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多年以后的小鎮上奔跑（2）

　　灌坑街

　　我奶奶家的酒肆就坐落在灌坑街上。灌坑街離萬家樓很遠，但清平縣的遠和近往往也就相差五分鐘的自行車距離。我擁有了自己的第一輛自行車的時候已經上了初一。那學校依然以我們縣的名字冠名。只是清平縣有一中、二中、三中。和大部分地方的中學一樣，相比之下總是一中要好一些。這仿佛是慣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課程比之前要緊張不少，但我還是能循著灌坑街的味道找到我奶奶家原來那家酒肆。當然那酒肆早在先前的先前就盤給了一戶外地人了，而那外地人在清平縣住了十幾二十年后也終于操出了和當地人一樣的一口流利的清平話。相比著豫北偏翹舌的方言，這里的顯然始終都是平舌音居多。但我奶奶為了顯示她的確來自比清平縣要大的一個地方，總是跟我操著一口翹舌音。直到我爸爸有一次沒好氣的說道，你那話再怎么說也在中原這旮旯子上，要不你也拽普通話呀，省城的那幫子都講普通話。

　　那時候許依依已經走了。我用了一個暑假的時間逼著自己不去想她當時對我說的話。那個暑假我和何慧慧泡在一起，他的個子在那個夏天瘋狂的生長起來，手指也變得又細又長，整個暑假都在問我，如果他真的長成了個女孩兒，那這樣子的個頭兒是不是太高了。暑假的最后一天我終于聽煩了，我扯著一只狗尾巴草，指著不遠處的火車頭說，你要是能把你的身體塞進火車輪胎下，他媽的就不高。何慧慧當然不知道怎么才是塞在火車輪胎下，我一直都覺得他挺笨的。那個夏天他開始扭扭捏捏的穿起了紅裙子，這成為一幫人的笑柄，只是我沒笑他，因為我腦子里還在想許依依。我問了我爸一整個暑假他也不愿意告訴我許依依究竟是多大了。二十歲，不像，三十歲，太老，怎么可能。我腦子亂亂的想著的時候，終于在一個早上被我媽罵了一頓，她指著我床單上一灘灘潮潮的淡黃色罵了我一早上我也沒明白是個什么情況。只是當我明白的時候，許依依已經徹底離開了清平縣。

　　我騎著二四小自行車跑到小火車站看她最后一面卻只看見了何慧慧，他被一幫人推推嚷嚷，我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我們鎮上出了名的幾個無賴。當然我知道其實他們多半也是不會傷害何慧慧的，但也許正因此讓我有了勇氣去罵一次他們。那時候我沒有現在高，準確的說還沒有何慧慧高。但我很快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對著那幫人喊道，滾，給哥滾。

　　但那群人并沒有立馬走開，他們嬉笑著看著我，也許正是這一點激怒了我，我想也沒想就搬了一塊板磚擲了出去，去你奶奶的。

　　但我沒想到那塊板磚真的就砸住了人，而且那人不是別人，就是何慧慧，不過何慧慧被砸暈的時候，那群人也跟著跑了，我的投擲功夫果然是不怎么樣。那時候我失落極了，我想這世界上絕對沒有這么笨的英雄了，但再笨好歹也是英雄吧。這么自我安慰的時候，何慧慧已經醒來了。

　　帶我走吧。他看著我，只說了這一句話。而我想也沒想就對著他說，跟哥去灌坑街，快！

　　在我奶奶的訴說里，灌坑街之所以叫灌坑街其實是因為酒香的緣故。只是她一開個這樣的頭兒，我就知道她必然是又要講起她娘家的故事了。她說她娘家最大的失敗就是把酒肆盤給了那個外地人，他分明一點也不懂酒嘛！她拿著蒲扇，手心里汗津津的，風扇在旁邊呼呼的吹著，但她還是覺得熱。我爺爺的遺像還在屋子正中央掛著，那個夏天我學會了抽煙，煙霧遮蔽遺像的時候我奶奶沒有生氣。她只是乜斜著眼睛說道，早就該忘了。

