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一群孩子在磚瓦房中畫水彩畫的下午,怎么想都是一副美好的景象。
這次老師出的題目是“油菜花”,田間隨處可見甚至因此而顯得有些俗氣的花,但是一大片油菜花鋪天蓋地盛開著的金黃色可是很壯觀的。不過繪畫班的老師考慮到這群孩子的繪畫水平,只要求他們畫一枝油菜花。
小朋友做事是比大人認真得多的,滿屋子“沙沙”的涂畫聲音十分舒服。七歲的葉櫻將涂葉子的綠色畫筆放回盒中,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然后又神色緊張地瞅瞅周圍,繼而露出自豪的笑容。她感覺自己完成了一件與眾不同的畫作,全班三十二個學生,只有她是最特別最漂亮的。
看看她手中的得意作品,確實和別人那種“黃色花瓣綠色莖葉”的色調不同,在葉櫻的畫紙上,綻放著的,是一朵紫色的油菜花。起因是這盒畫筆,葉櫻買回來打開一看覺得很奇怪,拿到班里和別人對比才發現沒有金黃色,可是葉櫻又不想借別人的東西,她是個喜歡一個人待著的女孩子,于是她創造性地選擇了紫色作為花瓣的顏色,她在腦海中想象紫色花瓣的油菜花,怎么想怎么美,然后又感慨一番自己還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大家都陸陸續續地把作品交給老師了,葉櫻也把畫紙遞給老師,她以為老師會給她一個100分,再表揚她一句。但是,總是穿長裙子的女老師眉頭一皺,直接把畫紙扔回給葉櫻,開始了劈頭蓋臉地批評:
“這是什么啊,那么常見的東西你都畫不好,你見過紫色的油菜花嗎,你見過嗎?”
葉櫻無辜地抱著被退回的得意作品,眼前老師的嘴不停地抽動著,臉上還是兇惡的表情,還有同學們捂著嘴的笑臉。她不解地看著,小手心里都沁出了汗,倒不是因為被老師批評,她只是不理解,老師在說什么,自己又是哪點做的不好了,明明那么美麗的花兒。
很顯然,老師忘記了葉櫻是個先天性聾啞人。
從以前開始,葉櫻就過著別人無法理解自己,自己也無法理解別人的生活。父母要送葉櫻去特殊教育學校,她不愿意,她不想接受那些老師出于工資才給予的關愛,更不喜歡與正常人不一樣的特殊對待,即使她本來就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她經常去給天橋下一位收廢品的老太太撿垃圾,老太太很喜歡她,因為每次葉櫻都會偷偷把自己和妹妹的玩具拿出來,老太太一邊齜著掉牙的嘴笑,一邊撫摸著葉櫻的頭,然后把玩具帶回去給自家兒子玩。
現年十三歲的葉櫻堅信曾經的那個繪畫老師不是個好人,但老奶奶是好人。因為有一天葉櫻在紙上寫“我想要幾個瓶子來做一個人偶玩具,可以嗎?”老奶奶雖然猶豫了半天,而且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但還是應允了。
葉櫻也像老太太一樣咧著嘴笑。
葉櫻開始拿了幾個易拉罐,但制作的時候,她的手上被撕出一道長長的大紅口子,她發現易拉罐容易弄傷自己,于是就換成了塑料瓶子,將它們剪成圓柱形。接下來,她精心挑選身體各部位的顏色,右手和身子是用翠綠色的瓶子,左手是透明的,葉櫻覺得不對稱的樣子也很可愛,然后雙腿是藍色的,她特意找到了一個乳白色瓶子,做成小人的頭,最后她準備給小人畫一雙眼睛,好像不服氣似的,故意選擇了紫色,葉櫻想小人撲閃著紫色大眼睛的樣子一定非常漂亮。
她將小人放到書桌上,開始換衣服,今天爸爸媽媽要帶她和妹妹去游樂園玩。
葉櫻沒想到的是,這天是對她有重大意義的一天,因為她發現了“聽到聲音”的方法。那是在坐過山車的時候,開始她戰戰兢兢地打量著又高又會轉彎的恐怖軌道。可是當車子發動并加速時,葉櫻卻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撲面而來的迅猛的風敲打著她的臉蛋,當她的雙耳受到呼嘯的沖刷,以及面部因此而劇烈抽搐起來的時候,葉櫻第一次奇妙地感到自己仿佛聽到了聲音。如果葉櫻好好上學的話,她會從物理課上得知:聲音產生于振動。她這種神奇的感覺只不過是由強烈振動而產生的錯覺。
但是單純的葉櫻自然無從知道這點,她還特地去問了爸爸媽媽,兩人看著紙上聞所未聞的猜測和結論,相互一笑,肯定地點點頭,他們好心沒去打破女兒的幻想,這樣無非是多帶她去坐幾次過山車,心懷希望就一切安好。
就這樣,葉櫻堅信只要自己跑得夠快,迎面的風夠大,總有一天,可以達到使自己聽到聲音的程度。聽到聲音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呢?懷抱著如此甜美的想法,那天晚上葉櫻微笑著進入了夢鄉。
當她第二天醒來后,發現塑料瓶小人正笨拙地站在枕頭邊瞪著她看,兩只不知該如何放的手在朝陽底下發出幽幽的翠綠色和白色光芒,而那雙紫色的大眼睛也如預期一樣閃亮,它全身上下活力的顏色充溢著夏天的感覺。她親手制作的小人活了,葉櫻愈發相信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她把小人抱在臉頰旁親昵地蹭蹭,然后拿來筆和紙,寫到:
“剛才給你起了名字,叫卡圖拉,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覺得好聽,你覺得好聽嗎?”
