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這個小鎮叫黃泉鎮。在我稍大一些的時候姥姥告訴我,黃泉是陰間的一條河流。姥姥說陰間的亡魂跨過它,就進入了冥界,忘卻了前生。
我問姥姥陰間在哪里?姥姥說陰間是個很遙遠的地方,又冷又黑。姥姥又說每個人終有一天會去那里,她說完后望向暮色深處的某個地方。
我在姥姥黯淡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條冰冷刺骨的河流。從我的童年時代開始,那條冰冷的河流就貫穿了我的一生。當我企圖用文字書寫我的生活時,我發現我反復書寫的僅僅是逝去和凋亡而已,或者說被年月覆蓋的陰影。
午夜夢回,想起我的故地黃泉碼頭上停泊的那些船只,它們在晨昏之間像冥河上的艦隊一樣靜靜的佇立著。那是一條終年霧氣彌漫的江河,使得整個江邊的小鎮好象隱藏在霧中,出沒在小鎮中的人們好象霧中的羊群一樣詭秘。
小鎮的最高處上有一座寺廟叫菩薩蠻。用巨大的青磚砌成,屋頂是青灰色的琉璃瓦,廟宇莊嚴雄偉。從長長的階梯上去是正殿的兩扇厚重如城門般的木門,黃銅雕刻畫在夕陽照射下金光閃爍。正殿兩邊是偏殿,青石板地面,中間是寬闊平整的石壩,背后是天井和廂房。天井里有三洞橋,橋下的水池里是一些暗綠的青苔和搖曳的水草,水池對面是一個祭臺,祭臺上供有菩薩,上面是牌坊。
廟宇里常年香火縈繞,和尚的頌經聲,敲打木魚沉悶而單調的聲音,以及暮色中驟然響起的幽遠的鐘聲,這一切都對我構成了神秘的引力。但廟宇是很莊嚴神圣的地方,不準孩子隨意去玩耍。寺廟的的后院是石頭砌成的圍墻,我時常在和尚們唱頌經文的時間,從家里的院壩里搬出那把破舊的木樓梯搭在圍墻上。
那樣的時間大都是在黃昏,我靠在木樓梯上從寺院雕花的木格子窗戶中看到一群身穿黃色袈裟的和尚們圍坐在蒲團上。那些和尚看上去似乎都比較蒼老,面容木納沉靜,看不出悲喜。
在木魚清寂的敲打聲中,我聆聽著和尚們綿綿不絕的吟頌經文的聲音。那聲音穿越塵世,把人帶向了一個縹緲迷蒙的地方,從來沒有一種聲音像我在黃昏的寺院圍墻上聽到的唱頌經文的聲音那樣在一個孩子的靈魂中埋下寂靜的種子。
成年后的我有一段時間生活陷入了支離破碎的狀況。我無數次萌生過想要到寺廟出家當和尚的念頭,終究因為塵世的牽絆太多,放棄了常伴佛燈的愿望。但這個愿望一直深埋于心,每念及此,常有萬念俱灰之感。
雖然沒有遁入空門,但夜深人靜之時,偶爾會在昏黃的燈光下翻閱佛經。
我默念佛經中的句子之時,靠在寺廟后院圍墻上聽到的那些老和尚頌經的聲音又隔著遙遠的時空綿延而來。這樣的聲音,使我的人生在某些時刻,滅除了一切生死的邊界和苦痛,無為安樂,只剩下涅盤似的寂靜。
除了在寺廟后院里聆聽到的頌經的聲音,距離我卑微生命最近的是這樣一些事物:終年彌漫在忘川小鎮的濃霧,小鎮上游蕩的一群孤魂野鬼似的我少年的同伴們。小鎮全是灰瓦蓋的平房,由木墻和串篾墻構成。穿過小鎮,順著河灣伸向遠方的青石板小路,黃泉鎮有許多條分岔的街道,讓我魂牽夢縈的是其中的一條階梯型的街道,上半截叫鴛鴦街,下半截叫不羨山,不羨山住著我少年時的那位叫蘆葦的戀人。
多年后,我的故鄉黃泉,我戀人那絕世的容顏,已經在我的靈魂深處濃縮為一個符號性的存在。
【二】
小鎮上有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叫韓七爺。
韓七爺,聲如洪鐘,高大魁梧。據說他是江湖中人,丐幫的幫主,曾經當過土匪。他的身邊時常圍繞著一些難兄難弟,在黃泉小鎮的民間社會無人敢惹。我那時候還不識字,沒有閱讀過武俠小說,不知道世間還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江湖。
后來慢慢識得一些字以后,我開始閱讀武俠小說。韓七爺的影像在我心中漸漸褪色,像一張陳舊發黃的草紙。他至多只是一個潦倒的民間草莽,怎么配得上風聲水起神秘的江湖。此時的江湖,在我心中是一個綺麗的夢!
