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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刺客  文/徐強

第五章    無邪(2)

  【六】

  男孩們天性中的頑劣和殘忍在一些小動物和昆蟲身上得以充分的發(fā)揮,他們喜歡把一只蚱蜢捉來進(jìn)行五馬分尸似的撕裂,把一只螃蟹背上的硬殼取下來,用一根尖細(xì)的樹枝伸進(jìn)蝸牛的殼里掏出它柔軟的身子,或者干脆用小石頭把蝸牛們聚集在一起敲碎,至于用開水澆死一竄正在搬運食物的螞蟻之類的暴行更是時有發(fā)生,他們從施行在小動物身體上的暴力事件中得到難以言喻的刺激和快樂。

  我自然也是這群頑劣男孩們中的一個,但后來一只癩蛤蟆的出現(xiàn),喚起了我天性中那良善的一部分。

  在我童年的記憶之中,黃泉鎮(zhèn)的癩蛤蟆特別多。下過雨的黃泉鎮(zhèn),癩蛤蟆們喜歡從隱蔽的陰暗角落跳出來感受這個清新的世界。

  有一次在一個無聊的下午,我追逐著一只癩蛤蟆。我喜歡看到小動物東躲西藏,驚慌失措的樣子。我手拿一根樹枝,緊跟在癩蛤蟆身后,不時用手中的樹枝敲打一下它丑陋的身體。每敲打一次,它就痙攣似的顫抖一下,肥碩的身子萎縮了一般矮了下去。

  它仍舊在笨拙的逃竄,拖著倦怠的身子,終于在一個水塘邊找到一個石頭洞穴躲了進(jìn)去。我趴在洞口,埋頭往洞穴里探看,準(zhǔn)備把手中的樹枝伸進(jìn)洞穴,或者扔塊小石頭進(jìn)去延續(xù)我的惡作劇。

  石頭洞穴里陰暗潮濕,我的眼睛處在盲目的黑暗之中。只一會兒我就習(xí)慣了洞穴里昏暗的光線。癩蛤蟆的眼睛亮晶晶的把我看著,喉結(jié)處因為急促的呼吸,一鼓一鼓的。我在黑暗中與癩蛤蟆對視著,它的眼睛可能因為恐懼越發(fā)的清亮了。

  我的憐憫之心在那一瞬間奇跡般的滋生。

  多年后,我在一本書上偶然看到一句詩:“上帝的孤獨移入它最渺小的的創(chuàng)造物”。我回想起童年的那個下午,我給了一只最渺小無辜的癩蛤蟆一場驚恐,以及它躲在潮濕陰暗的石頭洞穴中注視著我的那雙清亮的眼睛。

  想到癩蛤蟆的事,我又追憶起我的小伙伴起來。

  那時候我大約12或13歲,和小鎮(zhèn)上的一個叫喜貴的男孩走了10公里的山路去撿紅苕。莊稼收割完以后,會剩下一些不起眼的丟棄在地里,孩子們就會挎了籃子或背著背簍去撿。

  我們撿紅苕的地名叫王母田。王母田有座叫青鳥關(guān)的山,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山。山頂上有很大的一片土坡,我們就在那片土坡上撿紅苕。撿到太陽快落坡的時候,我們準(zhǔn)備往回走,王母田距離黃泉鎮(zhèn)大約10公里,要走一個多小時。

  我們走的是一條青石板的老路,在青鳥關(guān)的山嶺上。我們走得很快,夕陽的余暉把青石板路面照耀得發(fā)紅。走著走著,前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背影。

  女人不急不徐的走,與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衣服,烏黑發(fā)亮的長辮子拖在肩后。她的身子很纖細(xì),腦袋有點大,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好像脖子隨時都要折斷似的。

  她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竹籃,竹籃很小,五六寸寬,敞底。竹籃里裝著一個小人似的東西,看不清楚是洋娃娃還是木頭小人。

