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他買了幾瓶酒,對影成三人。我走近他的內心,像火山口即將噴發一般。我想起黑澤明《夢》那個火山場景,那火山是他的心臟。
為什么這么激動,我問他,他說他要走了,離開這個貧窮悲涼之地。
這里太窮,人窮志短,沒人曉得該尊敬他。我說我尊敬你,他簡單一笑,他想要些比我強的人的尊敬。
我突然發覺他不是什么純種好人,他很隨意就毀掉**的清白,會隨意就和某些人牽扯上關系,大家都是互相利用,就難免物欲橫流,熙熙攘攘,亂七八糟的攀些交情,自然他所謂的“比我強的人”,是功利心作怪,前提是他覺得我比他差了。
“怕了你了。”我說。“不過我還尊重你。”
尊重如果是無目的的,我們所看見的人就比現在無情的多,人免不了互相利用,然后滿足了面子,為掙來的虛榮慶幸,就這樣習慣了虛偽,也就沒虛偽這一說了。人們常常會問自己,我干嘛要尊重他,我又不是他,或者他的親戚什么的。
偶像就是被拿來,造成這種幻象。
他抽了一根廉價煙,喝光了廉價啤酒,坐在廉價租來的小屋門前,用高貴的頭腦想更高貴的問題,無非也就是藝術之類的問題。他是個偏執狂,絕對的理想不妥協主義者,甚至走到垃圾箱旁邊一棵側光站立的小樹前,他也要欣賞好一陣子,隨之掏出廉價手機,“啪”的拍下來。再一看,哪怕模糊不清也被他當成是涂繪的風格。
毫無疑問,上帝在造他的外殼時不一定花了很多心思,他也不常花心思,常說是“命”,無法左右的。所以他看不起時尚,還有那些所謂的魅力型男,有一個夏天,他在健身房風云汗雨的活動了兩個月,人變得四四方方,看起來強壯多了,他便也常常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猛男”的一面。他不曉得那些所謂時尚,無非也是想看到自己更多的一面,就像他健身一樣。他只曉得時尚是別人做的,每個人都在搞時尚,他愿意“保持自我”。
沒人看得出他是做什么的。我認識他二十多年,頭一次發覺他活的這么矯揉造作。
我問他:“那些比我強的人,憑什么尊敬你?”
他說他一定是獨一無二的,然后想說那句“留作五百年后人自知”,咽了口唾沫,沒有說。
他的確有這種意識。比如他在女人面前吃飯,他也會幻想那女人喜歡他,甚至可以喜歡他的吃相;他一個人讀書,讀到古希臘有感觸,感到古典文化有種很“低調的偉大”,他就為這個詞感到驕傲,想讓別人都來崇拜他;他也會為某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哭喪著臉,甚至潸然淚下。他這種自戀的行為簡直連撐破了“自戀”這個詞本身所能容忍的程度。甚至有一天,他穿上那些粗布米黃色極難看的衣服,站在鏡子前,說這是時尚,很特別。
他就這樣在網上發起募捐活動,要別人為他捐錢支持他讀書,因為這是一個“有志青年”的抱負。結果不是招來很多非議,是沒人理他。
至于他買酒,根本不想與我一起喝。他連抽煙也不會遞給我一根。我看見他獨自抽著煙,忿忿不平的說些什么話,像是有人不理解他一樣,我走進仔細聽,他又掏出一根廉價煙,自以為很個性的撇嘴,把煙插上,叼在一邊,他說著話,嘴里和煙一樣冒著臭氣,衣服上發出飯的腐臭味,眼里填滿眼屎,胡子像疤瘌一樣極不勻稱的掛在下巴上。他始終是短頭發,所以稱不上“蓬亂”,可我還是看到他那顆蓬亂的內心。
然后他喝完酒,大笑起來。一揮手,站起來,打了個趔趄。隨之跌跌撞撞的走進屋,倒在床上睡了。
我很想變成一個人,就是某個大眼女人,重新出現在他床上。我見過那女人,那女人的腿不算細,骨架很大,很豪爽但是不懂事,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要他拿他的爸媽性命發誓他對她是真心的。然后這堆白花花的肉就出現在他的床上了,他看起來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和昨天晚上一樣,而且滿身上下爬起了小蟲子,讓他癢的愉快,又不舍得去撓,然后幾下沖刺,大腦癢著就被掏空了,他癱軟在那堆肉上。