關于韓七爺,我其實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僅僅與我最早的江湖夢有關,他還與一種聲音有關。這種聲音來自民間最底層,充滿了無望人生綿密的悲苦。
韓七爺有一頭牛,除了他的那幫難兄難弟,與他最貼近的就是那頭牛。每天早上大約四五點鐘的時候,韓七爺就趕著他的牛車從大霧彌漫的盡頭冒了出來。他吆喝著,手里揮動的牛鞭啪啪的響。他一邊走一邊唱,唱的都是圍鼓的調子。
圍鼓是川劇里的一種坐唱形式,一般在茶館里或辦喪事的時候進行。大家圍坐在一起,唱的人眼睛微閉,頭昂起,體驗到某種神妙或悲涼的人生境界。
韓七爺的聲音如同悲鳴,接近于一種動物似的本能的哀號。當這樣的聲音在黃泉鎮濃重的霧氣中飄散的時候,所有醒著和睡著的夢中的人們都忍不住顫動了一下。
大約每個人在年少時都有一些自己隱秘的喜好,那種喜好就好像一顆秘密生長在身體某處的痣,在無意識之中給予我們內心自我確認的慰籍。比如我喜歡絲綢,對這種柔軟的東西有一種近乎信仰的迷戀。
小鎮上唯一的一棟樓房,也只有三層。那棟普通的樓房在我心中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它使我產生了一種類似禁地似的神秘和敬畏。那棟樓房的頂樓上插有一面絲綢做的紅旗。每次我從那棟樓下經過之時,都會仰起頭看那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紅旗。
紅旗在風中妖嬈而柔曼,每當我在黃泉鎮終年籠罩的灰色迷霧中,仰望那面絲綢紅旗時,我內心的悸動是出于對絲綢夢幻般的迷戀。
后來,當我在陽光照耀的境地,激昂的國歌聲中,仰望冉冉升起的紅旗之時,在一個少年的內心激起的就是令人脊背發麻,莊嚴、肅穆的革命情懷了。不,那不僅僅是一種情懷,那是一種驚人的力量,使人一瞬間產生為了某種神圣獻祭的沖動。
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抹在黃泉鎮濃重的迷霧中飄揚的嫣紅越來越鮮明。
關于絲綢和川劇的記憶,像一種前生的記憶。這種遼遠的記憶,還與一座廟宇密不可分。那座廟宇就是我曾經描述過的菩薩蠻。我的家就住在菩薩蠻的隔壁,與寺廟僅僅相隔一個天井。
菩薩蠻以前是個香火鼎盛的廟宇,住著上百個和尚。解放以后把和尚們都趕出了廟子,我的篤信佛教的姥姥常在夜深人靜之時,跪在香案前默默禱告,愿佛祖保佑他們平安。
我也偶爾滿懷憂思的想,不知道那些和尚們去了什么地方?