  后來看清楚是個美麗的塑料娃娃,粉紅的面頰,卷發(fā),黑眼珠,睫毛又長又翹。塑料娃娃的身上還蓋著一塊鮮艷的水紅色綢布,蓋在齊肩的位置,好像躺在小床上一樣。

  這樣奇怪的景象讓我想起了鄉(xiāng)野到處流傳的關(guān)于難產(chǎn)鬼的恐怖傳說。

  難產(chǎn)鬼提著籃子,籃子里裝著一個小人和一把剪刀,上面蓋著一塊紅色的綢布。據(jù)說難產(chǎn)鬼知道誰家要生小孩,就會去索命。

  喜貴在我身后小聲說,你看,那塊紅綢布在變顏色。

  我不安的往竹籃里掃了一眼,果然那塊水紅色的綢布變幻著詭譎的色彩。我急忙收回目光,不敢持久的停留在那塊不停變幻著顏色的綢布上。

  夕陽的余暉照著,映在她的褲腳和平底黑布鞋上。我和喜貴都沒有說話,埋頭急匆匆的趕路。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走到一個斜坡處,想停下來歇息一下。斜坡的對面是一個叫老虎堂的地方。老虎堂可能曾經(jīng)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青磚碧瓦,狼牙翹角,像氣勢森嚴(yán)的廟宇一樣。

  我想起姥姥說過,老虎堂這個地方邪氣的很,死過很多人,里邊盡是些不散的冤魂。

  我想起姥姥的話,催促喜貴不要在此歇息了。

  我們翻過那個斜坡,看見一片密集的柏樹林。柏樹林的山頂上曬著紅色的絲綢被子,殘陽如血的余暉映照在絲綢被子上,凝重得好像要滴下鮮血來。

  “那個女人呢,怎么突然不見了。”

  我往四周看看,剛才還走在前邊的那個女人果然消失了。

  喜貴又說:“她是不是鬼哦,看見紅被子就不見了。”

  我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毛骨悚然的走著,不再說話,太陽快落山了。

  走了大約20分鐘,我們從山嶺上走到了機耕道上。此時已是暮靄時分,鄉(xiāng)村人家的院子里飄起裊裊的炊煙,可以聽到隱約的人聲摻雜著狗吠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偶爾還傳來汽車的響聲。

  我和喜貴開始說起話來。

  走過一個很長的彎道,我們霍然看到那個女人又出現(xiàn)在我們前面。我們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我們走得慢,她也走得慢。

  天逐漸黑了下來,什么都看不大清楚了。

  那段路沒有房子,沒有燒火的味道,也沒有狗吠的聲音,馬路兩旁都是黑漆漆的桑樹林和梨樹林。

  那個女人始終與我們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我們默不作聲緊張的走著,心凝重得像被水泥澆筑了一般,那段荒僻的機耕道長的好像一輩子都走不完一樣。

  就這樣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我們終于走到了大馬路上。轟隆轟隆的迎面開來了一輛大貨車,像太陽一樣的夜光燈把半個山坡都照亮了,同時被照亮的還有我們在黑暗中跳動的那顆驚魂未定的心。

  大貨車剛駛過,我們發(fā)現(xiàn)前面那個女人又不見了。

  喜貴說,汽車一出現(xiàn)她就像霧氣一樣飄散了。

  此時,我們已遠(yuǎn)遠(yuǎn)看到在昏蒙的夜色中黃泉鎮(zhèn)鬼魅的燈火。

  我的心頓時輕盈了。

  后來聽黃泉鎮(zhèn)的人說有個女瘋子,她的孩子被江水沖走以后,她就整天提著一個竹籃,里面裝著一個塑料娃娃和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在每個村莊游蕩,她想找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來埋葬她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在童年的那個黃昏,看到的那個提著竹籃,帶著塑料娃娃的神秘女人是不是那個瘋子。

  事隔多年之后,我和年邁的母親再次說起我的童年(我和母親唯一能說的就是童年了),我說起小時候虐待小動物以及追逐一只癩蛤蟆的事件。母親說你小時候是個安靜又善良的男孩,你怎么可能去傷害那些小動物呢,你更不可能去追一只癩蛤蟆,還用樹枝去打它。你從小就討厭丑陋的東西,看到癩蛤蟆遠(yuǎn)遠(yuǎn)的就繞開,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我又說起我12歲那年和喜貴去王母田撿紅苕,遇見了一個“女鬼”的恐怖經(jīng)歷。母親驚詫的看著我說,喜貴10歲那年去江里洗澡被淹死了,尸體都沒有撈到。

  我像個溺水的人一樣絕望而無助的看著我的母親。

  母親又說,我知道喜貴是你小時候最好的朋友,他的死你肯定很難過。你愛出現(xiàn)幻覺,小時候就是那樣。

  母親說完這些話,用憂慮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發(fā)了高燒的孩子在胡言亂語。