葉櫻期待地看著小人,小人也呆呆地看著她,半晌也沒有回應。葉櫻失望地垂下頭,隨即一拍腦袋想起什么似的,去樓下翻箱倒柜地扒出兩根鐵絲來,又拿來一個畫板和一支鉛筆。原來,小人不會說話啊。葉櫻用鐵絲把畫板和左手穿在一起,再把鉛筆和右手穿在一起,她又沉浸在自己的完美工藝中了,而小人早已疼得扭轉著四肢,塑料瓶子間摩擦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但葉櫻聽不到也沒去注意小人扭曲的身體,反而漸漸抓緊掙扎的雙手,好方便自己工作下去。
殘忍的事就這樣發生了。
其實葉櫻完全沒有必要鉆破小人的手臂去固定所謂的工具,她只要用畫筆給小人添一張嘴和兩只耳朵就可以了。不過對于聾啞的葉櫻來說,她是注定想不到這一點的,她自己習慣用紙和筆,就理所當然地推己及人。
很快裝備工作就完成了,葉櫻最后拉拉鐵絲確定已經纏牢,又在紙上重復一句:
“卡圖拉,好不好?”
小人拖著沉重的雙手,還是像剛才那樣看著她,因為塑料的臉加上畫上去的眼睛,實際上是做不出任何表情的,怎么看都是呆呆的樣子。這時恰巧一陣微風從窗口吹進,小人輕飄飄的塑料腦袋就隨風向前搖去,葉櫻見它點頭的樣子,以為是得到了小人的默許,心里滿是高興,在清風徐徐的床上歡快地打著滾兒。
葉櫻和卡圖拉如往常一樣推著玩具小車去山里。這種在別人看來不可思議活動已經進行很長時間了。葉櫻愛上了迎風而行,卻不是像父母當初想的那樣多去幾次過山車,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后來她在小城北面的小山丘上發現了兩道枕木和鐵軌,原來是從前建造公園時廢棄下來的車軌,據說是風水不好,所以建著建著就半途而廢了。葉櫻現在就要和卡圖拉把小車推上山頂上,然后從山頂乘坐小車滑下來。
葉櫻還記得第一次從山頂滑下來的時候,原本抱著實驗心態的自己是有多么享受,山間猗郁的綠葉和五彩繽紛的芳香花瓣,裹夾在清新的春風里,一齊撲打在自己的臉上身上,好像連這花葉的呼吸聲也鉆進了耳朵。當葉櫻閉著眼睛享受春之物語時,她可憐的好朋友卡圖拉搖晃著大腦袋和兩只軟綿綿的腿在風中飄動,如果不是手上稍稍有些重量的畫板,它估計也要隨風消失在叢林深處了,但即使如此,卡圖拉也仍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用鋼絲連接起來的身子、頭部和四肢,在風中不斷被拉扯,每每如此,卡圖拉都感到自己的身體馬上就要支離破碎了。
今天,如往常一樣懷著迥然不同的心情往山頂攀爬的兩人突然停下了腳步。葉櫻看到密林中有什么東西在伏動,走進一瞧,看來是哪個醉漢昨夜暈頭轉向地跑到著山上睡著了。葉櫻無奈地瞅瞅卡圖拉,寫道:
“對不起,卡圖拉,今天不能玩了,雖然我也很想和你一起玩,但一定要救救這位叔叔。”
面對葉櫻愧疚的表情,卡圖拉實際上欣喜若狂。
兩人一陣“拳打腳踢”,終于把滿臉胡子拉碴的大叔給弄醒了,大叔揉揉地上的落葉,翻滾了幾圈,還是沒有完全醒來的意思,葉櫻寫下“你家住哪里呀?”然后把筆遞給大叔,大叔胡畫了兩個字“天橋”。
兩人把大叔扶進小車里,將小車推了下去,然后他們跟著車子小跑下山,葉櫻一邊跑著一邊想到了天橋下的老太太,自從有了卡圖拉之后,葉櫻再也沒去那里看過她了。
可是到山底后,我們的小朋友和小塑料人就推不動了,他們一直守在那兒等大叔醒來。
終于睡醒了的大叔看到守護在自己身邊的兩個孩子,先是抱著葉櫻嚎啕大哭,然后在得知葉櫻是聾啞人之后,抽抽鼻涕,心情好受了些。他在寫字板上寫下滿滿一頁的話哭訴自己的身世,大致內容就是,他其實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發明家,他確信自己是比愛迪生還要厲害的人物,可是別人都不相信他,他撿垃圾的老母親把他當成弱智,竟然還帶小女生的玩具玩弄他,前幾個月母親去世了,周圍的人受不了自己發明時發出的巨大聲響,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他就是昨晚剛剛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
