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把畫具全部打理好,已經晚上九點五十了,該是睡覺的時候了,對于秋野這樣近七十歲的老人而言,充足的睡眠是生命的保障。
但與往常不同,秋野絲毫沒有入睡的打算。他鋪開一張宣紙,即使是肌肉松弛的手指也能感受到紙面的細膩和柔軟。接著他來到書櫥前,把第三排左側的書一摞一摞地抽出來,書排得緊致,需要費些力氣,他甩甩手,喘息幾聲,然后把顫顫巍巍的右手伸進書櫥的深處。
取出來的是一只狹長的木匣子,沒有任何修飾,材質也是普通的木頭,看起來像個袖珍棺材。他打開匣子,里面是一支毛筆,貂鼠毛的筆毫,筆管是烏黑光亮的犀角,刻有金色的云紋和看不懂的文字。
秋野要畫畫了。
那時的繪畫界,沒有人不知道多蘭嘎,真名李秋野。大家都說秋野老先生配得起“多蘭嘎”這個稱呼——傣族傳說中的畫神。有些畫家為了追求新意和名聲,玩弄技巧,嘗試各種流派風格。而秋野自年輕出道時起,他就只安安靜靜地畫,沒有抽象的筆調,沒有特意扭曲的線條。人們說他的畫看起來平平淡淡,實際上卻充滿生機,在死寂的畫中一切都是活的。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到秋野的處女作,那幅名為《火原》的畫作令他名聲大噪。《火原》被繪畫界稱為“紅的藝術”。紅褐色的土地高低起伏,地面融進傍晚天空的云霞里,紅色從左到右由淺及深,一直蔓延到最右端時,已染成妖艷的石榴紅,裹藏在這壯麗晚霞里的,是漫山遍野的楓樹,它的葉子微微飄揚,幾欲飛起來的樣子。
在《火原》誕生幾十年之后,才被人發現畫中竟還藏著一只鳥,那是更巧妙的一種紅。輕易看不出來,但如果留意去看,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黃昏中翱翔著一只紅色的大鳥。當記者采訪秋野時,他只輕輕一笑,露出新補的牙齒,說道:其實我最擅長的是畫人。
秋野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大鳥的下方還站著一個女孩。她隱在大地的紅褐色里,如同埋葬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中。
那年李秋野九歲,還是個看起來懂事了其實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由于父母的關系,他從生活了九年的江淮小鎮搬到海拔三千多米的寒冷村落。他相信父母是迫不得已才舉家來到這里的,他時常感到悶悶的很難受,秋野知道自己的心臟天生比別人缺了一小塊。
在父母出去工作的時間里,秋野總是趴在窗臺上看外面的雪山,他的氣息在玻璃上哈出一大團朦朧的霧氣,就自己用小手擦掉,然后又是一團霧氣,他透過浸滿水痕的窗戶瞭望雪山的更高處,那一定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秋野問:雪山的更高處是什么呢?
媽媽在庭院里給雪人鑲上胡蘿卜鼻子:雪山的更高處,當然還是雪啦。
他坐在門檻上,把圍巾圍得更緊些,只露出一雙眼睛。
在經過不知多少時日的瞭望和猜測后,趁著父母出差在外,秋野終究踏上了前往山上的路途。厚厚的積雪致使他必須緩慢而艱難地行走,兩只腳踏進、拔起、踏進、拔起,秋野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很長很長的距離,回頭一看,還能望見腳印的盡頭。他想自己一定挺不過今晚了,他的呼吸漸漸急促,伴隨著心臟的絞痛,秋野大口大口地喘氣,卻總覺得呼吸不夠。
他強迫自己收起恐懼,而道路的艱難仿佛也隨著恐懼慢慢消退,因為秋野發現越往上走,雪變得越薄。很奇怪,即使九歲的孩子都知道這不合常理。
秋野永遠不會忘記第一眼看見的火原,觸目驚心的紅色,它的天空、土地、木葉和民居,盡是錯綜雜亂交織在一起的紅色。他揉揉眼睛,仔細看看,再揉揉眼睛。真的,雪山的更高處沒有雪,反而處處是像火一樣的東西。
他哈哈大笑,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所有呼吸,秋野的笑聲反反復復回蕩在空中,他不再擔心會發生大雪崩。直到他笑得捂著喉嚨咳嗽時,一個身穿棗紅裙子的女孩出現在他的面前,女孩表情嚴峻,皺著的眉頭透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外鄉人,你是誰?”
