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青澀之夢

　　【一】

　　這場故事的開頭得從我的一場夢說起，夢中的一切仿佛都籠罩在一片水紅色的薄霧當中，而我現在回想起來感覺也是模模糊糊。那感覺就像面對著一面布滿水汽的鏡子凝視自己。而在夢中，甚至不需要鏡子我就可以看到夜色中的另一個我踟躕街頭。

　　夢中的一切都好像是我到過的地方，卻怎么也想不出來這是哪里。我看見許多人從一處巨大建筑的出口里慢慢走了出來。準確地說是我感到這一切，夢境中視覺和其他的感官界限并不明確。那些人緩緩離去，那樣的場景讓我想到的只有午夜劇院的的散場。

　　在這人群中男女老少都有，但他們的面容我現在一個也記不清。實際上，夢境甚至根本為他們安排面容。那些人的離開也沒有讓我感到絲毫的響動，這一切就好像是在觀賞一部無聲的電影，而我也是一個同樣沉默的觀眾。我開始覺得無聊，同時又有點莫名其妙地感傷。

　　哪怕是上座最好的影院，好戲之后回歸它的也只有冷清。而我夢中那些離開的人都沒有表情、沒有聲音，甚至連身影也是灰白的。但就在這樣一片籠罩在煙霧中的死寂影像中，我還是察覺出了異樣，因為在黑白的人群中有我看見一個緩緩離開的紅色背影。

　　夢境里景物模糊的就像是被水侵染過的畫，我甚至無法真正看清那是怎樣的一抹紅。即使夢中的一切就在眼前，我就在自己的夢里。我依然無法直截了當地知曉這一切的答案。

　　隱隱間我覺得那個紅色的身影是經綸，雖然過了這么長的時間，我對她的感覺還是異常的敏銳。即使現在的我已經不能清晰完整地回憶起她的面孔，但我明白，關于她的記憶始終在我內心深處保留著一席之地。

　　我默默跟在紅色的背影身后，一邊走一邊看著她。在夢中那道身影并不像一個真實的女人，而更像是一道影子或一張紙片，但我卻越來越覺得她就是經綸。我想喊住她，夢中的我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就好像我是附在另一個自己身上看著這一切。我忽然想對著她的背影哭一哭，但夢是那樣殘忍地限制著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跟著她，不讓那道紅色從我的眼前消失。

　　走著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這場雨來的毫無征兆，和四年前的一場大雨一模一樣。夢終究是夢，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是否已經被淋濕了。我的手里突兀地多出了一把折疊傘，但夢中的我絲毫沒有為此感到詫異。這一切都顯得那么的自然，就好像它一直都在我手里一樣。

　　這是一個機會，我應該做些什么。

　　“沖上去，把傘給她，就好像你應該做的那樣。”

　　“這樣一來你也可以看到她是不是那個人，夢境中這一切的謎底也會被解開。”我反復地把這些告訴自己,但在這一刻我還是退縮了。或許在下一個轉角到來之前我可以趕上她，停在她面前微笑著撐開那把為我們兩個人準備的雨傘，但現在的我還需要再積攢一些勇氣。

　　我說不清楚這算不算我為自己找的一個借口，但她真的是越走越遠了。在夢中她的腳步是那樣的慢，卻漸漸讓我感覺到這一場跟從愈發地吃力。在那一刻起我使勁地走，真的，但我不敢奔跑。夢境中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的脆弱，我害怕我的腳步會踏碎地上積水中紅色的倒影，這樣她也會煙消云散。我跟在她的身后，競走一樣地吃力追趕。她走的還是那樣地慢，紅色的背影也是離我越來越遠。漸漸地我知道我必須叫住她了，但這一刻我的喉嚨依然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就好像我是一個從來沒有過聲帶的人。

　　我的腳步更快了。地上的雨水濺到我身上，但我還是沒有感覺。

　　漸漸地我感到了疲倦，但夢中的我無法喘息。我依然跟在她后面走，夢境開始變的越來越冰冷而蒼白。而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我就那樣看著她的身影越縮越短，最后變成了一顆細小的朱砂痣消失在了遠處黑色的街道盡頭，只留下我仍機械地走在夢中的街道上。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一直都在這樣走，一直都走在一個注定沒有結果的過程里。到最后我真的累了，我看著四周蒼白的夢境，終于決定讓自己停了下來，蹲下身子，傷心地在夢中的無人街頭嚎啕大哭。

　　【二】

　　二零零四年夏天，我只有十歲，處在一個看不清自己的年紀里，從里到外都是一個標準的未成年。我在美術班念初一，入學成績很一般，在美術班還算不錯，畫畫也說的過去。

　　班主任對我很好，而我媽不僅在暑假為我置了最好的畫板和顏料，更是收拾出一間有側光的房間專門給我在家里練習畫畫。本來我對于這一切應該感到非常滿意，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時的我正處在一個沒心沒肺的年紀里。

