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上大道,密集的人群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他眼前,他望見這條被水泥鋪就的公路旁,人群密集地聚在一起,他們圍繞成圈,而在人群外一攤凝固的血跡正順著道路延伸至人群。張牧的腦袋嗡嗡作響,之前的輕松頓然消失無影,他的腦袋熱哄哄得就如一臺鍛鐵爐,他試圖讓自己定住神,卻覺得眼前一片黑,他想聽清楚外界的聲音,卻只聽到了嗡嗡的如葉蟬與蟈蟈般的鳴叫。他反復地搖晃腦袋,用手掌扇打自己的臉頰,終于從那巨大恍惚的幕布里探出了頭來。他從那人群里,看到了一個自己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在公司的一位工友,張牧看著那個體型消瘦的工友,正穿著寬大并且太過寬大的藍色襯衫,張牧覺得他立于人群里,手舞足蹈的身影,就像一只站立起來的快要死掉的黃鼠狼。他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熟悉的背影,厭惡涌上他的天靈蓋,他回想起往日這個瘦弱的中年男人,在和工友們打牌出老千被揪出來后,那手舞足蹈狡辯的樣子,就和現在一模一樣。張牧望著那人身上穿著的藍色襯衫,越發地不適起來,他覺得這么不合身的衣服,一定是他那個猥瑣狡詐的工友從哪兒偷來的,而那個黃鼠狼之所以會這么瘦,他肯定在家里偷偷地抽**。道路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人群就像涌動的螞蟻群般,交頭接耳,互相擁擠。張牧望見就在人群旁邊幾位身著制服的交警正在維持秩序,他強行將自己從對工友厭惡的幻想中拉出來,緩慢地調轉了車頭,回避了前方的人群,駕車上了來時的鄉村小道。當車輛再次駛入細薄的塵土中時,他轉身對身后激動地手舞足蹈的黃鼠狼,惡狠狠地丟下了一句臟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就在他將車停入庫房時,他發覺自己今早駕駛的那輛江鈴皮卡,已經不見了蹤影,于是他將車開了出來,停在了屋后的那道擺滿雜物的小巷子里。他扶著木質的扶手,快步上樓,進入房間,發現自己的家里一片狼藉,他意識到警察已經來過了。他走到洗漱臺,將自己身上被汗水浸濕的襯衫褪下,擰開水龍頭,將自己的頭放置到傾斜而下的水流之中,他試圖讓自己變得更加清醒、更加鎮定一些。水流從水龍頭里涌出,淋到他的頭上,沁潤他的額頭打濕他的臉頰,再順著他倒垂的發梢與胡渣布滿的青色下巴,淌下去流下去滴落下去。張牧閉上眼,傾聽水流的聲音,他讓自己置身于空白的流淌聲里不再去想任何事情,他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不想再見到和今早發生的事情有關的一切,他更不想看到自己被捕后,那黃鼠狼咧著大嘴,擠眉弄眼,手舞足蹈的樣子。他將去到一個與他所有陳舊、沉淀的無意義歲月不同的,能讓他更加放松更加平靜不這么緊張能舒一口氣的地方,于是,他加快了腳步,回到了房間,從柜子的頂端,將那個滿是灰塵的行李箱拿了下來。他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他將衣柜里的衣服,一股腦拖出,盲目地塞進箱子里,他將床頭柜旁的那個綠色保險柜打開,將里面所有的現金悉數拿出,用襯衫包好,藏在了箱子的最底層。當他準備把那個綠色的保險箱合上時,他看見了保險箱的最頂層,放置著一個棕黑色的盒子,這是他很久以前放置進去的,盒子由檀木制成,四角雕刻著月季花的花瓣,盒子在夜色里泛著白光,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打開過它了。
