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夏天的暑熱,電風扇就轉得更快,但仍未能夠消解人們的燥熱,煩悶仍澆到人們身上,將使他們身上的背心打濕,并讓他們更加煩悶難安。張牧的家,位于北關的郊區,那兒除了兩棟居民樓、一條公路,再也沒有別的事物與縣城相關。他家位于靠左的一棟,隔著一條堆積著生活垃圾的街道,與另一棟灰暗的居民樓相呼應。張牧家住在二樓,一樓被他改制成了車庫,那里停著一輛工作時用的江鈴皮卡,以及一輛他自己攢錢購買的老版桑塔納。每到夜晚,屋外頭的蟬鳴逐漸響亮,暑熱逐漸消散時,他便會推開輕質的紗窗門,走到他那狹小的陽臺上,小心地扶著那道木質的橫欄,穿過外頭又黑又靜的夜色,愣愣地望著從郊區直伸至縣城的公路發呆。
張牧,在這南方的小縣城生活了三十余年。平日里,他總小心謹慎,無論做什么事,他都表現出沉著認真的樣子。現在,他在縣城的一家小貨運公司干運輸司機,當工友們干完一天的活兒,光著膀子聚在一起打牌、互相調侃時,張牧總站在他們的外圍,側著頭,緊抿著嘴,靜靜地聽著,并不搭腔。工友們都覺得這人古怪,不與別人親近,但由于他做事認真也沒有差錯,他們便尋不到更多責難他的理由,只是在聚眾打牌時,不再給他留著個空位。
近幾天,張牧竟覺得十分煩躁,夏天的暑氣越發地重了,外頭的葉蟬和蟈蟈不休地鳴叫,攪得人思緒繁亂。夜晚,每當張牧做完工,駕車回到家中時,他坐在客廳里木質長椅上,總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與焦躁。這天,當他歸家后,這種感覺愈發地強烈起來,它們宛如纏繞的藤蔓,悄然爬上他的身體,將他束住,張牧沉于這暑夜中感到呼吸不順,他盯著眼前茶幾上擺放的煙灰缸,抽完了整整一包香煙。屋子里,燈沒開,夜色又靜又黏。張牧把手里的煙頭舉起又放下,望著香煙青色的煙霧升起,伴隨著他肺部的呼吸,忽明忽暗。屋外很靜。除了一兩聲野狗的淺吠,葉蟬與蟈蟈短促清脆的鳴叫,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張牧坐在客廳里,聽到耳邊的細微響動,聽到它們回蕩,并被放大。
在短暫的休息過后,張牧站起來身,他將工作服脫下,撘到長椅的椅背上,習慣性地撫平里面的白襯衫,往他那狹小幽暗的陽臺走去。外頭清脆的鳴叫逐漸清晰,屋內的電風扇帶出的持續的“嗡嗡”聲逐漸遙遠,他推開輕質的紗窗門,望見眼前一片凝霜,在空中輕劃出一道柔軟的弧線,飄然而下。接著又是一片,輕盈如羽毛般飄落。張牧將紗門緩慢地完全推開,望見地上早已灑落了一地。月光如牛奶,流淌于狹窄的陽臺上,張牧定了定神,借著月光分辨出了飄落眼前的,全是凋萎褪色后的花瓣。他低垂下頭,握住門把的手,握得更緊了。他帶上門,退了回去,再推開時,卻發現眼前凋萎的花瓣,并未因自己的這一舉動而消失。他閉上了眼睛,緊緊地抿住了嘴,在眼前黑暗的重壓下,感到自己的血液,正涌動、流動,變得遲緩而凝重。他轉身,黯然地將門拉上,再不去扶住木質的欄桿,也不再眺望通往縣城的道路。
張牧轉身回到了屋內,暗色的地板浮動出他行走的影子,他重新回到了客廳,將自己陷入了長椅之中。每當焦慮或者思考時,他總習慣將食指與拇指緊扣,用食指指背敲擊桌子,此刻,他聽到的隨著他手指的起落,玻璃桌面被敲擊出沉悶、空洞的響聲,他看見紫紅色的桌布上,壓著的那塊玻璃桌板,正倒影出自己消瘦的面孔。