葉櫻不太明白精神病院是怎么回事,她想應該跟特殊教育學校差不多吧,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她覺得從那里掙脫出來的大叔應該和自己是同樣的境遇,而且他是老奶奶的兒子吧,一定也是和老奶奶一樣的好人。
寫到這里,大叔已經完全清醒了,他帶著葉櫻和卡圖拉去看他的發明。那是像彈簧豎立著的鋼制軌道,旋轉著搖上天空,安靜地沉睡在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田中。大叔一把搶過葉櫻的小車,“乒乒乓乓”了一陣子,小車就被固定在鐵道上了,大叔又繼續說明:
“看吧,小姑娘,這就是我的杰作,馬上就要完成啦,只要按下這邊的開關,小車就會沿著軌道一圈一圈地飛向天空。那速度極快,就像大雨從天上嘩啦掉下來的樣子,我嘩啦就可以上去了。這是為了實現我的偉大理想,我從小就想去把星星摘下來,哪!就是那個方向,有顆星星我早就看上她啦,哈哈。”
葉櫻順著大叔的手望過去,不過她注視的是鐵道的頂端,她默默地想,如果是這樣的高度,這樣的速度的話,我就可以聽到風的聲音啦。
身旁的卡圖拉看著葉櫻在夕陽下緋紅的側臉,一下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上,天空還是灰蒙蒙的,葉櫻就被卡圖拉從被窩里掀了起來,迷迷糊糊地被拽出了門外,穿著睡衣和拖鞋和它奔跑在清晨陰濁潮濕的霧氣中,被地上的金黃色小花絆了好幾次,葉櫻才睜大惺忪睡眼,朦朧地瞧見遠處高大的什么東西。稍稍靠近些,才發覺原來是昨天那個大叔的得意發明。
卡圖拉在畫板上“唰唰”地寫下:“我早就知道你的小心思啦,所以昨晚特地跑到這兒來打探,那個大叔偷偷地把發明完成啦,估計現在正在床上做著美夢呢!”
葉櫻高興壞了,晃著卡圖拉帶畫板的左手。
“這樣我坐上去,我這樣迎風而上,就可以聽到聲音了,對不對?”
“是的,絕對可以的!”
“嗯嗯,我們一起上去吧,我們一起,我最愛的卡圖拉。”
“我好希望和你在一起,可是,誰給你按按鈕呢?”
葉櫻用拿筆的手捂住笑開了的乳色小牙齒,“等我哦,很快的。”
卡圖拉無比真誠地點點頭。
葉櫻在小車上坐穩了,給卡圖拉一個OK的手勢,它就按下了紅色按鈕。小車果然沿著鐵道如雷電般沖上了稀薄的灰藍色天空,葉櫻歡笑著張開手臂,漸漸飛上鐵道的最頂端,以一種飛翔的姿態迎接今日的第一米陽光,又像是等待這世間最燦爛的聲音響起。
地面上的卡圖拉依然是呆呆的眼神,目送著葉櫻消失在晨霧中:真是笨死了,還不如我這一個塑料瓶子人,那個瘋子大叔只造了上去的軌道,卻沒有下來的軌道,而且他是瘋子吧,怎么可能會有什么發明,待會兒你就頭沖下擁抱這片金色的墓穴吧。它的腦海中又閃過一絲不忍,她是世界上唯一疼愛自己的人。卡圖拉看到一縷朝陽刺破夜晚的濃云,在偌大的天空打開一道微渺但足夠引人注目的小口子,轉念想到自己的手臂被生生穿透,自己的身體在風中撕扯,又對著葉櫻的方向祝福到:
“你也嘗嘗粉身碎骨的滋味吧,我的主人。”
與此同時,鐵道的頂端發出劇烈的脫節的摩擦聲,在那一小縷晨光的照耀下,卡圖拉清清楚楚地看到跌落下來的小車和葉櫻,她依然張著手臂,對卡圖拉溫暖地笑著,像大雨從天上嘩啦掉下來的樣子。
隨后,附近的居民可以聽到混雜著很多聲音的巨響,可那又怎么樣呢,對于卡圖拉來說,今日的清晨如往常一般安安靜靜,沒有一絲嘈雜。
小車下壓著卡圖拉散亂的肢體,他那雙漂亮的紫色大眼睛伴隨著碎片迸射了出去,夾雜在油菜花綠色的葉片間,乍一看,真如同一朵鮮艷的紫色油菜花。
而旁邊的葉櫻,眉眼間盡是滿足的笑顏,就在她著地的那瞬間,葉櫻終于聽見有生以來第一個真正的聲音,即是她自己頭顱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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