張牧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拿出,緩緩地將它打開,猶如被一盆涼水潑向頭頂,他從恍惚與驚恐中被拖拽出來。他望見了那個盒子里放置的相片,以及那些擠滿了字的信紙,他將右手緩緩地伸入木盒,用手觸及那些發暗的紙張,他擦拭老照片,就如以前無數次,他做過的那樣。他撫摸相片中那親切熟悉的臉,再一次輕車熟路地走入了,那個他內心深處的隱秘故事。
他望見照片里的她,給自己結了一個屬于青春時代的發髻,仍然披掛著十**歲時的長發。他想念起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她作為他同學的朋友,出現在他們聚會的歌廳包廂里。在包廂混雜的人群中,她穿著一身淡黃色的連衣裙,拿著廉價的白色手提包,匆匆地邁進,那時正值一曲歌的尾聲,一束幽藍的燈光投射到她身上,她如春雨后一片嫩葉,身上冒出新鮮的氣息。她倉促地坐在了那張塌陷的軟皮沙發上,坐到了他的身邊,隔著包間里淡薄的煙霧,他清楚地看見了,她的皮膚之下蔓延開綠色的靜脈之河,那些河流生長出水草、枝蔓,緊緊地將他纏住。他來不及,將桌上雜亂擺放的啤酒瓶收拾干凈,只倉促而又靦腆地問了聲好,便寥落地加入了方才被中斷了的笑談中去。當晚的他,局促地坐于她身旁,望見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柔軟了起來。在他眼里,他看到了不再是包廂天花板上的旋轉燈而是柔和的月亮,他看見的不是包廂的熒光屏而是幽藍的海洋,他腳下的地面開始柔軟,踩上去仿佛積了塵土與積雪。他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景象震懾,變得手足無措。當晚的她只胡亂地唱了幾首歌,便匆忙離去,他呆坐在歌廳包廂陰暗的角落里,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盛著啤酒的易拉罐。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嵌入那個鐵質的瓶子里,正如自己的命運被不懷好意地安置入,于當晚展開的另一段旅途。
自那次聚會后,他開始瘋狂地搜集與她相關的一切。他長久地將自己囚困在,獨屬于她的牢籠中。他離開了全部的親人朋友,只偏執地癡情于這一個女人,卻始終怯懦地不敢面對。他選擇了靠近她家住所的地方工作,每日穿行于南關那排低矮的居民區,走過那些灰白的墻面,用視線捕捉屬于她的影子。他到處搜集與她相關的照片,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那個黑色的木盒里,每日拿出來翻看。他學著去記錄自己這種愚蠢的執著,不再沉迷于游戲室與棋牌室,轉而去閱讀與自己處境相關的書籍。他讀了太多與愛情相關的書籍,無論高雅或低俗。他試圖從那些文字里,尋到一條抵達內心深谷的道路,他試圖從那些紙頁中,尋求一劑脫離這偏執的困境的處方。在那些卑賤的歲月里,他寫下了大量淳樸的贊美詩,它們被他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那只盒子里,他悉心地將它們照料于黑夜之中。那時候,他將這些情緒記錄在那些狹小的紙片上,在烏縣長久不停的夜風里,獨自摸黑起床,匍身于暗色,寫下一封封她永遠也不會收到的信。
在那場漫長的跋涉中,他和她總共只正是地見過兩面,初次是在歌廳,而后一次,則是在他朋友的生日宴會上。那時正值冬天,她裹著一件緊身的棉大衣,被人領著邁入了他朋友的飯局。她提著包,隨手關上身后的門,大方地落座于他的對面,整個飯局里除了和旁邊的人打趣,她并未與他說太多的話。而坐在她對面的他,只自顧自地喝酒,將自己面前的酒杯舉起又放下,側耳傾聽著從飯桌的另一端,傳來的她的聲音。正是在那個飯局中,張牧得知了她喜歡月季花,她對著身旁那個穿著紅色棉襖臉有雀斑的女人說,月季,那是一種美麗的花,它擁有令人蠱惑的美。張牧認真聽完,并將這些記在了心里。自那之后,張牧便一直謀劃著向她表白心意,他試圖讓自己擁有自足的勇氣,去走出自我囚禁的牢籠。