　　灌坑街的街名大抵是在許和尚把那幾個領導告倒之后設立的。那天天氣很好，我家門口的花樹開得似要沸騰起來。幾個戴著紅袖章的人扛著一個街牌就放在了我家斜對面，灌坑街很窄，雖然清平縣其實沒有哪條路是不窄的，但如果一定要排個名次，那灌坑街絕對是正數第一名。和官方的認為不同，清平縣人一直都很煩許和尚，因為如果他沒有把那些領導告倒，那灌坑街的建筑工程不會一直只是個半拉子，而那些一直拿不到建筑款的民工也一定不會合起伙來把這半拉子工程砸成了個大洞。而繼任的領導也不會一氣之下給這條街取了“灌坑街”這個名字。而那個大洞更不會在未來十多年里成為遠近聞名的天然垃圾場，最終成為天然沼氣場。

　　我和何慧慧奔跑在“沼氣場”的時候天已經黑成一團了。直到唯一的那盞路燈都熄滅，我才意識到我的小自行車還停靠在火車站。我想這下完了，我拉著何慧慧從清平縣東頭一直跑到了西頭，遠遠的聽見了我媽的叫嚷，但我沒應聲。小自行車出乎意料的還在。我推著它在前面走著，何慧慧在我身后跟著，那時候他已經成為整個城關鎮頭發最長的人，但是映襯著的那張臉還是讓人覺得很古怪。瘦長瘦長的，顴骨很高，眼睛黑黑的臉也是黑黑的，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的那張臉像是黑夜里的大洞，深不見底，而眼睛就像是怎么也撈不起來的月亮。只是那天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何慧慧沒有馬上離開，半夜的時候我聽到他隔著我家的墻壁叫我。我爸的鼾聲讓我媽翻來覆去睡不著，但她還是沒能看到我在半夜里起身。我其實也沒睡著，但我還是裝作迷迷糊糊的走到外面對何慧慧說，怎么還不回家啊。

　　但他只是望著我，我突然就感覺那雙眼睛跌到了我的面前。

　　我-愛-你。他一字一頓的說著，瞬間就把我的睡意全吹跑了。

　　楊柳哥

　　即使在很久之后我還是能記得楊柳哥吹的樹葉子聲。那時候他已經被人民醫院開除了，在我無所事事的少年時光里楊柳哥留給我的始終是一個背影。他在被醫院開除之后就成為了一個邋遢的小痞子。在楊柳哥還不叫楊柳哥的年代里他一度很風光，當年進清平縣人民醫院還是屈就，關于這個原因人們也是眾說紛紜，在眾多的猜測里，我執拗的認為楊柳哥是因為許依依才沒有去省城的大醫院。只是許依依那時候定的親卻不是他，許依依建空墳之后楊柳哥還是時時去那里看她。井河四周圍楊柳眾多，三月去的時候柳絮都能直直的飄到人的臉上，伸手一抓就能抓住。我最初的記憶就來自那叢楊柳。只是在我能猜測的時候楊柳哥已經成為了清平縣城任何年輕姑娘都不愿意接近的男人了。除了何慧慧。

　　何慧慧家離楊柳哥家不遠，他上中師之后每次回家還總是要給楊柳哥帶上一點市里的東西，但那些東西在我和很多人看來真的是土得掉渣，但楊柳哥還是快快樂樂的接了。何慧慧差不多就是在那時候被他媽媽罵得更厲害了。沒有誰想得到他居然會跟自己的“仇人”在一起，當然何慧慧是從不覺得楊柳哥是什么仇人的，但他媽媽這么覺得，清平縣人很多也這么覺得。當然人民醫院的人肯定是不這么覺得的，只是迫于輿論壓力，楊柳哥最終還是被開除了，他走的時候醫院里許多姑娘都去送他了，他就背著那些小禮物也不知道算是風光還是灰不溜秋的離開了那里，然后就開始了漫長的無所事事的時光。沒有忘記的事，也就只剩下了許依依。直到何慧慧開始給他送禮物。

　　那時候我已經在上高中，何慧慧每次回家的時候總還是會到我家門口站一會兒，雖然他也知道我根本不會走出來見他。那時候我的生活真的開始忙碌了起來，當我捧著大本的物理題坐在家里的院子中的時候，陽光總是把我烤得焦灼起來，風揚起來的時候我再次想到了許依依。我想到了她那天對我說的話，你還沒長全啊……我一直不知道她當時為什么要捉弄我，也正是她那天所做的一切讓我懷疑我爸爸并不是因為紅鯉才出現了古怪的狀況，而他那天的話其實也不是對紅鯉說的。

　　許依依是在報復我。我咬著嘴唇在那些物理習題面前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難過，那幾年我終于長高了起來，我媽對于我的課業倒是一直不算很關心，卻對我的身高萬分關心。按照她的說法，我將和縣里的每個年輕人一樣在這里住下去，有一套住房，然后很快的讓她抱上孫子。我訥訥的應著，心里卻發誓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走出去。