秋野嚇得后退幾步,看清是人后,又想起滿腹辛酸,淚水不禁噴涌出來:我叫李秋野,李子的李,秋是……秋是……嗚啊。
女孩打量眼前哭哭笑笑的小男孩,面色冷峻,許久,她問:
“你是來讓我幫你畫腦子的么?”
秋野沒聽明白:什么?
“你是缺了一塊腦子,所以才不正常嗎?”
為了這句話,秋野跟女孩賭氣了整整一天,女孩的祖母溫和地勸小客人解氣,她的手輕輕拍打秋野的后背,讓他想起幼時晃晃蕩蕩的搖籃。然而女孩的臉上毫無歉意,她正把一卷畫紙拿出來晾曬。
秋野想起女孩嚴肅的表情,忽然猜想到難道她并不是挖苦自己,而是十分誠懇地詢問:要不要畫一個腦子。
第二天清晨秋野就主動示好,蹲在女孩的床頭,小心翼翼地問她: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在被窩里磨蹭幾下,一個懶腰,從床上移下來,瞟一眼秋野,淡淡道:
“多蘭嘎。”
他又湊到女孩身旁:多蘭……嘎?嘎嘎嘎,你是小鴨子?
你。女孩無可奈何地盯著秋野那張認真的臉:你也可以喊我小豆。
后來村子里的其他小朋友告訴秋野,小豆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樣,她是“多蘭嘎”,多蘭嘎是另一個民族的畫神,在村里是一個職位。小豆有一支代代相傳的神筆,這支筆可以畫出許許多多的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相貌,每個人都像活的一樣。
秋野心想小豆好神奇,這里的人都很神奇。他發現村子里有許多老爺爺老奶奶,可是他們并不“老”。有時他走到大街上禮貌地喊一聲“伯伯”,“伯伯”牽著的小朋友就會“咯咯咯”地笑起來,說這是我外公,傻瓜。
秋野跑去問小豆,她一定知道謎底,因為小豆的祖母也很年輕。他尋找小豆的時候,正輪到她巡山,那幾座相連的小山丘圍成一個圈,全是粗瓷碗口大小的楓葉,紅紅火火地綿延到天的盡頭,風一吹,便掀起重重疊疊的厚實的波浪。
他遠遠追隨小豆的背影,秋野第一次進入楓林,必須緊緊跟著小豆,跟著她,秋野覺得心安許多。
待到太陽漸漸西落,晚霞染紅的時候,小豆突然停下腳步,平靜地回望身后,她對著一棵大楓樹喊道:出來吧。
秋野從樹后面緩緩探出身來,不好意思地笑,撓撓頭。
小豆做出一個招呼的手勢:到我旁邊來,今晚三十,沒有月亮。
走著走著,兩人累了,便坐在樹下喝水,村里唯一的食物就是水,如果水算作食物的話。剛開始一到用餐的時刻,秋野就纏著小豆帶他找吃的,兩天以后,他才相信其實不吃飯也不會感到餓,沒事秋野會望著天空瞎想:不吃飯那得多省錢啊,爸爸媽媽也不用辛苦工作。然后他覺得自己很偉大,實際上人類根本不用進食,吃飯只是習慣而已。秋野更加得意了,現在的自己就像戴上眼鏡的爸爸,懂的可多了。
你喜歡紅色的樹嗎?小豆碰碰秋野的細胳膊,眼神卻飄忽在頭頂大片的紅葉間。
喜歡啊,爸爸教我背過唐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這不是楓葉。小豆站起身,雙腿向后一蹬,跳起來摘下最近的一片葉子,遞給秋野:
“老人們說下雪的時候,葉子全都會變成紅色的蝴蝶,蝴蝶不喜歡這里,它們會飛走,飛到所有有天空的地方。”
蝴蝶?秋野瞧瞧手中的葉片,翻過來再瞧瞧,很普通的楓葉啊,可被小豆一說,他倒越看越像了,五個尖角,中間的是身軀,兩側的像翅膀。他用雙手把葉片繃直,眼睛幾乎貼上葉面,仔細地研究,仿佛要把它的脈絡也捉摸清楚。
小豆笑他:你怎么不撕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東西?
