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次,估計是高二那年,他的爺爺拉著他的手送他回家的一個晚上。
爺爺總是堅持要拉他的手,然后開始絮絮叨叨,要他背一背他所討厭的古代詩詞。當他磕磕絆絆地背到“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時候,爺爺抽抽鼻子看著周圍因為過年而歡樂的人群自言自語地說:“十幾年了,你爸爸大概已經死了。”
而就在幾年前也是這樣的場面,他記得爺爺是說“八年了,一場抗戰都打下來了,可你的爸爸還沒回來。”說完這句爺爺開始沉默了。想起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兒子,歲月已經不能讓爺爺干枯的眼睛流出任何淚水。
爺爺七十歲的時候開始被鼻炎困擾,這使得他每次說到某件令他悲傷的事情的時候都要抽抽鼻子,似乎通過這種方式他才能將身心的痛苦溶為了一體。
爆竹聲在遠處沉悶地響起,他沒有聽的太清楚爺爺的話,因為鼻炎的關系爺爺說話總是很含糊,但這次他還是聽到了。他有點生氣,覺得在這樣的日子里說這種話很不吉利。
“你老糊涂了,我爸爸會回來的。”他說的聲音很大,他想就算老頭子耳朵再背,也是聽的見的。爺爺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于是開始哄他,“哦哦會,會回來的。”
然后爺孫倆彼此沒有說話。遠處新年的燈火晃著他的眼睛,他感覺的出,兩個年齡相差了50歲的男人懷著復雜的心情去回憶同一個人,也許只有他們能體會,那其實是一個很尷尬的場面。
他的爸爸,那個黑白證件照上的男人,說實話,他不知道該帶著一種怎樣的感覺去回憶。他已經二十歲了。關于父親該是什么樣子,他也只能從別人的爸爸身上才能知曉。他的爸爸早在他5歲時就離開了。
爸爸留給他的只有一張醫師證上的工作照,一些名著和美術書而已(這些東西對他影響很大)。在爸爸臨走時曾說要帶給當時正在哭鬧的5歲的他一個大玩具的,但這么多年也成了空頭許愿了。
但如果要是他算的清楚的話,高二的時候他倒是每個月都能想起爸爸一次,那是在他去銀行的時候。他爸爸失蹤以后,醫院每個月會在他的帳號上打上200多元的醫師家屬撫恤金。
每到這時,他開始想起爸爸,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只能說謝謝你的錢。這些錢在當時就是他上網或者買精裝小說的零花錢,他很需要,而他絲毫沒有為這筆用他爸爸生命(或許他真的死了)交換來的錢而感到絲毫珍惜。
是他對不起我的,我,還有我媽媽。
有時候他真不能讓自己對爸爸產生太多的感情。
關于他爸爸的往事(處于好奇和別的復雜感情他也問過一點),很多都是他從別人口里聽說的,其中主要是他媽,例如媽告訴他,爸爸是曾經得過抑郁癥的。
“而且你很像他,這很危險。”他媽媽每次會補上這一句。他爺爺也說過一些,主要是一些關于懷才不遇的話題。他媽媽則告訴他,他爸爸有問題的原因是因為戀愛失敗。他媽媽把這件事描述地很詳盡,說后來那女的后悔,在我們婚后還來找過你爸爸,有一次還讓你爸爸去她家找她。
這個故事到后來越來越像一個香艷刺激的出軌故事開頭,而主角竟然是他爸。他對這個故事興趣很大,反復問他媽媽后來如何了。但他媽媽卻說,在“那個壞女人”引誘你爸時,你爸跑掉了。
“他守住了底線。”他媽媽強調。聽到這里老實說他有點失望,他猜想那個阿姨挺漂亮,因為他和他爸對顏色和美術的品好非常一致,而且血型也一樣,估計喜歡的類型也差不多吧,拋開他是他爸爸的成見是這樣的。
學生時代的夢中情人居然沒在爸爸腦子里留下什么。但如果這是真的,他想他和爸爸很不一樣?
