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想起的是一輛從A城開往K城的綠皮火車。那是80年代末遺留下來的那種老式火車,巨大的黑色車頭上分布著黑色的管子,車頭的正中央是一根朝天矗立的黑煙囪,車頭下兩組鋼鐵巨輪耀眼鮮紅。那年我19歲,背著一個舊的牛仔包,包里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一本哈代的小說——《無名的裘德》,帶著一本書去流浪,是我小時候的夢想。
我坐的是硬臥車廂一個靠窗的位置,從敞開的窗戶里看出去,站臺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動。
告別的聲浪淹沒了站臺。嗚——突然,汽笛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轟隆、轟隆,一陣抖動,火車由慢到快啟動了。火車啟動的那一刻,在汽笛的轟鳴聲中原本平常的一次旅途,驟然產生一種啟程的悲壯感。或許是火車啟程的聲音太沉重宏大了,那驚天動地、哀鳴般持久滯重的轟響使臨行的那一刻顯出壯烈。一時間此去經年,放逐天涯的蒼茫感,遠走他鄉的孤寂感,走向遠方的奇異之地的神秘夢幻感等等都沒來由地涌上心頭……窗外,一個20歲左右的年輕男孩追著火車跑,邊跑邊對著行駛的火車中的某個女孩不停的揮手。男孩飛揚的短發,奔跑的身影,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15歲的白衣少年。他說,總有一天我要和你坐世界上最慢的那輛火車去遠方。
火車吐著黑煙,哐當哐當的在平穩的節奏中行駛,把時光拉得漫長而恍惚。一個年輕的女子一直看著車窗外呼嘯的風景,臉上的神色有著淡淡的倦意和迷幻。她堅韌而迷醉的身影很像電影《周漁的火車》里那個風塵仆仆一直不停的趕火車追逐愛情的女子。電影中詩人陳清問周漁,你愛我的詩呢,還是愛我的人?周漁回答,我愛,我愛詩人。周漁一直倔強地奔波在火車上尋找陳清詩歌中的仙湖,其實詩人自己都不知道仙湖在什么地方,仙湖是什么樣子。愛情是光陰的故事,緩慢的綠皮火車適合產生美麗的邂逅。如今高速列車已經逐漸取代了綠皮火車,那些邂逅、浪漫和惆悵也許就沒有生長的空間了,它們還沒有來得及發生,車就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車廂里塞滿了假寐的人,他們困頓的樣子,或許正在想念家鄉的那條河流。長途火車上的人雖然表情姿態各異,但大都面色疲憊,神情慵懶。火車尖叫著軋過眾多的山川河流,我把目光轉向車窗外沿途的風景。山岡,樹木,荒草,野花等來得猛烈,卻被風吹得一瞬間就消失了。看似歷歷在目的鮮明風景,卻是虛幻得像電影里的畫面,只能感受無法捕捉。火車帶著我去遠方,路過村莊、河流、農田、原野,一切熟悉的事物都在后退,都在沿途消逝。
我企圖尋找那些在鐵軌旁玩猜火車游戲的迷惘少年。猜火車是蘇格蘭的一種古老的游戲,無聊的人們聚在鐵軌旁,猜測下一輛火車到來的時間以及開往何處。我企圖尋找鄉間田地里追逐嬉戲的孩子,或者像米勒的繪畫里彎著腰在土地上忙碌的農人。
我知道,故鄉已很遠了,而他鄉更遙遠。
火車搖晃著駛入黑暗的隧道。天光突然湮滅,先前還喧鬧的人們突然睡著了似的毫無聲息,我帶著一種微微的不安墜入無邊的黑暗。鐵路靠隧道和橋穿行在山谷,剛疾馳出一個隧道,看見幾秒天光,很快又埋沒進下一個隧道的黑暗。火車吐著黑煙行進在途中,追逐著西行的落日,從暮色過度到夜晚。夜行的火車給人以錯覺,無盡的黑暗讓我迷失,我不清楚我距離下車的地方有多遠。無邊的夜色讓我迷惘,我不知道我要去何方。我瞥見窗玻璃上浮現的臉在昏沉的燈光下幽暗,冰冷,詭異。火車在某個小站停靠了幾分鐘,小站的燈火昏蒙而凄清。小站下了一些人,又上了一些人,夜晚上下的人帶著夜間的寒氣。火車開走以后,回頭看去,空曠的小站越發的冷荒了。
夜間小站上來的那一群趕火車的人,他們的神色在疏離中仿佛又有某種隱秘的關聯,我的眼前閃過一些碎的電影畫面。畫家巴普蒂斯說:“愛我的人請搭火車來”,說完他就與世長辭了。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在死后能安葬在萊基奇小鎮。如果誰真的愛他,就請搭火車到小鎮為他送行。“他像吐出鮮花一樣吐出了他臨終的詩句——愛我的人請搭火車來!”于是,愛人、朋友、泛交,還有親戚,他們都到了巴黎的一個火車站臺。
月亮升起來了,是清澈如水的滿月。在皎潔的月光下,在去往他鄉的途中,是很適合回想一些前塵舊事的。窗外的景物在月光下有幾分鬼魅,我其實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我依然固執地看向車窗外。窗外肆略的風帶著涼意把的我臉吹得冰涼如霜,頭發吹得滿臉都是,拍打在臉上有種木木的疼。
窗外夜色沉沉,一車的人,做著各種各樣的夢,被火車拉著不停地向前行。車輪與鐵軌磨擦的咣當咣當的聲音一直在響著。或許有些人醒著,半夢半醒之間一直咣當著另一種聲音,默默想起許多過往的殘片,直到幻成一片模糊。黑夜使火車的去向更加莫測,火車就像命運,不知道它會把人們帶向哪里。
一覺醒來,身在別處。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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