和尚們被趕出廟宇以后,縣文工團的戲曲班子就占領了菩薩蠻,從此那里出入的大都是一些宛若舊時代充滿脂粉氣息的男女。
菩薩蠻早已沒有了寺廟昔日的莊嚴氣派,充滿了斷井殘垣之氣,但那座衰落的廟宇對我依然保持著難以抗拒的引力,只是更增添了陰柔的鬼魅之感。
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廟宇里濕冷的霧氣一團一團的從那些古老的窗欞里往外飄。這時沉寂廟宇的廂房之中,響起青衣和花旦們伊伊呀呀吊嗓子的聲音。那聲音在大霧彌漫的清晨聽起來忽而凄烈,忽而柔媚,凄烈處像冤魂未散的鬼魅發出的呼號,柔媚處低回如夢中的訴說。
男的花臉一般在寺廟背后的山坡上吊嗓子,聲音粗獷,接近于秦腔,只是少了些秦腔的悲愴,多了些原始生命力渾厚的混沌。
菩薩蠻的大殿中間是一個寬闊平整的青石壩子,川劇團的戲臺就搭在青石壩中間,戲臺很寬大,全是木質結構的,由幾根粗壯的木頭柱子支撐著。每到節假日什么的,劇團都要連續演出。因為近水樓臺之故,我得以觀看了無數場川劇。
在我后來的記憶中,華麗的金絲絨幕布拉開以后上演的大都是一些貧困潦倒,陰冷凄清的故事,但真正契入我靈魂中的卻是鑲嵌在那些悲歡離合故事中的場景和聲音——那些搭在古典的桌椅上和床幔邊緣的清冷的絲綢,穿在公子和小姐身上飄飄蕩蕩的哀艷戲服,以及無處不在的絲綢在華麗的舞臺上營構出的飄浮的空間。
川劇里彌漫的是那樣的一種聲音——無論是高腔的荒涼,幫腔的縹緲,老生的蒼涼,青衣的哀怨,老旦的絕望,花旦的惆悵,小生的纏綿......在驟然聽到的一瞬間立刻喚起一種深入骨髓的凄冷。
總之,在我的記憶中川劇是最接近于民間鬼魂世界的戲劇。
很多年以后,我和年老的母親說起我小時候的事情,說起關于川劇,關于絲綢,關于菩薩蠻的和尚們。母親打斷我的話——在你出生之前菩薩蠻的和尚就已經被趕出了寺廟。
我迷惑了,惶恐的看著母親。
那些穿行于青灰色殿堂和回廊之間的靜穆的身影,以及我每天黃昏時分在寺院后面的圍墻上聽到的和尚們唱誦經文的聲音......也許母親真的老了吧,老得記不住有關兒子的童年了。
我還想問問母親,我那位住在不羨山的少年時的戀人——蘆葦。她始終像一縷觸摸不到的幽魂,勾起我無限的哀愁。
但我害怕母親空洞而渾濁的目光。
【三】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覺得有光亮刺到了眼皮上。我眨了一下眼皮,那光亮一下就進入了我的眼睛。
隔了片刻,我才看清楚那光亮來自于瓦房中間的那幾片亮瓦。月亮從瓦和瓦之間的縫隙透射進來,光度很大。令我奇怪的是,白天那么大的霧氣,夜間的月亮卻如此的清透。
我住的是一個偏房。用舊的報紙糊的墻壁,簡陋的木板床,掛著洗得發白的蚊帳。墻腳有兔子籠,裝著幾只白色的兔子。月光透過瓦縫照在舊的家具和物件上,一切看起來都白撲撲的。
在這樣的場景之中,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我看到一個紙人從霧蒙蒙的月光中,飄呀飄呀的從瓦溝上走了下來。紙人越走越大,像走在空氣中,無法著地。蒼白的紙人不知道在空中飄了多久,終于慢慢落地,變成一個有顏色的皮影似的巨人。
朦朧中依稀看到月光透過瓦縫照在那個皮影似的巨人身上。他胸前茂密的紅胡子閃耀著鮮亮的光澤,手里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我的眼睛被那把大刀晃得有點模糊了,忘記了害怕。
然而,紅胡子似乎在向我靠近,越走越近......我終于感到了害怕。
我開始喊,鬼...爸...有鬼...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紅胡子手里的大刀距離我越來越近了......爸,有鬼。我用盡全力,終于喊出了聲。
啥子,娃。父親的聲音炸雷一樣響起。隨后是極其有力的“咚”的一聲,跳下了床。我聽到了擦火柴的聲音,知道煤油燈已經點亮,火光正從門縫里透出來。
燈火一亮那個皮影似的巨人仿佛焉氣的皮球一般逐漸縮小,升到半空中,退縮到瓦溝上。走到要接近瓦溝的地方,忽地變成了紙人,從瓦溝里飄了出去。
父親舉著煤油燈出來了。我驚魂未定地說,鬼!鬼!