我不曉得那堆肉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能拿自己爸媽性命來發誓,雖然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概那堆肉如果不細膩,反而很粗糙,或者沒有諸多曲線,沒有粉嫩的**,換作發黑的那種,或者下垂的**,他大概不會這么激動。可能讓他更激動的是她在別人面前從未這么忘我的叫過,在她面前這樣叫,而且不只一次。甚至她那件時尚的裙子里面從未有人把手伸進去過,他開天辟地干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扭轉了乾坤,起碼這讓他很有成就感,而且很癡迷。我是這么想的,至于是不是,誰也不知道。
反正現在不是了,現在他體內那些小蟲子走了,換做酒精,很快他就被麻醉了,躺在床上鼾聲大作。
起碼,在認識大眼女人的時候,他穿得還沒這么老土。
那大眼女人走了,我曾經見過她一次,她長得不算好看,可也不算丑。我見過她和另一個男人結婚,然后被那男人橫抱著進了一套昂貴的三居室房子,直到第二天就再也沒有出來。
他說:“她是一堆有呼吸的肉。”現在市場上有種沒有呼吸的肉,也會發出忘我的叫聲,一充氣,一切都大概解決了。他說她還是無與倫比的,不管好處還是壞處。
我想起我初戀女朋友,好像也有這種類似的感覺,可我已經第三次解決單身問題了,這都是正常人應該做的,可是他破敗的外表下面有一顆包含執念的心,那個執念里,一直有某個先入為主的人的一切。這終究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詬病。
這不是專情,專情前提是有個現實,現實中兩個人可以越來越好。那大眼女人在的時候,他們越來越壞,現在大眼女人走了,現實也沒了。所以這是妄想癥。
那怕大眼女人在,也和他沒什么干系了,唯一干系是大眼女人和他在床上的那段快樂的時光,他是看過她**的,不只是看過,她曾經忘我的把這個龐大的男人當成可以主宰自己的唯一。
他罵很多讓他不滿的東西,唯一這個大眼女人是他罵了愛、愛了又罵、罵了又愛的東西,他罵的時候很想罵也能起點作用,沒作用的時候就愛的淚涕交加,有一次他在路邊似乎想起來什么,趴在一顆電線桿上就哭,路人以為喝醉了,有個嬌小的老奶奶走過來扶起他的頭,他很驚異,隨之倒在和他坐著一般高的老奶奶懷里,像個孩子似的哭的更厲害了。
那天我把他扶回來,我問他怎么啦,他說如果她在就好了。
我就極想變成她,也這么忘我一回。再后來,不勞我費力,他那個廉價的小破屋里出現過許多涂脂抹粉的女人,每個女人都叫的肆無忌憚,但都不如那大眼女人忘我。
他就扔下一百塊錢,叼著煙出了門。
這城市他只認識我,我起初勸他走,他沒什么反映,昨天晚上,不知他想起什么,抱著幾瓶啤酒回來,喝了個精光。
早晨四點起床,再也睡不著,他坐起來愣了一會兒,想不起干什么,習慣性的打開電腦。
他想起下載的很多書只有一個月期限,他便打開了一本古希臘的書,讀了一會兒,想起什么似的,又看了看日期。
他又為電腦太小終有一天會被敲壞掉而苦惱,又為電腦至今還沒有壞而慶幸,某年某月的凌晨五點多,他終于開始停止了為電腦糾心,理由是電腦終有一天會壞的,就像人總有一天會死的一樣,但是隱隱約約他又不甘心,這樣忠心耿耿的服侍自己這么多年,最終無所求,只等著壞掉,他又泛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
悲傷就像揮發的藥丸,看似顆粒很小,情緒可以感染全身每個細胞。他貌似想起這些年種種,又不知何去何從,想起最終找到歸宿終于只可以等待死亡了,雖然他是個正常人,但是還是像很多哲學家一樣為終極問題困擾。我本想上前勸慰他,但又不忍打擾他,就止住了。
他悲傷的難以自禁,點燃了一顆煙,我看到他的爛肺,年紀輕輕無所顧忌的吸煙,為諸多與自己可能有關甚至證實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困惑,譬如天為什么會下雨,他也想過能發明一個什么機器,讓天永遠不會下雨。但是這始終是幻想,他的幻想太多了,只有在煙霧中恍惚看見變成現實的那一刻,有時這一刻也在夢里出現。他幻想有一天能娶個弱智的妻子,摟著她一起坐在昏暗的客廳里看綜藝節目,然后兩個人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哪怕屋外面風雨大作,雖然這是極有可能變成現實的事,他還是為其實現的可能性憂心忡忡。讓他這樣憂心的事還有許多,例如他想找個人聊天,但始終找不到愿意聽他說話的人,他便開始思考人心,也思考為什么小時候他是小伙伴中的故事大王,現在沒人再愿意聽他的故事。