敲擊聲沉悶地回蕩,就如他小時候潛于河底時,聽到河岸邊伙伴們往水中投擲石塊,石塊劃開河面,跌落河中,撞擊河水時所發出的聲響。他仿佛又再見到了,那些跳躍在岸邊的歡快的身影,這聲響讓人無助,并讓人胸悶頭暈。張牧停止了敲擊,將手枕在光潔的玻璃上,將手掌靠近自己的額頭,張開五指開始梳理自己的頭發。四壁將月光阻隔,夜色越發地濃了,張牧坐在客廳里頭,感覺周身被這濃重的暗色包裹,夜色太黏,仿佛就滴出水來。他覺得不適,于是起身去內屋,將窗簾拉開,好讓外頭的光透進來一點。窗簾被打開,房間于幽暗中展現,它狹窄、閉塞、擁擠,一張老舊的席夢思癱軟地平鋪在中間,兩個棕褐色的柜子緊靠著床頭,而在靠左的那個柜子旁,放置著一個綠色的保險箱,在夜色的鋪照下靜靜地立著。
張牧望著那保險箱仿佛就要想起什么,可煩躁卻將他的思維阻斷,外頭月光透進來,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輕微地搖晃,他望見從保險箱底部一只瘦小的老鼠,正探出頭來,它畏畏縮縮地左右觀望,爬出保險箱的邊緣后,倏地逃出了房間。張牧輕聲嘆了口氣,他走向床頭柜,俯下身,從中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劣質白酒,打開了房間的燈,借著頭頂晃目的日光燈,將酒一飲而盡。酒水一涌而入,嗆進他的喉嚨,灼傷他的喉管,灼燒他的食道,灌進他的胃中,他的眼前一陣白霧,他起身走到窗前,夜風吹拂到他的臉上,他望見遠處縣城的燈光依次黯淡,消失,隱沒入了黑夜。
次日,張牧起身時,扶著床沿,直感覺自己腦袋昏昏沉沉,他站起身來,往放置藍色工作服的長椅上行走,感覺自己就像站立在,一艘飄蕩于河流里的木舟上。他仿佛踩不到實地,腳下無以借力,渾身的力氣一點也使不出來,他癱軟得如一團吸了水的棉絮。恍惚中,他望了眼墻上的時鐘,指針指示的時間已是七點半了。他走向洗漱間,用毛巾胡亂地擦了擦臉,旋即重回客廳,拿上工作服,感覺自己就像個皮球,被慣性牽引著墜入了樓梯間,直至行到樓底,他才發現自己的鞋子尚未換好,他便又拎著工作服,返回了房間。
張牧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但他今天卻格外的煩躁,當他駕著江鈴皮卡往附近的A城開時,正路過一段鄉間小路,他看見那狹窄的車道上布滿干硬的車轍,便想扳上變速排擋,想讓車子快速地通過,將這些讓他覺得討厭的地方,遠遠地甩開。道路上凸起的土堆沖撞著車底的輪軸,他覺得自己身下那單薄的車輪正跳躍著飄了起來。道路兩旁樹木搖晃著影子,迅速地后退,仿佛連綴成綠色的簾幕,張牧踩了油門,讓自己在這綠色隧道里穿行。他直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重,而身下的車子卻越來越輕,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就如被一根繩子提住,下半身開始晃動,他的頭愈發重了,就如即刻要把身子壓垮,他試圖讓車子減速,伸手去拉變速排擋,卻抓了個空。于是,他將自己往前挪動,并將身子向前傾,企圖讓自己與變速排擋靠得更近一些,他將重心移到右方,卻一腳踩到了油門。車子立馬如被砍斷鎖鏈的火車頭,車廂載著他身后的世界,離他越來越遠。他更加焦躁了起來,他將頭垂下,湊近身下的變速排擋,而那支黑色的排擋,則晃動地出現在他眼前。就在他側身,快要靠近排擋時,“砰”的一聲悶響,闖進了他的耳朵,沉重地敲擊了他的耳膜,他的腦袋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擠滿,仿佛如成熟的木棉籽般,就要爆開。通過車廂頂部的鐵皮,他的頭頂傳來一陣陣連續、短促、沉重的撞擊聲,他感到一輛載滿貨物的列車正從他頭頂駛過,車輪碾過車廂頂,撞擊出一個個深陷的凹痕。他猛然抬頭,身子往后一傾,望見車窗的玻璃,細密的裂痕如蛛網般從他的右前方蔓延開來,而在這些密布的裂痕之間,填滿了紅色的液體,它們正悄然洇開,并從裂縫中滴落下來。