  【七】

  雨是從黃昏的時候開始下的,先是沙沙的落在草葉上的聲音,后來雨點密密匝匝的落在瓦屋頂上發(fā)出滴滴答答的響聲。我的床緊挨著窗戶下面,耳朵里悉悉索索全是雨的聲音,我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間好像陷入了綿軟的沼澤地似的無力自拔。

  我瞟了一眼窗外,遠(yuǎn)處的田野和屋前的榆樹都好像染上了一層雨霧。

  整個秋天母親都把窗戶緊緊關(guān)閉著。母親說你在生病,千萬不要打開窗戶,冷風(fēng)冷雨還有那些陰冷邪氣的東西飄進(jìn)來,你的病就會纏綿不去。

  我問母親什么叫陰冷邪氣的東西。

  母親告訴我,陰冷邪氣的東西一般人看不見摸不著,就像霧氣一樣,會隨著一陣?yán)滹L(fēng)鉆進(jìn)人的靈魂。

  我又問母親陰冷的東西鉆進(jìn)人的靈魂以后會怎么樣。

  母親說:會生病,會產(chǎn)生幻覺,嚴(yán)重的甚至?xí)劳觥D赣H說話的時候臉上呈現(xiàn)出像是敬畏又像是不安的異樣神情。

  母親的描述,讓我整個秋天都在昏昏噩噩之中感受到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陰冷東西飄浮在我的周圍。

  天空越發(fā)的陰沉了,屋外突然傳來了轟隆聲,聲音壓得低低的,越來越逼近屋子。雨點也下得更急了,噼里啪啦地拍打著窗戶。

  一道耀眼的閃電劃過,漆黑的屋子沐浴在一片幽藍(lán)的光亮中,天空中驟然閃現(xiàn)一些樹的枝椏似的紅色線條。那些蜿蜒、纖細(xì)、詭異的紅色線條仿佛來自神秘的異域,喚起我心底最原始的恐怖。咔嚓一聲驚雷,整個夜晚發(fā)出怪異的亮光,天地好像要被炸開了。那些變幻莫測的驚線發(fā)出了炫目的光芒,天空就要燃燒起來。

  一個幽靈似的黑色身影從我的窗外走過。他穿著雨衣,雨水嗒嗒的從他的灰色雨衣或黑色雨衣上滴落,他的影子映在玻璃窗戶上,那么瘦削而嚴(yán)肅。似曾相識,像我死去或失蹤多年的父親。

  父親、父親……我拼命喊著,用手拍打著窗戶。

  那個黑影越走越遠(yuǎn)了。

  等等我,父親。等等我,父親......我焦灼地聲嘶力竭的呼喊著。我想打開那扇窗戶,然而窗戶像被釘死了一般紋絲不動。

  黑影已經(jīng)消失在雨霧和閃電中。

  母親聽到了我的喊聲,舉著蠟燭走進(jìn)我的房間。她說你在喊什么,又做噩夢了嗎?

  我剛才看到了一個人從我的窗前走過,像我的父親。

  母親說,你真的看清楚了是你的父親?

  我又有點迷惘了。支吾著回答:也不確定,有可能是冬青坡麥田邊那個稻草人,也有點像是一匹灰色或黑色的馬。

  母親不再追問我了,用半是憂慮半是不安的眼神把我看著。

  沉默了片刻,母親說:好啦,好啦,剛才誰也沒有從你的窗外經(jīng)過,只是你在生病,眼睛看花了,也有可能你剛才做夢了。

  母親說完,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不燙啊。而后就轉(zhuǎn)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雷聲停止了,只有雨還在密集的下著。

  童年的那個雨夜,像一個難以描述的夢魘,永恒而隱秘的占據(jù)著我的靈魂。

  直到許多年以后,有一句詩告訴我:某一天,一定有誰經(jīng)過你的窗口。

  【八】

  路過街邊的玻璃櫥窗,看到里邊擺放著一本叫《夢中的巨葉》的書。湛藍(lán)的封面背景上有一片深褐色的脈絡(luò)清晰的巨大葉子,那片靜靜躺在書的封面的巨葉,讓我想起多年以前見過的一把褐色的小提琴。

  一只啄木鳥停在一棵橡樹上聆聽一個白衣少年拉小提琴,是我在某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看到的景象。

  那是一棵古老的橡樹,粗大的樹干縱橫交錯,疏密有致的葉子,在坡地上投射下婆娑的陰影。一個孱弱的白衣少年站在橡樹下。他的下巴和肩膀之間夾著一把形體精致優(yōu)美,顯得有幾分破舊的深褐色小提琴。他左邊的手指在琴弦上夢幻的跳躍著,右手握著琴弓在琴弦上時快時緩,時輕時重的來回拉動。