父親說沒事,沒事。
我說,紅胡子,紅胡子,拿刀砍我。
父親走了出去,一會就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只雞,是公雞。他在雞冠子上割了一下,血立即冒了出來。他扯下一片雞毛,沾上血,貼在我的額頭上,念了一些我聽不懂得的咒語。
我的心神一下就安寧了許多。
父親又拿來一個碗,裝著清水,戴上斗笠,手在碗里比劃了幾下,口中念念有詞。然后抓起米,往床鋪上,房間里灑了幾把。喝了一口水,噗的一聲噴吐了幾下。
父親做完這一切,鎮定的說,沒事了,睡覺。
然后他就走了,煤油燈拿出去,噗的一聲吹滅了。
房間又恢復了黑暗與寂靜,只有清幽的月光依舊照射著。
我躺下正要合眼的時候,那個紙人又從瓦溝里飄了出來。還是在半空中飄呀飄的,慢慢落到地上,變成了一個川劇中的武生。
武生穿著雙排扣的寬松長袍,腦袋比較尖,脖子很長,在腦袋上搖搖晃晃的。他渡著方步向我走來,背上彩旗飄飄,閃爍不定,手里還是拿著那把明晃晃的大刀。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大......
我的恐懼比之前更甚,靈魂出竅般顫栗不已。
爸爸,有鬼。我傾盡所有的力量,只喊出了這一聲,便像耗盡了生命似的。
父親又舉著煤油燈出來了。
他什么也沒說。拿墨筆在白的軟紙上畫了一道十字交叉的符,貼到竄蔑墻上,月光透過瓦縫暈在那道招魂番似的符上,黑白分明,陰森詭異。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的天空漸漸的發白了,黃泉鎮的濃霧漸漸遮蔽了那輪皎潔的月亮。
父親后來說,我看到的紅胡子是菩薩蠻寺廟里唱戲的花臉,在一個正午唱戲,熱死在戲臺上。我對父親的話將信將疑。
當我敘述我童年的一次經歷之后,我茫然了,這種茫然讓我停留。
我不知道我為何對夢的敘述能夠有如此持久的熱情。任何敘述都是有動機或抵達所在,我卻不知道我的敘述企圖到達何處,其次我不能確定我童年的那一次經歷到底是一種現實的遭遇還是夢魘,或許現實和夢境于我本來就是混沌的。
很多時候,我沉陷于一些聲音,一些影像,一些句子……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仿佛就是我的一生。我時常想,如果我的生命背景之中沒有“黃泉”的存在,或許我不至于總被一些虛無的東西召喚,誰要是被黃泉鎮凄清的月光照耀過,誰的心中就好象蒙上了一層薄霜。
說到召喚,我又不由的想到了住在不羨山的我少年時的戀人——蘆葦。
蘆葦是碎在我心中的暗啞的琴弦,在靜默中蕩氣回腸。
【四】
黃昏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雪。
雪安靜的落在低矮的房舍、籬笆、菜園、地壟間,有時候落在稻草堆上睡著的野狗身上,落進它荒涼的夢中。
不知道誰家的黑貓竄上了屋頂,像個黑色的幽靈般在鋪滿薄雪的屋頂上留下淺淺的腳印,很快又被雪掩蓋了,漸漸的遠處的群山和原野落入迷蒙的空寂。
到了夜里,雪依舊在下。
下雪的夜晚,人和牲畜都特別的安靜,仿佛怕驚擾了那雪之精魂。
雪無聲的飄揚在天地間。
蘆葦,下雪的夜晚,你是不是安靜的坐在火爐旁?