張牧覺得自己眼前一片混沌,黑暗逐漸延伸,占領他的視線,車子仍然急速地行使,在他眼前廣袤的黑暗中,綠色的河流的身影逐漸顯現出來。他緊握住方向盤,將頭側出窗外,聞見濕潤的泥土的氣息,望見一條河流展現于他眼前。他踩下了剎車,將車停下,來到了河邊。他踉蹌著往河岸走去,腳下的泥土附著著青草,如被泡松了的軟木,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于這片起伏不平的道路上。他聞見,河水潮濕的氣息愈發地近了,而滔滔水聲亦近了起來。他來到了河邊,猛地跪倒,將頭沉入了清涼的河水之中,波浪拍打著他的臉頰,滲入他的五官之中,他提起濕漉漉的頭,河水從耳廓中涌出,他如被清洗般,腦中的混沌被河水沖刷,一洗而凈。這感覺令他開闊,他再次將頭顱放置入冰冷的河水中,如此反復再三。
張牧提著自己被河水打濕的身子,回到車子時,真切地望見了那些粘黏住車身的紅色液體,已經凝結成痂,他清醒地意識到他曾目睹的那些液體不是別的,正是紅色的血液,而此時的他,已經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他的腦子仿佛緊連著一個每分鐘抽三百升液體的強力水泵,他的意識被強力的漩渦所拉扯,剝離了他的身體,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晃了晃自己沉重的頭顱,如烏龜般,探身進入駕駛室里。他在駕駛位后摸尋,并尋出一個塑料桶,再次循回河邊,打上一滿桶水,提回車旁,開始認真細致地刷洗起車身來。開車回到了郊區的房間,拉開車庫卷閘門,將車停入,獨自如失重的幽靈般飄蕩回屋里,飄入了自己的房間。他尋到了那條棕褐色的長椅,未及將衣物脫去,便倒頭陷入了恍惚的睡夢。
屋外的鳥鳴撩撥了他的夢境,在夢里他反復聽見了警車的汽笛,以及置于車頂旋轉的紅色警示燈。他從夢中驚醒,快步走上陽臺,發現昨日的花瓣蹤跡全無,迎面而來的冷空氣就如一桶涼水,潑向他的面頰,他變得從未有過地清醒起來。他定了定神,將手掌靠近臉頰,拍打額頭,試圖梳理今早發生的一切,卻始終不知他駕車撞倒的究竟是什么,或許是一只鴨子,或者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他在心里暗自揣度,并期望他曾試想過的可怖的一切不會真的發生。恐懼與對恐懼的恐懼,不停地折磨著他,他決定換一輛車去一探究竟。他脫去身上的工作服,換了件干凈的襯衫,快步來到車房,拉開沉重的卷閘門,駕車原路返回。
起初,一路上張牧并未發現任何異樣,而他昨日經歷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場恍惚而短暫的噩夢。他只不過是喝醉了酒,并倒在房間里睡了一覺,盡管,他很可能錯過了今天的工作,但這并不會比昨晚的夢境——駕車撞上什么,來得更糟。隨著車子往前行駛,他眼前那狹窄的布滿干硬車轍的小道逐漸到了盡頭,他慶幸于自己沿途并未真的發現什么,他覺得昨日即使不是夢境,那他撞上的也會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那會是一只可憐的鴨子,或者一條老狗,他開始想象那些動物被車子撞擊后,墜落地面奄奄一息,最后被沿路的村民拾回家里的情形,他兀自地這么想著,覺得自己身下的車子變得輕快了起來。他決定將車開上大道,按著昨日的路線繞回去,他因感到命運對自己的寬宥,而下定決心往后一定要多做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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