　　開學四十天后，我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女生。現在看來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在那個充滿了躁動的年紀里，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或秘密或公開地不斷發生，只是不該發生在我這樣一個毫不起眼并且性格內向，怕別人發現所以又把自己裝的很玩世不恭的小子身上。

　　直到今天我依然說不清楚那個女生是怎樣的一個人。事實上，我對她的大部分了解依然是憑借主觀的感覺。只是在那樣一個不懂得仔細修飾自己的年紀里，她就已經顯得比較漂亮，很像我心里的一個樣子。

　　四年后我已經沒有機會再見到她，但從她上傳的照片看，她已經變的非常漂亮，卻不再是我心里一直的樣子。而我現在回憶起那時的她，僅僅記得是長發的，有漂亮的睫毛，有一雙笑起來如同新月一樣彎彎的眼睛，還有她的名字，叫做經綸。

　　我們上美術課的地方是一座古老的三層木制閣樓，而畫室在一樓。那年我記得總能聽到下課的人群把地板踩的咚咚直響，大家就在這響聲中帶著畫具走進畫室。每到這時我蠢蠢欲動，開始進行自己的計劃。

　　我總在經綸選好位置架了畫架之后，偷偷地在她身后四點半方向架起自己的畫板。這樣一來，坐定之后我就可以看到她四分之一的面孔，但不能隔著太遠，因為總會出現一些遲到的家伙拎著畫架胡亂地插進來，正好隔開我的視線。

　　這一切讓那時的我顯得很怪，我的朋友們后來問我美術課上為什么我不和他們坐在一起畫畫，而且總在大家都忙著找座位的時候拎著畫具目光呆滯地立在一旁，直到所有人幾乎都坐定了才回魂一樣開始忙活起來。那時的我確實目光無神，因為我其實在畫室忙碌的人群中看著經綸選擇她的位置而又不想被人察覺，只好讓自己的雙眼維持散瞳的狀態。一直以來我就是如此小心的保護著自己內心卑微的感情，一直到零七年的一場散伙飯上，在喝下三瓶啤酒之后我才對僅有的幾個朋友道出了這個秘密。當時我的哥們之一聽到這些，笑的不能自已，這也讓我很快后悔把這件事說出來。

　　在我支好畫架之后的時間里，大部分都是看著經綸的背影發呆。陽光透過畫室的窗戶鍍到她的身上，這時候她的耳朵會變成半透明的粉紅色。和現在的經綸不一樣，那時她耳垂上什么也沒有。

　　她坐在那里，白皙的左手垂下來放在膝蓋上。我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她，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關于她往昔的畫面，像一張張幻燈片在我腦海中閃爍。那時我一直都想畫下眼前這一幕，但我終究沒有這樣的水平，更沒有這份勇氣。有幾次在我看著她的時候，她的肩膀輕微地晃動一下，這表示她就快要回頭了。我慌忙握住自己的鉛筆，瞇起眼睛，假裝我剛才一直都在目測著眼前的石膏像，同時心里還要暗自擔心這樣笨拙的演技會不會被她察覺。那時的我就這樣每天為這些事或悲或喜，簡直快把自己折磨死。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實我根本不用這么緊張，因為別人告訴我經綸雖然不戴眼鏡，卻有點近視。更重要的是她那不經意的回眸一瞥中，目光總是一掃而過，并沒有停留在我身上超過一秒的時間。但那時的我已經不敢看她回眸的眼睛，所以這一切，我那時并不知道。

　　初一那年在我和經綸僅有的幾次談話中，我也不敢靠的離他太近，那段時間我臉上開始出現了一些細小的粒粒。我不想讓她看到，雖然她近視。我至今都還記得有一次我借給她橡皮時無疑間觸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有點涼。

　　【三】

　　每周都有兩個下午是這樣的美術課，我默默地實施著自己的小計劃，并且希望時光永遠這樣平靜的流淌下去，雖然僅僅是這樣已經讓我感覺到滿足。

　　但這一切卻被很快打破了。在一堂美術課中，我依然像白癡一樣看著經綸的背影發呆。這時班上一個以大嘴著稱的男生把畫架挪到她的旁邊，這馬上讓我感覺到了心頭一緊，而他后來對經綸說的話更是像一把小木槌砸在我的心臟上。

　　“M想和你談，要我幫他說一下，你覺得他怎么樣。我覺得他不錯，不然我也不會幫你們說了。”