那時,他帶著從公司旁的花店里買好的月季花,還有那個放置在保險柜中的盒子——那是他苦戀她的證據,來到了她居住小區的轉角處等候,他站在那轟鳴的工廠巨大的陰影下,激動地幻想即將發生的一切,可卻于遙遠的街道另一頭,看到了她挽著一位中年男子走近的身影。那位中年男人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衫,從遠處將黑的街上走來,撐起的襯衣飄飛如一面志得意滿的旗幟,而她一臉微笑地依傍在他身邊,飄揚的長發正拂過她泛紅的臉頰。那時,躲在街道拐角處的他,隔著自己眼前氤氳的霧氣,看見了她臉上泛起的微紅,感覺她所流露的愉悅的微笑,正是給自己下達的最終審判。他將自己悄然隱于黑暗,沉于工廠陰影的最深處,待到兩人過去后,才落魄地回到了家中,將那盒子鎖進了自己床頭的保險柜里。自這之后,他再也沒有寫過信,即使他仍常在夜里驚醒,他開始癡迷于培植火紅的月季花,并在陽臺上植滿了那朱紅色的花朵,每到夜里便癡呆地同它們講話。
沉悶的腳步聲從樓道里傳來,那些鞋底敲擊水泥階梯所發出的聲響,迅疾、短促地涌向他的家門,通過他那鐵質的大門縫隙,它滲進來又洇出來又因太過急促與太過猛烈而闖進來,張牧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抬起頭,輕輕地,再一次并且最后一次地將盒子蓋上。他抬頭望了望懸于頭頂黑白交錯的天花板,這時敲門聲已經響了起來,他離開保險柜,轉身走入房內,拋開方才整理的物品,僅抓著那個黑色的盒子,來到屋后的窗戶前。他將那窗戶的那扇玻璃輕輕地向右推開,沿著屋外直通地面的排水管,滑了下去。到達地面之后,他將盒子輕輕地放置到寬闊的口袋里,從容地擺動雙臂,來到了那段陰暗的擺滿雜物的小巷,尋到了那輛被他停在巷道拐角處的車。他打開車門,上了車,隔著車窗玻璃,望見幾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身影晃動著往他樓前走去,他擰動鑰匙,踩了油門,將那輛老版的桑塔納不緊不慢地開出了小巷。他聽見了自己樓前,緩緩地響起了警鳴聲,他望見樓下的劉老二正提著一只雞,佝僂著身軀,咧著嘴笑著往回走,而他旁邊,那個滿頭白發的老嫗——劉老二的妻子,正扶著拐杖牽著孫女,跟在劉老二的后頭。居民樓下流動的燒烤攤又開始營業了,那些衣著骯臟的青年人,站立在滿是垃圾的街頭,揮舞著油膩的衣袖,被燒焦的煙霧包著,被青年時的熱情裹著,討要著行人的目光。張牧駕著車子往前,那輛舊版的桑塔納穿行過布滿礫石的郊區小道,平穩地駛上了通往縣城的公路。
傍晚的南關,天黑得早,太陽西沉后,只有幾縷緋紅仍掛在縣城的盡頭。張牧如往常一樣,順著居民區的灰墻行走,踏過墻角那些簇密的青黑色苔蘚,右轉走過那個轟鳴的工廠,來到了那道黑洞洞的樓梯口前。他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他曾無數地站在這里,望著二樓陽臺上那塊深藍色的玻璃,幻想著里頭所能發生的一切。他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包香煙,掏出一顆點燃,在口腔滑出的青色煙霧中,他聽到自己的身后跳躍出鳥鳴,從樹枝傳入幽暗的樓梯間。他望見樓梯口的陰影處,緩步走出一只黑貓,它綠色的瞳孔,在樓梯間里停留了一下,便迅速地竄上樓去。他吐出最后一口煙霧,將煙蒂丟至地上,一腳踩滅,鼓足了勇氣走進了樓梯口。那架旋轉而上的水泥階梯展現于他眼前,樓梯間等待他的,是南關傍晚過后的黑暗,以及闃無一人的寂靜,而這時她正洗完頭發,用雙手將自己的頭發挽成髻,對著鏡子吹干如水草般纏繞的頭發,她對著鏡子仔細地端詳,她伸出手指將臉上的粉刺擠掉,再用沾了潤膚露的濕巾,擦拭臉頰,當一切妥當后,她抱起床上的衣服,走入洗衣房,輕輕地放入洗衣機中。水聲,洗衣機轉動的聲響,樓梯間的腳步。張牧起先側頭細細諦聽,確信樓梯上沒有其他人,便迅速地跨步,踏上了通往二樓的道路,他一邊走,一邊便將口袋里的盒子抽出,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空蕩地回蕩于樓梯間,他望見外頭的暗色正悄然地滑落進來,一點點地吞沒了,自己腳下鋪展于水泥階梯上的光亮。他來到了那扇大門前,他雙手握住盒子,緊緊地用力將它抓住,他感覺手中的盒子逐漸變沉,往下墜,他的身子往前傾,如一位虔誠的侍衛般倚靠在深棕色的門扉旁,想象著里頭正發生的一切。他閉上眼,又睜開,他將自己疲倦的頭顱,抵住那扇門扉的貓眼,他雙手握住那個黑色的匣子,將它放置至自己唇邊,他低頭親吻了盒子,便彎下身,將它悄然放下,放置到那個深棕色的門前。