他看起來很孤獨,連帶著寂寞的情緒簇擁著,他便又有了另一種傷感,那是少年維特之類的傷感,我肯定他如果看到身邊有個女人,哪怕不是那個大眼女人,也會暫時消除這份傷感,但什么都沒有,以至于他頭腦中那個大眼女人,那些美好的**,聲音,都是來自一個模模糊糊的情結。他只得打開**,此刻他恰恰這樣做了,看了一會兒,又關上,嘆了口氣。
我很想勸慰他,或者坐著和他聊聊天,聊那些讓他高興的事兒什么的,我可以替他高興一把,也可以替他著想一些。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打擾他。我看見他又打開那本古希臘的書開始讀,讀到米若斯文明消亡時,他再一次潸然淚下,在這個很破敗的小城市的一個早上,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誰也不曾想有個男人為逝去的文明落淚,雖然那是弧線形上升的文明,此消彼長的文明,但他見不得死亡和消失,他大概像許多悲觀主義者一樣,從悲觀的結果里尋得到一點點樂觀就極度興奮,所以我平時見到他和別人聊天的時候都是異常開朗,始終都在談笑風生,但他又常常是一個人,一個人的時候,臉上從來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今天做了什么哪怕是很離譜的事也不會有人看到,他就開始覺得沒意思,就又泛起一種悲觀的情緒。
“人都是要死的。”他說。
“那為何要活著,要眼看著一件一件東西就那么失去?”他又自言自語道。
他終于遞給我一根煙,我看到他兩眼通紅,眼屎把眼睛糊的幾乎睜不開。嘴里還散發著酒臭氣。
隔壁響起忘我的叫聲,和**的配音一模一樣,夾雜著嬉笑,他看了看我,揉揉眼,無力的說了句:“頭痛。”
七點鐘,他出去買早飯,我跟在他后面,他想順便在路邊吃點什么就算了,可是他還是買了很多飯回來,他說這也是一種期盼,有一天自己給自己不做飯了,要么是有了個女人,要么是他已經上天堂。他說,對他來講,這兩樣其實一樣。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是我該回去的時候,我看到他回來后坐在屋里,尚無動作去吃早飯,他又翻開那本書,一口氣讀完了米諾斯文明那一章。
我從未與他這么親近過,因為我一直不確定這么一個人是可笑還是可愛,直到我走到他的心臟面前,我發覺他很可惡。
如果我不認識他,一切還好說,偏偏我認識他,又幫不了他,我走到那心臟面前發現它的確與眾不同,因為它太強大了,他沒一絲可能受到別人影響,他又像個毒瘤一樣影響我,那是個黑暗世界的王,破敗的外表下金玉其中。就是這樣,他注定成為悲觀主義者。可以說那些追求時尚的人,和他相反是追求樂觀的。于是總有偶像站在最亮處、太陽下、聚光燈下,給人造成這種自己天性中的陽光和樂觀。我就是想樂觀,可是遇見他,才發現樂觀的人像個傻子一樣軟弱無力。
有一次,我看到尼采來過,他和尼采坐著抽煙,然后尼采送了他一段話。可惜我來的時候尼采已經走了。
我看到尼采的筆跡,流利而且近乎瘋狂的德文。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枕頭邊那雙襪子把滿屋造的臭氣熏天,他還是打著鼾,睡的很甜。
我看到尼采的鞋印,四四碼的,那天大雨,我順著追了出去,死寂的小胡同口什么人也沒有。
后來他說尼采高大威武,腦殼發亮,貴人不頂重發。兩個人用手比劃了半天也不知對方在說什么,尼采摟住他,親了他的臉一下。他能感受到手臂的有力和柔軟的胡子。那之后,那個大眼女人從他心里徹底消失了。
隨即到了昨天他抱著幾瓶酒小心翼翼回來的時候,就有了上面的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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