　　楊柳哥的樹葉子聲在許依依走之后再次響起是因為何慧慧。

　　那年夏天，整個萬家樓還有整個灌坑街都在盛傳他們的事，或者說整個左岸都在說這兩個人的事，兩個清平縣最有可能打光棍的人。楊柳哥在那兩年變得不再那么邋遢。何慧慧在那個暑假結束之后開始在清平一小當起了語文老師。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去清平一小走了一圈，何慧慧終于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姑娘，我不得不承認他變白了也變好看了不少。看到他的時候我笑了笑，他手里拿著他的喜帖說希望我去。我說很好。但我轉身的時候卻突然就聽到了他的哭聲。

　　但我沒有回頭。

　　那個秋天清平縣很冷清。何慧慧的婚禮沒有幾個人去，楊柳哥喝了很多酒，以前捉弄過何慧慧的無賴終于變得比以前穩重了許多，但還是開著過分的玩笑，楊柳哥把一碗酒潑到了他們身上，但無賴們馬上就又來了話，誰不知道你呀，許依依她娘的不就是因為你才走的，你小子當年天天在那唱歌子，我敢說你他媽的絕對沒干什么好事兒……

　　他們打起來的時候我剛好經過何慧慧的婚禮，或者說我其實是故意路過的，只是路過的時候何慧慧也看到了我，但他沒有表情。婚禮上一片狼藉，我再次站回當年的位置，只是這時再沒有一塊板磚能給我逞英雄，我媽在身后催我，我聽到了她的聲音，但我沒有回頭。我只是突然就拉起了何慧慧，但她卻掙脫了我的手。在清平縣車水馬龍的街上，他第一次掙脫了我的手。

　　都過去了，趙小甲。

　　趙小甲

　　沒有人相信趙小甲大學畢業回到清平縣是因為何慧慧，人們寧愿相信他真的是得了憂郁癥，所以被學校給開除了，不得已才又回到了故鄉。人們能記得的關于他的往事就是他第一次攔住了何慧慧的自殺。那時候楊柳哥已經在家擺起了佛龕，整日對著它念念叨叨，連南海禪寺的和尚們都不曉得他在念叨些啥。井河從他念經的那個夏天開始腐爛，伴隨著整個左岸許多住戶門前凋零的花瓣，以及在何慧慧家那條發春的老母狗的率領下集體跳水的母狗們。它們就這樣毫無征兆的在清平縣人昏昏欲睡中把井河攪拌成了現在的這潭綠醬。清平縣只有母狗，是洗頭城興盛起來之后形成的，但清平縣更牛掰的一點是，這里的母狗比公狗還兇。外鄉人都說，清平縣母狗太多了，陰氣太重，公狗都不敢來了。但那些人不知道的是，何慧慧在那個夏天之前刨開了許依依的空墳，在那里掩埋了他在縣城內所能看到的所有公狗。那時候趙小甲已經回到了清平縣，他回來的時候說自己一定會再次離開的，說這話的時候他很得意，臉紅彤彤的，眼睛也是透亮亮的，人們都知道他在首都讀大學，怎么著也不會再在清平縣呆著。在電風扇普及之后的歲月里，人們總會在呼呼的人造風中有意無意的提到趙小甲，最開始他們提到的只是趙小甲再次離開的日期。他們說起來的時候仿佛那是一個大日子，而且自己能因此撈到什么好處。但他們說著說著就不說了，關于趙小甲的話題就變成了——那個搶楊柳哥老婆的趙小甲。這么說的時候清平縣已經出現了第一臺空調。空調的主人正是陳阿滿，她終于混成了個老太太，也終于用上了空調。并藉此贏得了多年以來第一次的尊敬。而她也借著這尊敬開始宣揚屬于趙小甲的風塵往事。當然，永遠都只是圍繞著何慧慧，只是人們多半不愿意提到他，為了迎合人們的口味，陳阿滿只得用楊柳哥老婆來稱呼他。