秋野一想對啊,正要動手,又停下,一本正經地把葉子收進自己的大口袋,他說:如果它真是蝴蝶,把翅膀撕下來,它就不能飛了,我們還是等到下雪的時候吧。
小豆點點頭,打探天空的云霞:可是,火原從來是不下雪的啊。
一定會下雪的。秋野本想安慰她,火原并沒有火也不熱,雖然不及秋野的新家那么寒冷,但也有深秋的寒意,涼絲絲的,在他的小腦袋里,寒冷的地方就會下雪。還沒來得及向小豆訴說自己的觀點,就被對方噤聲的動作喝住了。
他看到小豆的眼睛死死盯著天空,蹙起眉頭,反手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白銀質地,在即將沒落的陽光下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秋野以為周圍有猛獸出現,嚇得一動不動,小豆依然保持持刀的姿勢,上排的牙齒緊緊扣住下唇,越咬越緊。幼小的秋野不能理解這幅表情,這張臉下面的仇恨、恐懼和無可奈何。
秋野順著小豆的目光望去,紅彤彤的晚霞和漸漸彌散開來的深藍色夜幕,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小豆把短刀收回刀鞘,疾速奔跑起來。笨李子我們回村子!說完這話時,她已經跑出很遠了。秋野小跑幾步,搖搖頭,沖著小豆消失的彎道路口大喊:不行,我不能跑,我會死的!他弓著腰,雙手撐在彎曲的膝蓋上,大口呼氣。
他調整好呼吸抬起頭,小豆已經退回到路口,望望他,又望望天。他再次順著小豆的目光望去,還是什么也沒有。
正當秋野準備抱怨小豆時,他發覺天空頗為異樣。隨著太陽完全落下,夜晚的漆黑愈加廣闊和濃稠,他看見一只鳥,那只紅色的大鳥從褪去的余暉中顯露出來,仿佛脫去一件衣裳。長大后的秋野常常暗嘆:它簡直是神話中的火鳳凰。
大鳥扇動火紅的翅膀,拖著長長的尾巴向村子飛去,相對于它的體長,整個村子的面積小得可憐,它飛往一座高高的土丘,爪子扣在土丘上的石臺邊緣。那里是禁地,秋野從未去過,但在山上他可以朦朦朧朧地看到有一朵花,鮮紅色,在火原中很不明顯,所以剛才俯瞰村子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察覺。大鳥尖細的喙碰碰那朵花,接著,毫不猶疑地將它吞下。
小豆長長的一聲吁氣。
“什么時候飛來的?”
“一直在這,只不過隱在天空中看不見。”小豆走向僵直的秋野,把手跨上他的手,說:走吧,我陪你。
據說曾經村民們爭論過大鳥和花到底哪個是火原的守護神。花不是普通的花,是永生之花,被奉在最神圣的祭臺上。依靠它的香味,人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無需糧食也能生存,更神奇的是,它的香味使人長壽健康,減緩人的衰老,所以村中才有許多“年輕”的老人。似乎吃下永生花還能長生不死,有人曾冒險偷吃,被村民們捉回來,麻繩往脖子上一套,吊死了,花可是村民的生命之源啊。
火紅的大鳥會在每月最后一個夜晚吃下這朵花,如果沒有永生花,不多久,所有人都會死去。然而沒人敢殺大鳥,也打不過它,相反還要供奉它,因為永生花就是大鳥身上的一支羽毛。大鳥會在轉天,即來月第一天的清晨回到祭臺,它吃了村民的祭品后,就用長喙啄下一支羽毛,插進祭臺上,羽毛瞬間便長成一朵全新的永生花。整個火原都以月為周期如此周而復始地運作。
“如果我有能力,我會去和大鳥決斗。”小豆說。
不知過了多久,小豆攙扶著怕黑的笨李子爬下山路,來到燈火通明的村子里。
他們直奔祭臺,那里早已圍上層層村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們伏在地上,號啕大哭,這哭聲中并不是悲切和絕望,秋野覺得他們好像只是在進行某種儀式,簡單說,賴以生存的寶物沒有了,必須做出痛苦的樣子——我們不能沒有這件寶物啊。
一個婦女,秋野無法辨認她的年齡,她一眼瞅見小豆,大呼道:啊,多蘭嘎。嗓音里帶有一種奇怪的哭腔。
無數雙眼睛一齊瞄準小豆,淚水和汗水在他們臉上肆意橫流,在面部畫出一個個交錯復雜的紋路。秋野害怕他們,他們像極了饑腸轆轆的食人族。
他們一起大呼:多蘭嘎!