他立住,定了定神,將食指與拇指緊扣,用食指指背敲擊了那扇他曾試圖接近,卻終究不敢面對的門扉。敲擊聲沉重、空洞,就如方才他踏上水泥階梯時,腳步敲擊路面所制成的聲響,它被黑下來的夜色襯托得寂靜并太過寂靜,它被拴在樓梯回旋的走道里,如被掛留于空洞的古鐘,它蕩開并又撞擊,洇開并又停留在了張牧的心上。深棕色的大門被外頭逐漸亮起的街燈照亮,張牧隔著厚重的門扉,聽到了里頭愈發靠近的腳步聲,大門反射著生鐵的氣息。他聽到房內的腳步聲向他逼近,他的心被鎖于胸腔,更劇烈地跳動,他想立住不動,卻越發地驚恐與害怕,他想見她,想再見她,可身子卻被雙腿牽引,快步墜下了樓梯。他顫顫巍巍地下了樓,欠著身子,躲藏于通往二樓的樓梯間下,他佝僂著身軀,將自己隱匿于階梯下的內側。
他側頭,悉心諦聽著上面的聲音,他望見頭頂水泥階梯的下側,灰白色的邊緣沾滿了深褐色、黑色的污垢,他想探出頭去,卻又不敢,他想邁出腳步上樓去,可雙腿卻不聽使喚地僵立著不動。他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接著是停頓,腳步踏上水泥階梯的聲音,再是停頓,金屬門面撞擊金屬門檻的聲音,接著便又是寂靜。外頭的蟬鳴響亮起來,聒噪煩悶的夜色升起。張牧探出頭,緩步走上二樓,他呆呆地頓在門口,如一截死去的枯木,他緩緩地伸出手靠近那扇深棕色的門扉,卻又停住,他緊緊地注視著眼前那扇大門,就如目見一個幽深的洞口,它的輪廓逐漸模糊,他望見那個門把,門把的棱角開始皺縮,旋入門鎖,漩渦越旋越深,迅速地聚于一點,漩渦的中心離他漸遠,他從中望見了那個女人穿著黃色連衣裙挽著頭發向幽暗的屋內走去,她的身影逐漸模糊,這個過程漫長到令他難以忍受,卻突然被一簾黑幕阻隔,那道門,又再次清晰。他望見自己的手,停止在半空,凝滯在那里,骨節突出,指尖泛黃,他將食指收了回來,握成拳頭,滑直至門把,他猛地將門把抓住,他用掌面用力用手腕用力用手尖用力,他眉頭皺了起來,他感到手尖生疼手腕生疼掌面生疼,月光柔軟地滑入,打在他的手上,他望見自己的指尖就如一把銀質的鑰匙,深插入了鎖芯,仿佛輕微觸動,就能帶動齒輪將門打開。這時,屋內傳出一陣男人的咳嗽聲,他慌亂地將手抽回,往后退了兩步,他呆呆地看著門扉,望見一片凋萎的花瓣正從他心里滑過,如同石子“砰”地跌落湖中被幽暗的河水包裹吞沒,他垂下頭,落寞地轉身離開。
他走出居民區,尋到路邊的一個小花壇坐下,此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又摸出一顆煙點上,望見對面三個跳皮筋的女孩,她們輕盈地跳起,小姑娘扎在腦背后的馬尾上下起伏、左右搖晃,伴隨著如鳥鳴般清脆的笑聲。他望見身旁左前方的一家玉器店,晃眼的白熾燈正投射出來,那個穿著白色襯衫,有著個大鼻子的老板,正坐在店子前的一張小木凳上,望著街道發呆,而他身后的電視機,音量被調得很大,里頭正在播報烏縣當地的新聞。隔著兩棵樹的距離,張牧清楚地聽見,電視機里那個悅耳的女聲正在播報,本地北關郊區的一位長途車司機,在清晨駕車肇事后逃逸,現在警方正在極力布置搜捕。玉器店的老板,仍呆滯地坐在那兒,那紅鼻子在店內的燈光照射下,反射出油膩的光澤。張牧靜靜地將新聞聽完,起身,沿著街道,向著他停車的那個拐角走去。他一路走,一路聽見身后的那座工廠,壓軋機運轉所發出的聲響,這聲響從他背后追來敲擊著他的后腦勺,他想起劉老二那個可憐的兒子,那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就是死在了這些被金屬齒輪所控制的冰冷機器里頭。拐角處的前邊,另一群外地的青年已經支起了燒烤架,他們在燃起的焦油和煙霧里,揮舞著油膩的衣袖,失落地望著路旁匆匆行走的人們。張牧小心地靠著街道旁的灰墻行走,他在街口的拐角找到了自己停下的那輛桑塔納。
