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惡心患者

　　我千里迢迢趕來，他只說了句“我相信那幾滴眼淚是貨真價實的”就走了。

　　他一出世，父親就拋棄了他。在他心中有一顆種子，在黑暗中茁壯成長，成年時變得牢不可摧。他曾經問過我，為什么當她坐在他懷里時，他一點也不激動，只覺得惡心，他看到的是一根根丑陋的東西在她腚下蠢蠢欲動，壞了她的貞潔，一雙雙充滿邪惡的手緊揉著她的腰，雖然她只是坐在他自個的大腿上。他說，當他看著她的臉微微發紅，露著幸福時，他就更覺難受。我知道，那是因為他的血液里流淌著一種可怕的東西，從小就存在。

　　他離開后，我卻跟她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有一次她告訴我，時間不是永遠向前的，她說時黯然。我站在她站過的江邊，低頭俯視，看到了她看到過的那些細流，它們洄旋著流入邊上的沆沆洼洼，甚至順著江邊的小溝向西流去。

　　她問我，他是愛過她的嗎？

　　她向來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受不得半點委屈，所以當她預感到他要離開時，抱得他那么緊，哭得那么橫絕。

　　離開他的一段時間里，她一直保留著他的一份禮物，沉甸甸的閃閃發亮。那時他滿面春風來到她家，細細為她戴上，鼻息觸著她的脖子，又癢又柔，令她差點要化掉。最終，她終于鼓起勁，把它裝到一個廢棄的盒子里一同扔掉。回身時，滿眼的淚。

　　他對什么都不覺得親，包括她。

　　他念書那會兒，有位漂亮高挑的女同學鐘情于他。別人很羨慕，他看那個女生時卻只見到對方嘴唇上長著的細毛，覺得惡心。之所以跟她在一起，他覺得那是人生的必然。他所做的也只是他覺得應該做的，只是身體里流淌的暗流讓他手足無措，時時像跳蹦極的人那樣驚叫著往下墜，他只是捂緊了嘴不讓別人聽到恐怖叫聲。

　　他去參加一個同學會，回來的路上，車子從橋上墜落，同車的人拼命驚叫，他也跟著叫了一聲，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了，汽車的下墜感反而讓他覺得舒服。幾滴熱淚從她眼里滴出來滲入他的肌膚，熱辣辣的，那是如此矜貴，擲地能作金石聲。

　　她說有次跟他在江邊約會，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跟她說：你是我手掌心的魚，蹦蹦跳跳，讓我驚喜，但始終會從手指縫間溜走。她當時不以為然，后來想想，一開始她就在冒險。

　　或許大自然能驅走他心里的黑暗。他們相識不久，一幫朋友去溪中游泳，魚尾隨著他的身體，啄著死去的細胞。游著游著，他們兩人不約而同游離了朋友，進入一個三面環山，另一面又擋著塊巨石的溪潭。從山上沖下來的溪流攪動潭水一蕩一蕩的，她的頭發濕濕的臉濕濕的。那一刻，他覺得她像潭水那么可愛那么親切，他游過去，親著他的水。巨石后面是那幫朋友遠遠的嘻笑聲，山頂的樹梢伸在藍天里。

　　那次遇難，他是一車人中最后醒來的一個。其實他受到的創傷并沒比別人嚴重，只是不想很快醒來。他覺得那樣躺著，像死人一樣躺著，可以好好的思考那幾滴滲入到他肌膚的熱淚，而沒人打攪。雖然這離他決然離開她已有好些日子，他還沉醉在他的思考當中。最終被醫生叫醒，他不發一言，越是不說話，越是有更多的人圍繞著他。最后他只好讓自己徹底好起來。

　　他要出發，去大漠，去草原，去原始森林，他要讓大自然洗去身體里的黑暗物質，因為他覺得只有大自然是可親的。

　　他母親給我打長途電話，讓我好好勸勸他，我義不容辭。但我也勸不住他，也不想真正勸住他。

　　他丟給我一句話，背起行囊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