  當(dāng)他拉得快而有力之時,我覺得整個身體繃得緊緊的,仿佛像一張被拉得很滿的弓,有種快要爆破的焦灼感。當(dāng)他驟然慢下來,右手握著琴弓在琴弦上輕柔的滑動,我感覺我的身體像一匹絲綢正被琴音緩緩地撕裂……

  小提琴纖細(xì)的琴弦在少年的手中顫動著,仿佛隨時要斷裂一般。我的胸中彌漫著一股強烈的心碎的柔情,讓我產(chǎn)生出想去觸摸一下琴弦的沖動。

  少年的眼睛微微閉合,整個身處的世界都被他遺棄了,仿佛把所有的生命都傾注在琴弦之上。他的臉龐蒼白透明,好像沒有被塵世的太陽照耀過。

  那只黑白相間,頭頂有一撮鮮紅色羽毛的啄木鳥一直停在橡樹上。它的羽毛安靜的收斂著,漆黑如豆的眼睛入神的盯著白衣少年手中的琴,仿佛停止了轉(zhuǎn)動。

  血紅色的殘陽映照在那把深褐色的小提琴上,好像給破舊的小提琴渡上了一層神秘的紅色光暈,那光暈似乎浸透到琴身深處,又從琴音之中逶迤而出。

  后來每當(dāng)我看到小提琴,凝視的時間稍微長一些,我就仿佛聽到小提琴的身體里汩汩的流淌著血液一般的東西,這種奇異的感覺讓我對小提琴滋生出不可名狀的渴慕的惆悵。

  再后來我選擇了一種更貼近我生活的悲涼的樂器——二胡,算是虛空人生里的聊以自慰。但小提琴那美妙的曲線,凄迷的音色,像浮動在我生命中的一場夢。

  那個拉琴的白衣少年后來死了,死于一場平常的傷寒,據(jù)說那把小提琴也隨他一起葬在了黃泉鎮(zhèn)郊外的公墓。有人在下葬的時候看到那把小提琴上刻著四個黑色的字符:“命若琴弦”。

  還據(jù)說安葬少年的那一天,有一只啄木鳥忽然從天空中俯沖下來,在少年的棺木上停留了一會。

  白衣少年死后,黃泉鎮(zhèn)的人們對于他神秘莫測的身世作過一些似是而非的猜測,其中流傳的最確鑿的一種說法是白衣少年是被一個蒙著面紗的神秘女人帶到黃泉鎮(zhèn)的,但終究沒有可靠的依據(jù)而隨風(fēng)飄散了。

  【九】

  子夜時分,黃泉鎮(zhèn)的人和牲畜都進(jìn)入了安靜的夢鄉(xiāng),連整日在街頭游蕩的野貓野狗和流浪漢們都找好了安頓的角落。

  孟老太婆洗漱完畢,換上她年輕的時候為自己一針一線刺繡的紅色嫁衣。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她對鏡把滿頭白發(fā)一絲不茍的梳理成一個光滑的髻,然后她打開那個黑漆的雕花木箱,箱子里蓋著一塊玫瑰紅的絲綢。她揭開柔軟的絲綢,從箱子中拿出燭臺和蠟燭,又把絲綢覆蓋上去,關(guān)上木箱。她把蠟燭放進(jìn)燭臺,在煤油燈上點亮,吹滅煤油燈,最后在蠟燭迷蒙的燭光中打量了一眼鏡子中的人影,輕手輕腳把門鎖上,舉著蠟燭走出了家門。

  孟老太婆走出家門以后最先去的地方是距離家門最近的江邊,她把燃燒的蠟燭舉過頭頂,口中喃喃自語著,對著黑沉沉的江水拜了三下,然后虔誠的舉著手中的蠟燭,步履從容地行走在黃泉鎮(zhèn)的大街小巷。

  搖曳的燭光映照著孟老太婆那身鮮紅的嫁衣,她黑洞似的眼眶里燃燒著兩族鬼火似的火焰。如果有誰在半夜猛然撞見了她,一定會以為撞見了一個千年的老鬼,惟有她那雙枯樹枝一般舉著蠟燭的手,充滿了靜穆的哀愁。

  黃泉鎮(zhèn)的人們都說孟老太婆得了一種叫夢游癥的瘋病。

  有一天下午我路過孟老太婆家門前,她正戴著老花眼鏡在院子里穿針。她噓著眼睛,雙手不停的顫抖,怎么也無法把那根長長的黑線穿進(jìn)那細(xì)小的針眼。

  孟老太婆看到了我,招手叫我過去幫她。我接過她手里的針線,很快就幫她穿好了。她感嘆著說,真是老了不中用啊,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在夜晚不用點燈,我也可以摸黑把線穿進(jìn)針頭里。

  她進(jìn)屋搬出凳子,還拿來了很多花生,讓我坐著慢慢剝來吃,我和孟老婆的交情就此開始了。

  我問:“孟婆婆,為啥子夜一到你就要舉著蠟燭到街上去走呢?”