張牧打開門,回到駕駛室,他扭動鑰匙踩了油門,讓那輛老舊的汽車倒出拐角,開上了縣城南關的公路。傍晚的南關,夜色又深又靜,路邊的街燈逐漸亮了起來,在它們昏黃的燈光里,街道兩旁的樹木搖晃著它們的身子,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張牧他望見,街道如灰色的繩索滑向南關的盡頭,而道旁的商店應和街燈,逐次亮起它們門面的燈火。張牧駕車一直往南,他專注于眼前的道路,只在經過他工作的那棟灰暗樓房時,他才朝外看了一眼,他想看到的并不是那棟下班后了無生氣的樓房,他想看的是那棟樓房旁邊,被日光燈所照亮的一間小花店。他曾常在那兒買花,店主是那位喜歡穿紅色襯衫的中年男人,每日躲藏于報紙背后,沉默寡言。張牧早已與其相識,他從那兒買花,將它們搬回北關的住所,將它們放置于狹小的陽臺上,他每日悉心地為它們澆水,期盼它們開花,在他心里這些種在花盆里帶著鮮艷色彩偶爾在清晨還掛著雨露的花朵就像是,活在他搜集的那些照片里的姑娘。每到夜晚,他便去陽臺拂摸它們褐色的枝干嫩綠的枝葉,沉默著,從遠處縣城的萬家燈火中尋覓,尋覓,那盞獨特的他未曾親近過的燈盞。
車行到南關的盡頭,連綿群山與稻田鋪展開,城市的燈火散盡,藍色的夜晚沉沉地籠罩在大地之上。張牧將車停好,他取下鑰匙,打開車門,邁出去,用手將車門帶上,聽著車門在他身后關上的聲音。他倚靠著車,立著,注視著外頭的這個世界。夜色輕盈地鋪開,就如一片懸于頭頂的沉靜無垠的湖,偶有夜風從遠處起伏的山巒間吹來,輕輕拂過他的四肢和臉頰。他知道夏季的暑熱快要結束了,蟬鳴與蟈蟈的鳴叫也將逐漸消失。他看著眼前青色的稻田、深褐色的田埂,它們在清亮的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澤。空氣里浮動出稻穗與泥土的氣息,張牧走入稻田之中,尋到田埂坐下,他點燃一支煙,吐出淡青色的煙霧,看見它們飄蕩在空中,很快消散在了夜色中。他知道自己將不再懼怕于警笛,也不再受惱于花朵的枯萎,他想起了那個姑娘,他不知她打開了那個木盒后,究竟會是什么樣子。他用手按了按身旁的疏松的泥土,抬起頭,望見頭頂深藍色的夜空里,星星已經滑入了它們自己的位置。他知道人們很快就會找到他,他只想安靜地坐一會。
他眼前青色的稻穗低垂著頭,在微風吹拂下,起伏如綠色的河波。稻田里的灌溉用水,靜靜地躺著,在夜色里,稀稀碎碎地反射著白光。張牧將雙腿盤起,挽起自己深黑色的褲腿,將腳上的鞋脫下,把襪子褪下,一齊放到身旁的田埂上。遠處群山沒入夜里,輪廓逐漸地模糊了起來。他將雙腿伸直,緩緩放下,讓雙腳沒入水面。一陣風吹過,他身旁的老樹,便輕輕地搖晃起枝干,簌簌地飄葉下來。他望見那些葉子,在空中劃出柔軟的弧線,幾經盤旋,墜進了水里,漂入了整齊的稻田,隱沒進了密集的秸稈。藍色的夜幕下,稻穗整齊地排列,一直延伸到遠方,他想起了以往許多個日子,他坐在狹小的房間里頭,寫著發不出去的信,他站在陽臺的黑夜里頭,望著著遙遠縣城,尋找一盞永不能尋到的燈,他曾在夢里聽到許了多年前她唱歌的聲音,他曾夢見那幽藍燈光下她穿著黃色連衣裙的樣子,只是這些,如今全都像那些葉子般隱沒入了黑夜。
他閉上了眼,就這樣呆坐在那兒,讓自己陷入周身的靜謐中。直待一陣夜風拂過,他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望見了眼前的大地,它深沉而靜謐,酣睡如初生的羔羊。他聽見了稀疏的鳥鳴正從遠處傳來,透過夜色里浮動的微塵,它們清脆、明亮,對這世間的無奈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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