蛇進攻的姿勢。秋野也怔住了，不是由于鳥，而是人，那個被送上祭臺的男孩和自己一模一樣。

　　他尖叫著從巖石后面鉆出來，他很恐懼，沒理由的，那時他不懂得假設兩個秋野是靈魂出竅還是復制人，因為他完全不理解，他想這男孩是影子？回頭一看，影子還在，他的腦海中連一絲可能性也沒有。

　　秋野沖到祭臺上，拉起男孩就跑，大家被眼前的意外弄得措手不及。失去祭品的大鳥顯得更加失控，它的嘴中噴出熊熊火焰。它知道自己被欺騙了，一直以來的祭品都不是從母親腹中降生的人類，而是代替品。它扇動燃燒著的翅膀，在天空環繞一圈，嘶吼著飛走了。

　　人們知道，他們和大鳥的合約將被取消，大鳥再不會送來永生花。憤怒地村民抓住秋野，用裝祭品的麻袋套住罪魁禍首，他們決定明早用這個正常人類和大鳥重新談判，繼續雙方的合約。

　　秋野是被地面硌醒的，這如巖石般堅硬的土地睡得他渾身生疼。四周黑洞洞的，只從天窗透些亮光進來，他被關進監獄似的小茅屋里，什么都不能做，也不知該想什么。他盤腿坐了良久，打個哈欠，自言自語道要么睡覺？話這樣說，眼角卻憋出淚來，使勁往回吞，不行，就干脆肆意啜泣起來。

　　你怎么又哭了？墻外傳來小豆的聲音。

　　秋野沒有回話，默默地擦干淚，抱住膝頭，半晌，才反問道：祭品是什么？

　　那邊也是沉默，許久才輕聲回復：嗯，祭品。

　　是人對不對！

　　笨李子……

　　你畫活他們就是要他們替大家去死嗎？

　　小豆靠在外邊的墻上，她看到天左邊有一塊云飄到了天右邊，又飄到楓林的后面，沒了蹤影。她想起曾經問過祖母同樣的問題：為什么多蘭嘎畫人是給人生命，而我畫出的人，他們活了就是為了死呢？祖母說傻孩子，人總是要死的，多蘭嘎畫出的人終究也是走向死亡。

　　她認為很有道理，但心底又感覺明明沒有道理。

　　小豆從懷中掏出木匣子里的毛筆，她把執筆的右手盡力伸到左背，畫出一條白色的曲線，在下面又多添幾筆交雜的弧線，一只雪白的大翅膀在沒有月光的夜空下“嘩啦”展開來。秋野隱約看到天窗閃過一絲白色的影子，小心問：你在干嘛，小豆。

　　小豆淡淡道：多蘭嘎只畫人，他一定沒有畫過長翅膀的人，笨李子，你羨慕大鳥嗎？我不羨慕，有些飛翔是為了降落，就像多蘭嘎在天上畫出新生命的相貌，是為了把這幅面孔送到大地上。

　　秋野沒再回答，有時他不明白，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小豆，腦袋里哪來那么多想法。他聽見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剛要張嘴詢問，又被小豆生生打斷。

　　她說今晚的風很冷，或許明天會下雪。

　　下雪？

　　嗯，下雪了，小雛鳥要遠遠地飛走了。

　　秋野才記起原本打算今天回家的，爸爸媽媽肯定很著急，說不定現在已經找到村口。他斷斷續續地和小豆說起別離的話，他問小豆以后還會再見嗎。

　　可惜小豆無法回答他了，她飛在黑夜中，像飛舞著的一團雪花。小豆的雙腿變成利爪，小嘴變成喙，手融進厚重的翅膀，長出飄逸的尾巴和羽毛。她把自己畫成一只白色大鳥，帶些淡淡的藍。

　　除了秋野，村里所有人都記得那場壯麗的景觀，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鳥把赤鳥拖到高空，兩只大鳥發生一場惡戰，它們美麗的羽毛被對方狠狠撕下，漫天飛舞的羽穗，如同春日細雨，一半白色，一半紅色，飄飄灑灑交織在一起。最終白鳥獲得勝利，它咬斷了赤鳥的喉嚨，赤鳥的尸身跌入無窮無盡的深谷，它的羽毛散落在深谷的危險地帶，無人可以進入，羽毛落地即成永生花，它們的香味依然能夠服務村落，大家歡呼、擁抱、哭泣，赤鳥不復歸來，他們從此便可安心享受長壽健康的生活。

　　小豆的祖母向白鳥伸出雙手，那是一種祈求上天的姿勢。它眨眨纖長的眼睛，盤旋幾圈，也消失在深谷的黑暗中。

　　秋野絮絮叨叨了好久，才發覺小豆早已不在墻外。他垂頭哀嘆幾聲，淚珠又掛在烏黑的睫毛上，清晨的陽光穿過天窗照上他臉龐，他的淚珠閃著剔透的光。

　　上鎖的木門被輕輕打開一道縫，秋野試探著推門，開了。那一刻他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鋪天蓋地的大雪，鋪天蓋地的白，透出一點瑩瑩的藍。他揉揉眼睛，仔細看看，再揉揉眼睛。真的下雪了。旁邊的小男孩說。

　　秋野打量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孩，他蹲在地上，從厚厚的積雪里摸出一個匣子和一支筆。他拍拍遞給秋野說：謝謝你，我恐怕是最后一個畫中人了。

