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琴和鳥

　　我曾經學過琴，是小時侯。具體點說是學過一年半鋼琴，從三歲半到五歲。

　　我的爸爸是個手腳非常靈巧的人，會彈風琴。他常把屁股挪在一張圓凳上，擺弄著四肢，十個手指一起跳舞。這時我便睡著了。

　　長大后才知道我是聽到了某種聲音后才迷糊過去的，就像是武俠劇里刺客用手指蘸吐沫捅破窗紙后再用竹竿往屋里面吹氣使得里面的人都睡著了一樣，那像是一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被侵犯。爸爸說我有音樂天賦，并忙告訴我他彈的是貝爺爺的《命運》。那時我還不知《命運》是一首斗志激昂的曲子，所以對自己的行為也不覺得怎么罪過，只是現在想想有點不好意思。爸爸還告訴我，貝爺爺耳朵壞了以后大嚷了好久。為了演奏者和聽眾的公平起見，貝爺爺故意叫得很模糊，所以沒人能聽出具體內容來，但調子卻被記了下來——《第五交響曲》，這使我不得不承認貝爺爺是個天才。

　　據爸爸后來研究，我之所以聽《命運》會睡著，陶醉固然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風琴的音質太低級了（可能是我的欣賞水平太高級了，長大后我知道用風琴彈《命運》是對貝爺爺的褻瀆）。他說為了不浪費我這株好苗子，砸鍋賣鐵也要給我弄臺鋼琴來。爸爸當時還未而立，血氣方剛，他真的把鐵鍋砸了，但沒賣鍋鐵。他說收破爛的不信這是人工砸的，硬叫嚷著是鐵鍋年舊失修所致，而把價壓得低低的。

　　我已經說過爸爸手腳特別靈巧，所以我并沒有因為爸爸用鍋鐵把風琴改造成鐵琴而感到驚奇。爸爸說鋼與鐵的區別只在含碳量的多寡，可以忽略的，本質上都是Fe，并囑咐我從這天開始好好學琴。

　　這的確是架好琴，惟一異樣的地方是踏板特別高，主要是我當時還比較小。人們都說爸爸的手靈巧，同時附帶說琴聲好聽，也有幾個說我看上去就是個藝術胚子。我當時只是傻笑，現在想來卻有種莫名的惡心，這揭示了人言可畏的最高級性質——潛伏性，我的這一重大發現純屬偶然。

　　我開始學琴了。

　　如你所知，三歲半的我還是個小孩子；如你所料，我不喜歡彈琴。爸爸說琴是高雅的藝術——這句話對當時的我當然是沒有任何效果的。爸爸又說彈琴可以促進智力發育，但當時我已經覺得自己比其他孩子聰明了，并不想與他們的距離拉開太大。爸爸說貝爺爺曾教導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聽大人話的小孩子都很有出息。于是我便乖乖地練琴了，因為我認為貝爺爺是個老人天才，而我的目標是兒童天才——小天才要聽老天才的話。長大后我知道爸爸是故意把孔爺爺說成貝爺爺的，因為他看透了幼小的我簡單的心思并無恥地鉆了這個空子。我在寫作本文的時候才猛然發現“貝”與“孔”的聯系：“貝”是古代的錢，錢又叫“孔方兄”。

　　我說過我當時已經比較聰明了。我開始怠工，也就是隨便應付應付，有時還會趁著爸爸不在偷偷地出去玩。在一次的外逃期間我從一個應該保守秘密的地方得到一個白色的蛋，很大很大。我把它放在一張小凳子上，再坐在上面亂彈琴——我要把它孵化變成大鳥。爸爸說石頭太冰了會凍壞屁股的，我說這不是石頭是大鳥蛋并繼續亂彈琴。爸爸見我彈得比較自覺，也就不再多說。

　　后來每天孵著大鳥蛋彈琴，我總是很快樂地哼著《命運》，但我的琴技沒半分長進。爸爸似乎對我越來越失去好感，讓他感到驚奇的是我居然能笑呵呵地哼《命運》，這使他很失望。但我覺得我很早就讓他失望了，因為在學琴以前《命運》已是我的催眠曲了，他卻硬是要砸鍋改琴讓我學，我覺得有時候大人還不如我聰明。

　　在我五周歲生日的前一天，發生了一個奇跡——大鳥出生了！我興奮地大叫，這引來許多沒事可做的人圍觀。大鳥的羽毛火紅而鮮艷，顏色如同十多年后電視廣告上的某款運動鞋。人群中有個聲音說這是一只鶴，接著便有人很專家樣子的說這是火鶴，幾百萬年前就滅絕了的。再接下去就只有一個聲音了，整齊有力，梗概為：吃了火鶴，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這時爸爸也來了，似乎很驚訝。大鳥動了動長長的脖子，眼睛盯著人們，很生氣的樣子。我知道大鳥要做些什么——它和我一樣不喜歡鋼琴。于是我大叫：我討厭鋼琴，我明天開始不再學琴了。明天是我的生日，這就當是我的生日禮物吧！

　　人們包括爸爸并未理會我。

　　大鳥又動了動長長的脖子，眼睛突然變得很大很大。它對著鋼琴，大吐了一口氣——火。

　　它的確是火鶴。

　　鋼琴很快便塌了，火燒得很旺，同時大鳥也癱倒在地。

　　我不知道它還有沒有氣息——我已被抱人住了。爸爸抱著一個竭力掙扎著的小孩。

　　我看見有兩個人抬著一口大鍋，里面是熱水，人們不斷地往里面加調料。

　　大鳥被抬起，放入大鍋，濺出的水花撲向燃燒著的鋼琴——大鍋已被架在火上了。

　　第二天就是我的生日，人們送我一盤鳥肉，祝我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兩個月后，我開始上幼兒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