　　M是一個很帥的男生，而且在這方面他算是一個的老手，這兩點都和我不一樣，而且我也無法用一個在那時的我看來十分輕挑的“談”字來表達我內心的這段隱秘的情感。

　　那天我低著頭一句一句地聽著他們的談話，手里的鉛筆在紙上無意識地擦出劃痕，那感覺就像自己心里有一萬只蟲子在爬。在這件事的開始，經綸的態度是猶豫的，但當晚一場該死的大雨澆熄了我所有的幻想。

　　M讓人把他的傘塞到經綸手里。

　　而以經綸的性格，是不會好意思讓M一個人淋雨回家的，于是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后來的我曾經一度懷疑M是不是為了這次的行動蓄謀已久，并且根據天氣預報制定了周密的計劃，但我就是不愿意承認，其實那是因為M有一張俊臉。

　　那晚我一個人推著自行車走在雨中，我仍記得那是初秋的一場暴雨。下午我出門時并沒有想過放學會有這樣一場大雨，本來我可以等上一段時間再走，這樣起碼我不會被淋得那么慘。但那時的我卻固執的認為，這場雨是為了我的悲劇特意準備的。

　　現在我心里覺得是那時的自己確實有點矯情的惡心，或許人生就應該拒絕矯情，并偷著矯情一把，這樣才能周旋于社會，而不至于丟掉那份矜貴的天真。

　　但那晚確實的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冷雨夜。初秋時分，我還穿著T恤。雨水從天上落下來，就那樣順著頭發一直流淌到了我的心里面，在我的心頭上凝結成冰，并且越積越厚。我帶著又重又冷的心回到了家里。

　　進門之后我媽數落了我幾句，但我什么也沒聽清楚就走進了房間。扣上門之后我靠著門蹲了下去，覺得自己正在被慢慢抽空掉，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蜷在那里只是想哭，但這些都被敲門的聲音打斷。

　　我打開門，是我媽讓我換掉衣服出去吃感冒藥。突然在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感到巨大的委屈，就差那么一點就把這一切事情都向她全盤托出。但我最終什么也沒說，那晚我感到很累（我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作用），同時也害怕家里人看出什么，吃過晚飯我很早就睡了。

　　后面的日子我不說也可以猜的到，每天放學后我看到M和經綸牽手的背影，心里泛起的是難言的酸楚。出了校門之后，為了避開他們，我不得不選擇一條更遠的路繞回家。只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日子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就結束了，一個月后的一天，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向人問起M和經綸的事，那個當初為M做說客的男生很快讓我知道答案。

　　“M和經綸早分開啦，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哇？是M先提出分手的。當時經綸一聽眼淚馬上就下來了，后來經綸還求M‘能不能假裝你還是我男朋友’,M當然不會答應啦……我就知道M和她長不了的……打發時間而已，M都沒說過喜歡她。”

　　后面的話我已經不記得了，因為聽到這里，我的心早就碎掉了。我甚至在可以想象到經綸說這句話時，極力地抬起頭抑制住眼淚，那雙眼睛也不再是新月而成為一對小泉眼的景象。

　　我不明白對于這次分手經綸為什么會這樣難過，就像我同樣不明白大嘴男生為什么能把這樣一件讓我心碎的事說的眉飛色舞，我感覺到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慢慢攥緊并且顫抖，在這一刻覺得自己應該一拳砸歪他的下巴，然后再去找M決斗，那個年紀里就應該有這樣的沖動。

　　但我還是平靜了下來，試圖在這件事中為自己找一個合適的位置，但最終沮喪地發現對于經綸來說，我其實什么也不是。那天我最終誰也沒有打，而是僵硬地直起身子聽著這一切，并且在大嘴男生還在向人津津有味地談論這件事時極力地掩飾自己內心的那份難過默默走開了。

　　我又為自己的怯懦的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借口，我總是能給自己找到借口。

　　【四】

　　而這以后的故事已經沒有了懸念，奇跡也不會在我的身上發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所有人都變了。或者說，所有人都給自己找到了合適的借口。失去了M的經綸后來接受了火熱追求她的N，也許之后還會有更多的字母，但我對于這一切已經懶得打聽了。因為這一切都已經很難回到從前了。

　　我當然也不會再讓自己像從前那樣難過，雖然現在每當我看見她的名字中的某個漢字依然會心中一緊。但坦白說我對她甚至還有點失望，我始終記得有過那么一個笑起來眼睛像新月一樣的女孩子，但漸漸地她已經被我埋葬心里在最深處的記憶中找不到了。

　　后來我放棄畫畫轉到了理科班級，我曾經珍惜的畫板袋上塵土厚得已經可以讓種子發芽，我也沒興致再打開它。其實那里面還藏著一張經綸送給M的圣誕卡，就在畫板與海報的夾層里。

　　那是零四年一個下雪的晚上，我值日時發現M隨手把它留在抽屜里，偷偷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