清晨,在睡意模糊中睜開眼睛,耀眼的雪光透過玻璃窗戶折射到眼瞼上,推開窗戶呈現在視野中的是一片茫茫的雪野。黃泉鎮破舊低矮的房舍,仿佛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風嗚嗚的吹,吹得樹上的雪撲簌簌的往下掉。偶爾還會聽到咔嚓的響聲,那是干枯的樹枝無法承受積雪的重量,突然斷裂了。
長長的棗紅色的圍巾垂掛在蘆葦細瘦的脖子上,她沿著雪的邊緣小心翼翼的走著,怕踩著那晶瑩的白雪。
這個畫面連同黃泉漫天的大雪一起長久的鑲嵌在我的記憶中。
下雪的日子里,郊外的那片公墓和廢墟是我常去的地方。
雪落在廢墟上那種飄渺而凄迷的美,以及在一個少年的內心喚起的哀傷的情懷,是我一生都難以忘懷的幻夢。彌漫的雪的煙霧里常有烏鴉棲息在積滿白雪的枝椏上,給予那個荒寒的世界死亡般的純凈。
蘆葦把谷粒撒在雪地上,躲在一塊被雪覆蓋的石頭后面,讓野鳥來啄食,冰雪映照著她蒼白透明的臉龐。
黃泉鎮冰雪中那個清冷的影像早已成為交織在我生命中的哀愁畫面。每到下雪,我就會想起蘆葦,想起那座白雪皚皚的山嶺。
下雪的日子,我們總在一起堆雪人。
蘆葦圍繞著雪人唱過的童謠,是我在這世上聽過的最好聽的歌謠——
誰殺了知更鳥?
是我,麻雀說,我殺了知更鳥,用我的弓和箭。
所以再會了,知更鳥。
當喪鐘為那知更鳥響起,空中所有的鳥都悲嘆哭泣。
我在回憶里慢慢接近蘆葦,在我已活過的顛沛流離的日子之中,沒有什么及得上蘆葦的名字帶給我的無盡哀感,以及在我心中的彌足珍貴。
蘆葦,只要想起她,我就想起雪落在黃泉鎮瓦屋頂上的情景。
想起她踮起腳尖,去取屋檐下凍結的冰凌。
【五】
要子是黃泉鎮起得最早的人,比唱著圍鼓,拉牛車的韓七爺起得還早。韓七爺有一次在茶館里喝了一口熱茶之后,瞥見從茶館門外一溜而過的要子瘦小的身影,然后對著他的那幫仰慕他的難兄難弟們對要子進行了一次充滿文學性的精彩的描繪。
他說有一天早上,很大的霧,整個黃泉鎮好象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趕著他的牛車。他看到濃霧里有個黑影在移動,昨天晚上他多喝了一點酒,眼睛有點模糊,看什么都恍恍惚惚的,開始他還以為是一只餓得發慌的野狗在街上找東西吃,盤算著要不要把今天早上沒啃完的饅頭丟給那只野狗。
“那個黑影竟然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一只野狗在晚上半嚎半哭的聲音。我的那只老黃牛聽得垂下了腦袋,挪不開步子。我也聽得不知不覺放下了手中的牛鞭,好象被涼水澆了身子,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
韓七爺說他和他的牛像被釘子釘在空氣中一樣半天沒動。那個黑影反反復復唱得都是同一個調子,但他始終沒有聽明白黑影唱得是啥子。
“我的牛突然打了一個響鼻,驚動了黑影,聲音被掐斷了一樣沒有了。”
“黑影往我的牛車方向慢慢移動。”韓七爺說到這里停住了,喝了一大口茶之后望著他的那幫難兄難弟們說你們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個蝌蚪,就像我們經常在水田里看到的蝌蚪。”
韓七爺的難兄難弟們的嘴吃驚得擴張成了橢圓形。
韓七爺補充道:“我坐在我的牛車上,在濃霧里往前看,看到一個巨大的黑色的蝌蚪。”
韓七爺的難兄難弟們的嘴吃驚得由橢圓形變成了圓形。
“早啊,韓七爺。”
“我聽到這聲音有點耳熟,揉了揉眼睛,把身子往牛車前方探了一下,這才看清楚地上站著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孩子,干瘦的身子上頂著一個又大又圓的腦袋。這個像蝌蚪一樣的孩子就是要子。”
韓七爺很為自己這個精彩的比喻自豪,說完后兀自哈哈大笑。
從此關于要子的蝌蚪形象就在我和黃泉鎮的人心中凝固。
很久以后,我問要子遇見韓七爺的那天早上到底唱得是什么歌,讓韓七爺和他的牛都聽得那么入迷。
要子嘿嘿一笑,就用低沉的聲音唱了起來:
一個扭曲的孩子,走了一里扭曲的路。
手拿扭曲的銅板,踏上扭曲的臺階。
買一只歪歪扭扭的貓兒,貓兒抓了歪歪扭扭的老鼠。
他們一起住在歪歪扭扭的小屋里。