然后他試圖問媽媽一些別的事,這時媽媽開始煩躁起來,她反復強調他爸爸是個不安分的人,缺乏責任心,然后把他爸爸拋棄這個家作為他們家境落到這個地步的原因。
“現在你學習又不好,你爸好的方面你一點都沒學到。”
“他要是不走,我們家怎么會變成這樣,在城里那么好的工作他偏偏要走。”
童年時代起,很多成語都是他從他媽對他爸往事的敘述中學習的,比如“杳無音信”,比如“捉襟見肘”。
他爸爸留給這個殘缺家庭的苦難,讓他慢慢學會了這些成語。而這些年他仍再幻想過爸爸是否會回來的,也許在他某天上課的時候,他會功成名就地回來。因為爸爸說過不混出個樣子就不回來。
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場景:爸爸真的回來了,在課堂上叫他出去,然后同學們都用欣羨的眼神看著他的這樣一個西裝革履的成功爸爸,而他卻哭了。他想他應該給他一拳,然后抽泣地告訴他:“你走的時候我媽媽只有二十八歲,現在她已經老了。”然后他低著頭不看他,爸爸則在慚悔地表情中吃力地把他背起來,就像小時候那樣回到他自己的家里。但他的兒子重了,長成了嬰兒時期那樣的小胖子。或許他就此會自豪地告訴每一個小時候欺負他的人,我是有爸爸的,我是和你們一樣的。
他爸爸一直沒有給過他這個幻想實現的機會。
所以每當有人因為提到他爸爸而對他說對不起時,他都會一臉輕松地告訴對方:“其實這沒什么,我早就習慣了”。
這么多年了,他媽媽對他爸爸留下的東西很不喜歡。有一些他們結婚時的底片差點被她扔掉了。
他偷偷從垃圾里翻出來,搜集在一個秘密的袋子里。底片中他印象深刻地是他爸爸拿著一把吉他哈哈大笑的那張,每當他看到這張照片他都會去猜想爸爸的想法。異鄉和機遇,可這能代表什么呢,肯定不會比一個家庭更重要。
1994年,在鄧爺爺“南方談話”的號召下,他爸爸離開他去了海南,去找更好的生活了(起碼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剛開始郵寄回來的照片里有一張他爸爸在椰子樹下微笑的照片,后來差點也被他媽媽扔掉了。這么多年了,如果他爸爸活著,不知道會不會為背棄自己的家庭而后悔。
在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醫院收回了當年臨時分給他家的房子,是一座江邊的西式建筑,現在已經被裝修的好像是一座古堡。高二那年他和一個女孩去醫院看望一個共同的同學,回來的路上他指著那座房子問她:“你相信我當年住在那里幾乎有十年時間嗎?”
“真的啊?那房子很漂亮。”
“但這里已經不是我的家了。”這句話他說的很輕,好像是和他自己說的一樣,對于這座房子的自豪感已經不屬于他了。她顯然沒聽到,所以問他說了什么。
“我說我當年住這里的時候就沒這么漂亮。”臨走的時候他又看了看那個圓拱形的陽臺,他爸爸曾經和他在上面照過一張照片,他想它確實是一幢美麗的建筑。
他和那個女孩又去了江邊(他離開后的一年,那里建起了長亭,就在他曾經的家下面),那里是有一塊大石頭的。他們坐在那里聊了一會天,他想到小時候爸爸帶他去玩,試著推動過那塊大石頭,石頭當然沒動,但爸爸卻跟他說:“我不能使勁,會把它推到江里去的。”
是的,他是相信的,直到現在他仍是相信的。他也曾經推過那塊石頭,他承認他和他是很像的。
人們都覺得自己太聰明了,不能安穩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所以才干出了那么多讓自己后悔的蠢事,就像他離開班級和團體時一直覺得他是最聰明的。
像是跳下了一條即將傾覆的船,別人都沒有他這樣的覺悟,他相信爸爸離開醫院下海時也是抱著和他一樣的想法。可他錯了,那條船早就到達了目的地。而他的聰明卻讓他成了大海中的孤獨地漂流者。只是他爸爸似乎更不幸一些,他早就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他感到很困惑,爸爸不在了,但或許,真正承受不幸的是他媽媽才對。
清明節的時候,那天他媽媽在給外公燒錢時,也為他爸爸劃了一個圈,他心里不愿意她那么干,但他知道辯駁是已經沒用了。他媽媽讓他叫爸爸領“錢”,但是在點火時,為他爸爸燒錢的火柴卻怎么也打不起火(或許是紙錢受潮了)。他媽媽看著那個圈,表情復雜。
她布滿魚尾紋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她表情緊張地告訴他:“你爸爸他不肯收。”他爸爸走之后,她常被噩夢困擾。他相信每當她在這種情況的時候是有點神經質的。
“算了,別點了,管他是死是活呢。”他扶起媽媽,說這句話時他的心里難過極了。
他看著那個孤獨的圈,仿佛這圈就是他倔強的爸爸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心里的防線崩塌了,或許他自己也早就不相信他會回來了。
在他攙著媽媽的手往回走的路上,他想起爺爺和他說過的話。
“或許他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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