　　何慧慧第一次自殺是在清平火車站，那時候清平縣的火車站已經是真正的火車站了，其特點就是鐵軌的寬度跟首都的一般大，人們都說何慧慧縮著身子還塞不進鐵軌里哩。可這一點沒人真的看見過，人們能看見的時候何慧慧已經被趙小甲扛出了清平火車站，他扛著和他一樣高的何慧慧走出來的時候，何慧慧家那條母狗對他狂吠不止。但這次自殺失敗之后何慧慧并沒有停止征程。他登上了清平縣當時最大的一座洗頭城，據很多人說從何慧慧自殺的那個屋頂向下斜看過去能看到洗頭城最里面的那間屋子，這讓不少進不起洗頭城的人垂涎，但他們往往只垂涎一會兒，繼而就被何慧慧的故事所吸引。但他們沒能再被吸引多久，何慧慧的自殺失敗了，而他最終也只因此瘸了一條腿，以及扯斷了留了多年的長發。那長發在清平縣本來能賣個好價錢。但那人是個外地人不會做生意，直接打出廣告說是何慧慧的頭發。那時候我正和我媽站在人群外圍，而人們只是圍著那頭發看了好久，還是沒有買。誰會買何慧慧的頭發呢？我學著一個人拖著長腔這么說的時候我媽給了我一個狠狠的耳光。

　　臟！

　　我媽只說了這一個字，我迷茫了好久，正如同陳阿滿的養女在那幾年突然變丑一樣，何慧慧在死之前的幾年間終于變得好看起來，只是人們對何慧慧的變美充耳不聞，仿佛最開始是什么樣的最后人們看你的眼神還是那樣，所以陳阿滿女兒喝藥死的時候許多人還認為她是一個美女，所以當殯儀館的人為她的尸體化妝的時候，誰都無法相信眼前這個五官粗大的女人居然曾經是個美女。但盡管如此，人們對這個姑娘更多的是同情，對于何慧慧，依然是不變的嗤之以鼻。但我想他們之所以嗤之以鼻其實還是因為趙小甲。因為趙小甲在清平縣還沒有重點大學生的年代里一度是全縣人民的希望，可這希望居然就這樣被何慧慧給摧毀了。雖然其實真的沒什么人相信趙小甲是因為何慧慧才變成現在這副瘋癲的模樣的。但無論是因為什么，他們到了最后還是一定要把罪魁禍首歸結為何慧慧。反正“他”已經這么糟了，必然也是不會在意被變得更糟。

　　趙小甲在何慧慧死掉以后就不再開口說話了，有時候即使他說出來什么，人們也只覺得他已經成為第二個楊柳哥了。楊柳哥“圓寂”的那個黃昏，整個屋子都燒了起來，把南海禪寺的和尚們都吸引過去了。但他們沒有像救火的群眾那樣焦急，反而萬分的平靜，甚至是敬仰與羨慕的。他們固執的說楊柳哥這是在“圓寂”，雖然他不是真正的佛門子弟。為了自圓其說，他們自作主張為楊柳哥定了法號，這法號人們多半是忘了，唯一被人記得的就是楊柳哥被給他定法號的主持強行更改了身份。何慧慧從他的生命中被一筆勾銷，取而代之的是早就遠走他鄉的許依依。許依依我是一點也不陌生的，因為她是我奶奶。我跟著我媽媽再次回到清平縣給她上墳的時候我媽媽總對我說許多她的故事，最重要的就是她當年是如何找到從祖上留下來的十二根金條而感到人生再次充滿希望并斗志昂揚的決心再也不在清平縣嫁人，以及她又是如何把搶金條不成的趙子毅給整了一頓。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趙子毅是趙小甲的爸爸。趙小甲徹底瘋之后的那個夜晚，他媽媽哭了一夜，把整個萬家樓都給哭醒了，但哭醒之后的萬家樓還是沉睡著，或者說是假裝沉睡著。趙小甲就在那一聲聲的沉睡中，在清平一小的舊址一遍遍走著，直走到破曉，走到下一個黃昏，吐著長長的哈喇子，很多時候，人們總能聽到他媽媽一聲長一聲短的叫著他的名字。那些長長短短的音節就像是趙小甲綿延而匆促的腳步。但久而久之，他媽媽也不再叫他回家了，我只看到過她每天定時到那里給趙小甲送飯送換洗的衣服，女孩子經過的時候趙小甲就故意把剛穿上的干凈褲子褪下來，然后吐出長長的舌頭，這一招百試百靈。他媽媽最后一次來的時候已經走不動了，有人攙扶著她，帶她給趙小甲送飯。但趙小甲死活也不吃，那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人們就又在那里看到了趙小甲徊走的身影。

　　但那天他就走了一圈就站著不動了。直到終于有人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但他很快就倒了，像一件青花瓷，只是人們沒有聽到他碎裂的聲音。

　　他終于睡著了，并且再也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