要子是個孤兒。
要子說孤兒的夜晚很冷,就好像一直都有一彎月亮照在他的床頭。他半夜醒來睜開眼睛,看到屋里所有的東西都好像浸在水里一樣。要子說孤兒的夜晚很長,長得像他夢里的那條巷子,永遠都走不完。
要子每天早上醒來就開始找東西。
他在枕頭、床沿、抽屜、破舊的壇壇罐罐中尋找,有時甚至把棉絮也拆開來找。他找遍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和縫隙,家里沒有他又到外面去找。他走遍黃泉鎮的每一條街道和巷子,在長滿野花的青石板的縫隙和殘垣斷壁之間尋找。
有時候他看到街上的野貓野狗等動物,他就會悄悄的跟在它們后面。他想那些動物們沒有固定的家,去過很多地方,一定知道他要找的東西藏在哪里。
有一次他跟在一條野狗后面。
那條渾身臟兮兮的野狗一會用嘴嗅嗅這個又嗅嗅那個,每樣被狗嗅過的東西,要子都要仔細的察看。那條野狗走完了黃泉鎮寬的街道和窄的巷子,幾乎翻遍了黃泉鎮所有垃圾桶,有一次還偷偷溜到有戶敞開著門的人家,從碗柜里偷了一大塊煮熟后還沒有切的臘肉。野狗小心翼翼的把臘肉叼到江邊的草叢吃完以后,最后到了郊外的一座廢棄的老屋。
那是一座用泥巴墻砌成的瓦房。墻上很多地方已經裂了縫,房屋的周圍掉落了一些殘缺的瓦塊,只有門前的黃角樹長得很茂盛,枝椏就要伸到天上去了。
那只野狗用前爪推開了掩著的木門。
他躲在黃角樹的后面暗自驚喜,想著他要尋找的東西終于有了線索。
野狗進入了房屋內。里邊破舊的家具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屋子里到處都牽著蜘蛛網,還有一股嗆人的灰塵味和霉味。野狗用它的爪子輕輕的推開房間的每一扇門,它的狗眼落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每件家具上。
野狗在一間安放著木床的屋子里停留了很長時間。它盯著那間掛著青花蚊帳的床看了很久,后來它把狗頭探到床底下,不知道是用嘴還是用爪子刨出了一個雕刻著花紋的木頭箱子。
他躲在門背后激動和緊張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木頭箱子沒有上鎖,野狗輕輕用嘴就打開了。
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著好像要炸開。
箱子里邊空空的。
野狗不甘心似的把眼睛湊到箱子里看了一眼,在空箱子旁邊默默的蹲了一會,然后用嘴把箱子重新移到床底下。
他的心和那只箱子一樣空了。他知道該結束他的跟蹤旅程了。
他離開那座老屋的時候,回頭看到那只野狗安靜的躺在黃角樹下,眼神有點凄惶。
要子說其實他也不確定他要找的是什么,就好像他也不能確定那只野狗要找的是什么。
要子后來莫名其妙的從黃泉鎮失蹤了。
在要子失蹤前不久的一個黃昏,他跑到我家來找我,隔著敞開的玻璃窗戶,要子激動的對我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遇見了一只奇怪的大鳥,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怪鳥,就在冬青灣那片麥田的上空。”
我半信半疑的看著他。
要子的講述是這樣的:我到處閑逛,就走到了一個叫冬青灣的山谷上面。山谷下面是一片金黃色的麥田,正午的太陽照射在上面,使人產生一種眩暈感。我看到麥田上面有個影子在漂移,黑色的,像一個人把手腳攤開的樣子。黑影移向哪里,麥田下面就是一團一團的陰影。山谷里一個人也沒有,我感到有點恐怖。我仰頭看天上,看到一只巨大的鳥張開翅膀在麥田上空緩慢的滑翔。它滑翔了一陣就在麥田中間像鐵鳥一樣凝固不動。它昂著頭,用一對綠瑩瑩的陰冷的鳥眼看著我。它的羽毛野性的豎立著,好像隨時要對我俯沖過來。我與它對視了片刻,奇怪的是它那對陰冷的鳥眼慢慢變得溫和起來。
要子的講述到這里就停止下來。
要子失蹤以后,黃泉鎮的人都說要子的魂被麥田上空的那只神秘的大鳥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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