  孟婆婆:“子夜時分是陰間的亡魂們出來活動的時間,他們都喜歡在這個時候回到陽世的家中來看看他們在世的親人。黃泉鎮(zhèn)的霧很大,到了夜間更是伸手不見五指,我擔(dān)心那些亡魂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就點上蠟燭為他們照明。”

  我問:“你真的覺得那些死去的人會借著你手中的燭光找到他們在陽世的家啊?”

  孟婆婆:“我很年輕的時候丈夫就死了,我沒有改嫁,一個人艱難的撫養(yǎng)孩子。丈夫死后,我每天晚上都做夢。夢里總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后來孩子又死了,我照常每天晚上都做夢。上半夜還是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我耳邊重復(fù)地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后半夜又有個似曾相識的孩子的聲音在我耳邊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再后來一到夜間,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有很多熟悉和陌生的聲音像蜜蜂一樣嗡嗡的在我耳邊吵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時間久了之后,我就明白了那些整夜在我耳邊喊著要回家的人是陰間的亡魂,其中有我死去的丈夫和兒子。我想一定是黃泉鎮(zhèn)的霧太大,他們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托夢給我,讓我為他們點蠟燭照明。”

  在黃泉鎮(zhèn)似乎沒有人知道孟老太婆叫什么名字,也沒有人知道她具體有多大年紀(jì),只知道她是一個終生未嫁的孤老太婆,住在江邊的一座木板小屋里。

  【十】

  半截深褐色的樹干,一只輕輕移動過來的握著的手。“來吧,快來吧。”握著的手慢慢地松開,寂靜的山谷里響起男孩夢幻的聲音。

  風(fēng)呼嘯著彌漫在空曠的山谷里,揚起一片白蒙蒙的沙粒。男孩伸著手站在一棵開滿白花的樹下,輕柔如雪的白花在風(fēng)中顫動,有一片雪片似的白花墜入了男孩的掌心。

  男孩輕輕握了一下手中的花瓣,笑了。仰頭凝視著依舊在風(fēng)中顫動的滿樹白花,他再次輕握了一下手中潔白的花瓣,把手背靠向樹干,額頭輕抵在手背上,說了聲謝謝。

  一座木橋,很長很長的木橋,延伸到遠(yuǎn)方,沒有盡頭。橋的兩邊開滿了各種小朵的細(xì)碎的野花,男孩沿著木橋一直往前走,木橋晃晃悠悠的,橋的前方濃霧彌漫。“來吧,快來。”濃霧里隱約傳來熟悉的呼喊的聲音,男孩順著那若有若無的聲音繼續(xù)往前走。

  黃昏時分,一只白色的野鳥飛過靜謐的樹林。風(fēng)吹著樹林發(fā)出嘩嘩的響聲,窗前木桌上擺放的煤油燈被風(fēng)吹滅,在桌面上滾動了一下,終于落到了地面上。男孩在昏暗的房間里膽怯不安的走來走去,風(fēng)卷起白色的窗簾和院子里晾曬的被單,像蒼白的裹尸布。

  一個倒地的玻璃瓶里的水在慢慢往外流淌。屋頂漏雨的地方,墻壁潮濕了一大片。男孩站在窗前,看到一個人像瓦片一樣從窗口飛落,在青石板上開成大朵的猩紅的花朵。

  男孩一次又一次的去推那扇斑駁的木門。木門很重,推開的時候發(fā)出吱呀的聲音。男孩往漆黑的門洞里瞧了一眼,轉(zhuǎn)身跑了。男孩穿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樹上的野果像雨一樣落下。一種不知名的鳥用凄厲的聲音撕碎了黃昏,滿山的樹葉都在晃動。