　　他拉起秋野的手向村口跑去，他說：他們不會殺你了，你的父母在等你。

　　秋野停住腳步，下山的小道上出現兩個不斷行進的黑點。他問小豆呢？男孩說她到深谷里去了。

　　他轉身望向被楓林包圍的山谷，樹林裹在白雪中不見蹤跡。秋野的手揣進口袋里，拿出一片皺巴巴的大葉片，那是在楓林里小豆摘給他的。他把葉子捋平端放在手心。葉子漸漸落上星星點點的雪粒，似乎不甘心埋在雪中，它動動右邊，動動左邊，最后干脆一起扇動起來，葉子變成一只紅色的蝴蝶從秋野的手心飛起來。

　　“嘩”地一聲，山谷上的白雪像被人掀開了帽子，簌簌抖落，在紛揚的雪沫中，樹枝上的紅葉全都舞動翅膀，密密麻麻地爆炸成一團瑰麗的紅色星云。這氤氳的赤紅光暈彌漫進兩人的瞳孔、嘴唇和呼吸里。秋野隱隱看見在蝴蝶組成的紅色背景上，一只白色的泛著瑩藍色淡光的大鳥從山谷中升起，它的眼眸碰上秋野訝異的目光，他想：我認識它嗎？

　　背后已傳來父母“小野小野”的呼喚。男孩催他快走，說完自己就疾步消失在村落深處。秋野整頓好衣物，一臉甜蜜地回應“爸爸媽媽”，然后撲進媽媽懷里，被給予了一個溫暖的擁抱。爸爸把針織圍巾解下來給秋野圍上，揉揉他的腦袋說哪能穿這么少。

　　秋野的小手握在媽媽的掌心里，他又想起白色的大鳥，是不是幻覺呢？他回頭望了火原最后一眼，細密的蝴蝶散去不少，恢復了原本白茫茫的雪山和大地，這靜謐的土地，仿佛停止了呼吸和死亡，干干凈凈的一片，什么也沒有。

　　秋野雙手抱住媽媽的胳膊，他說媽媽，你說得對，雪山的更高處，當然還是雪啦。

　　白熾燈下的秋野老先生卻并未陷入沉思，他聚精會神，虔誠地描繪出一筆一畫，這支只能畫人的神筆，將會畫出如何的風景。他按上自己的心臟，當年的醫生不敢相信，失而復得的心臟簡直是個奇跡。

　　他運作多蘭嘎的筆，想起五顏六色的魚，想起紅色的火原和白色的雪原，漫天飛舞的蝴蝶，想起那只送別他的大鳥。

　　秋野停下筆，他終于完成這幅畫。結束了創作者的身份，又換成觀賞者的角度，細細品味這幅畫。秋野提起下垂的腮幫微笑著，他感到自己漸漸進入眩暈的狀態，在眩暈中，他看到一碧萬頃的稻田，粗糙的雙腳陷入泥土中，秋野稍稍移動步子，怕踩到翠綠的水稻，一個女孩提著棗紅裙子，樂呵呵地跳到他的身前，她的雙腳調皮地踩踏水田中的污泥，那是一雙依然年輕細嫩的腳。女孩仰面對秋野笑，他有些失神，用手在女孩面前晃晃，卻沒得到反應。秋野順著女孩的視線望去，不遠處有一棟披茅草的傣家竹樓。他也笑了，無論對方是否看見他衰老的笑容。

　　次日，媒體同時公布了畫家李秋野去世的消息和他算不上驚世駭俗的遺作。為了表示對“當代多蘭嘎”的敬意，某欄目特意請來一批繪畫界的著名評論家，他們對這幅遺作極盡溢美之辭。《稻田》描繪了傣家午后的安逸景象，象征勞動的水稻田和具有傣族特色的竹樓，以及暈眩的陽光，體現了秋野先生畢生的美學追求，等等諸如此類。

　　有一天突然有人說這畫里還藏著兩個人，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死去的李秋野風頭再起。大家相信這個人的話，因為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此人是李先生的兒子，他長得和三十歲的李秋野實在一模一樣。

　　男人搖搖頭，卻沒做太多爭辯，他說自己來自一個叫“雪原”的地方，他的族人享有長生的樂趣和憂慮，而他是第一個走出雪原的本地人。比起他的身世，人們更關心他那幅名為《雪原》的畫作，根本是與《火原》交相輝映的“白的藝術”，白色的天空、土地和民居，再細看，空中果然隱著一只白色的大鳥。大家更加認同他與李先生存在某種血緣關系。

　　三十多年后，三十歲的男人也老了，他一味默認別人稱呼自己為“李先生”，不是攀親，只是他天性不好爭辯。這位后來的李先生喜歡照鏡子，他日復一日地見證自己老去的過程，他常自嘲三十年居然比六十年更能使人蒼老，有時他會懷念永生花的香味，但他更依戀經歷過流浪和風雨后正在腐爛的自己的身體。

　　李先生走在敞亮的展廳內，這次畫展是他和李秋野的專場，《火原》和《雪原》擺在一起，構成一種奇妙的默契，穿越時空的巧合。李先生慢慢踱著步，停在《稻田》前，盯著它，就是好奇，這可是用神筆作出的風景畫。也許真的感動了誰，他明白了，他看見男孩和女孩踏進污泥的腳，歡愉的笑聲，他看見太陽會升起也會落下，水稻是綠油油的到秋天便垂下金色的稻穗，天空飛過紅色的蝴蝶，女孩坐在竹樓屋頂上數星星。

　　一切都是活的，他用衣角擦拭額頭的汗，活的，就像自己。

　　李先生走出藝術宮門外，雙手蓋在眼皮上方，遮擋陽光，他瞇起眼睛，望望湛藍的天空，這些年大鳥還在深谷盤旋嗎，或許它早已離開雪原，賞遍世上所有的美景，或許它就飛在你的頭頂，只不過藏在顏色相近的天空里，你看不見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