小豆把身體微微側向秋野,他心領神會地,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副從容赴義的模樣。
小伙伴們該回家啦。小豆的祖母悄悄站在兩人身后,他們轉頭看她的時候,婆婆笑得溫和,嘴角泛起淺淺的皺紋。
那晚秋野睡得很死。盡管有些激動,這激動更讓他感到得意,他見到許多人都沒有見過的東西,那么大的鳥,那么紅的花。他還做了個夢,昏昏沉沉的,似乎有綠色的草,還有金黃的稻穗。秋野醒來時,眼角掛著淚,面頰黏糊糊的,他覺得自己是想老家了。
秋野穿上鞋,拽下毛巾出去洗漱。天色才蒙蒙亮,東邊的地平線上是一條淡淡的霧靄,太陽還沒出來。他走到院子里,小豆正咬牙推動水井的轆轤,緩緩的,木頭發出“吱呀”的聲音。秋野把毛巾擔在肩上,扶上轆轤,和小豆一起用力。
小豆說別來幫忙,你去歇著。秋野不理她,只專注于手上的大木棍。
兩人提著剛打的井水向院子中央的大瓷缸走去,秋野一個踉蹌,小豆打下他的手,說歇著去。秋野嘟嘟嘴,倒映在水中的臉有些發紫。
秋野蹲在一旁,看小豆艱難地抬起木桶把井水倒入瓷缸中。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它的形狀很奇怪,底下是一根高高的白柱子,頂著菜碟子似的的瓷缸,有點像伯父喝紅酒的玻璃酒杯。
小豆從懷里掏出一個木匣子,里面是一支毛筆,秋野貼到她邊上,伸手要去摸,小豆不給,藏到身后,說我要洗毛筆。她的手捏捏染成墨綠色的筆毫,烏黑的筆管刻著金色的東西。
她的臉色黯淡,白嫩的皮膚爬上淺淺的黃,她的眼是腫的,圍上一圈黑色。你沒有睡覺?秋野問,你一晚都在畫畫?
小豆點點頭,她把筆尖伸進水中央,瓷缸高達他們的胸部,秋野把腦袋擱在瓷缸的邊上。筆毫中的墨迅速暈開來。
整個筆尖如同一口泉眼,噴涌出顏色各異的水流來,仿佛水墨丹青,無數種色彩摻雜在一起,秋野想原來世間有這么多顏色。這些分辨不清的色彩進入水里后自動分散開來,它們漸漸化作魚的形狀,繞著瓷缸的邊緣排成規律的圓圈。
排在秋野眼前的是幾種綠,他知道有一個是青蔥的綠,其他的深一點,淺一點,他也說不好是什么。這些五彩繽紛的小魚兒在水中搖頭晃腦,像在活動筋骨。突然,它們擺動尾巴環繞著游進筆中。水,還是原來的水,清澈見底,沒有一絲蕪雜。
你看,魚,沒見過吧。小豆收起毛筆,兩只小手把秋野張大的嘴巴合起來。
魚,不是很常見嗎?秋野說:我老家到處都是池塘,池塘里到處都是魚,哎,好久沒吃小黃魚了。
小豆紅腫的眼睛一下來了精神,擁有永生花的火原,看似充滿生機,實際卻萬物凋敝。除了人和樹,這里幾乎沒有任何生命了。沒有大澤湖泊,沒有蟲魚鳥獸,沒有莊稼和糧食,不對,有鳥,一只永遠不會死的大鳥。
小豆喃喃道:多蘭嘎的家鄉有什么呢?書里說那里有寺廟和竹樓,書里還說死神來到多蘭嘎身邊的時候,他乞求畫完世上最美的面孔,后來他被送到生神旁邊,賦予每個降落人間的生命一張面孔。多蘭嘎畫出的面容一定很美。
多蘭嘎住在哪里啊?秋野問她,她搖頭說:書里只說他是傣族人,這字怎么讀,左邊是人,右邊是泰。秋野思索片刻,說:我聽過傣族,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小豆又問:傣族人吃什么,魚么?
水稻……吧。秋野答道,他在老家就吃水稻,爺爺的草屋蓋在稻田的田埂上,望不到邊的綠色,秋野會在田里抓蛐蛐玩,偶爾捉住田雞晚上還能加一頓好餐,等到了秋天,翠綠翠綠的稻穗變成飽滿的金黃色,爺爺就要拿把鐮刀下地干活了。
他知道傣族有潑水節,有水的地方應該都差不多,和老家一樣種水稻吧。
那種水稻的土是什么感覺呢。
松松的,軟軟的,水多的時候一腳踩下去,能沒到我的膝蓋。
軟軟的?小豆踏踏地面,小跳一下,再跳高些,跳得更高些,等落地的時候,她“哎呦”一聲跌坐在地上,她用手擊打地面,這土地巋然不動,硬得像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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