  男孩赤著腳小心翼翼的從長滿青苔的青石板邊沿往下走,臺階下面覆蓋著層層疊疊的綠色藤蔓。母親曾無數(shù)次警告過男孩,那些纏繞的藤蔓里藏著無數(shù)的蛇。有一次男孩夢見一個孩子從臺階上摔下去了,他不停的禱告但愿那個孩子不要摔進(jìn)那些藏著毒蛇的藤蔓叢。醒來后,他驚悸的回想起夢中那個從臺階上摔下去的孩子就是他自己。

  夜里忽然刮起了很大的風(fēng),母親舉著蠟燭去關(guān)窗戶,剛一關(guān)上,啪的一聲被風(fēng)吹開了。母親又關(guān)上,一陣猛烈的風(fēng)吹來,啪的一聲又把窗戶吹開了。母親干脆不關(guān)了,坐在窗前任風(fēng)拍打在她的臉上,手中的蠟燭早已被風(fēng)吹滅。

  男孩家的壩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棗樹,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樹上踢踢踏踏地落下很多絳紅色的棗子,砸在人的頭上和身上。壩子的邊緣有一排巨大的黃角樹,男孩數(shù)過,共有九棵。男孩時常站在他家的土壩子里往下看,黃角樹下面是鱗次櫛比,參差不齊,灰蒙蒙的一大片矮矮的瓦房。

  男孩總是夢到一群和尚。他們身披破爛的袈裟,手里端著空空的缽,成群結(jié)隊的在荒山野嶺之中跋涉。男孩問其中最年長的那個和尚,你們要去什么地方?

  年長的和尚雙手合十,用念誦經(jīng)文的聲音平靜的吐出一句: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男孩又問:你們還會回到菩薩蠻嗎?

  和尚們?nèi)寄救坏目粗泻ⅰ?/p>

  男孩說黃泉鎮(zhèn)的菩薩蠻啊,你們原來住過的那個寺廟。

  年長的和尚做了一個阿彌陀佛的手勢,又用念誦經(jīng)文的聲音平靜的吐出一句: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男孩的夢里,黃泉鎮(zhèn)的一切總是坍塌或破敗的景象。他家的黃泥小屋更是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園,屋里總在漏雨。屋頂?shù)耐咂駷貘f的羽毛一樣漫天飛舞,墻面裂開了巨大的縫隙,風(fēng)不停從墻的縫隙中灌進(jìn)來,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像風(fēng)中的樹葉那樣瑟瑟發(fā)抖。

  夢里,男孩總在四處尋找庇護(hù)的場所,溫暖的家園。有時候是一個古老的祠堂,有時候是在一大片起伏的麥田中,有時候是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上,有時候是在一個巨大的鳥窩中,有時候是在一個溫暖的洞窟里……

  我在17歲那年離開黃泉鎮(zhèn)的那一天,遠(yuǎn)遠(yuǎn)的回頭看了一眼濃霧中的小鎮(zhèn)。從此以后,黃泉鎮(zhèn)就從的我生命中斷裂了,我再也無法回到那個流淌在血液里的無邪的故鄉(xiāng)。

  在夢里我總是想回到黃泉鎮(zhèn)去,從很遠(yuǎn)的陌生的地方往回走。有時候在天上飛,穿過云,穿過霧,穿過山坳,總是在快要接近黃泉鎮(zhèn)的地方就掉落到了地上。有時候在地上走,翻過一坡又一坡,走過一彎又一彎,似乎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了黃泉鎮(zhèn)迷蒙的輪廓,卻總是走不到。

  離開黃泉鎮(zhèn)以后,我每天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在世界上行走,生怕碰著了身邊的東西,仿佛椅子一碰就會散架,地面踏重了就會裂開,雨水一碰就碎了……我生活在一個易碎的世界中,現(xiàn)在我老了,成了一個走路都要依靠拐杖的老人,我與這個活人世界的距離也越來越疏離,身首異處的孤絕讓我不自覺的滑向他鄉(xiāng)。我的腳尖終于漂移地面,不和周遭的世界碰觸了。

  “來吧,快來吧。”在那片開滿映山紅的山谷,他揚起的小手像一面小小的旗幟。我在后面追逐著,他的身子像小鹿般輕盈伶俐。霧升起來了,山和樹都消失不見,那個叫蘆葦?shù)奈业膽偃瞬卦陟F中再也沒有出來。只有他在寂靜的山谷中奔跑時喊的那句“來吧,快來”,像空谷回音縈繞在我的耳畔。

  我順著開滿野花的木橋走啊,走啊……像無邪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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