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溫暖的星期六早晨,城市里還不見人影。張牧打開窗戶向屋外探望時,除了街道兩旁樹木上鳥兒的啼叫,外頭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市郊仍在朦朧的睡意之中。扶著窗臺,張牧感到他昨晚喝過的酒,那些白色的灼人液體,已經從胃里流淌到了身體各處。盡管張牧感到疲乏、無力,但這并不能成為他逃避工作的理由。
張牧今年三十七歲,總是穿著一身藍色粗布工作服。那是五年前他所工作的那個工廠倒閉時,老板發給他們留做紀念的。那時張牧工作勤奮、認真,他覺得自己周圍的每個人都在努力地工作,不管白天黑夜,他們都在拼命地干著,而工廠里的那個大機器也沒日沒夜地旋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可那工廠說倒閉就倒閉了。他至今仍想不明白那家工廠倒閉的原因。
“因為**”事后張牧的工友告訴他,他們的老板因為迷上了**而將工廠所有的錢都花掉了,他甚至還四處借貸,想方設法地從他的熟人那兒騙錢。他連一丁點兒蠅頭小利都不放過。就像一條奸詐的蛇,他貪婪地朝著每一個人吐著信子。但張牧卻從未相信過,他不相信**里那幾張小小的紙牌,竟然能把意見這么大的工廠全都吞掉,這聽上去不可思議。
可不管怎樣,張牧在離開那家工廠之后,還是順利地找到了工作。他的勤勞、誠懇,總能讓他找到維持生計的活。但他的那些工友們,或許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們中的有些人借酒澆愁,整天爛醉如泥,有些人則開始干上了非法的勾當——盡管他們現在發了財,可是張牧相信他們的好日子并不會太長——更有些人呢,他們和他們的老板一樣,迷上了**。他們把自己的房子、妻子、父母少得可憐的贍養費,全都丟到了旋轉的羅盤上,想靠著幾個小球和幾個數字把自己曾經失去的一切都贏回來,可是他們總是失敗,他們連一次也沒有贏過。那個旋轉的五顏六色的東西像張大口,正慢慢地將他們吞掉。
只有張牧依舊老實本分,他現在在一家物流公司工作,負責把貨物送到別人的家,等到收貨人簽字驗收之后他再把車開回公司。就這樣,張牧穿著那身耐磨的藍色制服,開著公司的舊鐵皮貨車,日復一日地穿行在了南關的街道上。
日子過得很平緩,可張牧并沒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但今天似乎將是不同尋常的一天,因為張牧昨天晚上喝了酒,他是一個人坐在陽臺上喝的,這在他工作以來的十余年里是第一次。安分守己、踏實工作、少耍把戲等等,他一直是這么告誡自己,從他開始工作那天起,這些就被刻在了他的腦子里,而他也一直都是這么做的。昨晚張牧之所以會喝酒,只因他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從遙遠的南方撥來,起初他還以為是別人撥錯了,因為這么些年了,他從未接到過任何長途電話,長途電話似乎與他從來沒有過關系,而這次他弄錯了,對方告訴他——那個溫柔帶著膽怯的女聲告訴他——她沒有打錯電話,她要找的人就是他。
就在電話的那一端,無線信號牽引著的另一端,那個張牧二十多年沒有聽過了的聲音,再次走進了他的生活。沒有任何征兆和預示,似乎一切看上去都理所應當,只需她愿意,手指按下幾個號碼,她就能再找到張牧,并合情合理地走入他的生活。
那個夜晚,隔著遙遠的距離,他們只講了五分鐘的話。整個過程中,張牧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而對方的聲音亦是斷斷續續,他無法聽清對方在講什么。二十多年了,他離開那個南方的小鎮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他已經快把那些事情全都給忘掉了,如果不是有人提起,他真的不會再想起有關那里的任何事情了。就在他試圖與對方說話時,電話被掛斷了,之后,他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那里最烈的酒,回到了房間。
此刻,當張牧坐在公司的貨車里,手握著方向盤時,他感到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他盡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讓自己能分辨哪兒是街道哪兒是人行道,他努力地搜尋著自己腦海里的路線圖,警惕地在每一個應該轉彎的地方朝恰當的方向打方向盤。今天,他要將兩臺立式空調,一臺洗衣機,送到南街的S夫人那里。她昨天打電話到張牧的公司,指定要張牧在上午送過來(她是在別人那里聽說張牧的工作是全物流公司里最細心、最周到的,張牧會將體積大點的貨物搬進顧客的家,而其他的物流員則會把它們留在門外),為此她愿意多付給張牧的公司一百塊錢的酬勞。
張牧駕駛著車子,讓它在南關的街道上緩慢地行駛。盡管他一再努力,但仍無法將自己的心思集中到方向盤上。他看著車子穿過街道,經過街道兩旁的建筑,腦海里卻翻來覆去地想著昨天那個電話的內容。張牧知道,貨車在去南街的路途中,要穿過一片市場,經過那兒時他得格外小心。因為缺乏管制,市場小攤販們常會把自己的貨物擺到大街上來,而如果車子不小心碰到了那些貨物,攤販們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訛人的好時機的。他們一定會大吵大鬧,抓住你的衣服,讓你賠錢,他們大多從農村成群成伙地來,在憤怒時甚至會朝你車上扔東西。張牧可不想惹上任何麻煩。
就在經過那個市場的時候,張牧格外小心,他減慢了車速,努力瞪大眼睛盯著路面,讓車子繞過那些七橫八豎的貨物。可這樣走了沒多久,張牧發現前面堵車了。一輛巨大的貨車橫在了街道上,它的尾部朝著市場,貨箱敞開著,有人在從里面抗著一箱箱的貨物進入市場。它在卸貨,這意味著張牧得等上一段時間,而這個等待空當,正好讓他休息一下。他實在是太累了,昨天根本沒有睡好,可市場嘈雜的聲音,卻像潮水一樣,一股又一股地涌來,它們夾雜著市場里各種貨物的氣味,讓人心煩意亂。
張牧開始將自己的視線,從道路轉移到了這個魚目混雜的市場上。什么人都有。這里面什么人都有。他們賣著不同的東西,五毛錢一斤的蔬菜、昂貴的干貨或者海鮮、色澤明亮的烤肉、造型庸俗的內衣褲、來路不明的二手手機,以及各式各樣你能想到的日常用品。
市場黑黝黝的大門,那個滿是污垢的大門,就是他們生活的入口。他們每天在這兒要呆上十個小時以上,在這兒吃飯在這兒上廁所,在這兒討價還價,在這兒自我推銷。可他們至少遵紀守法。如果,你的車子不壓壞他們的貨物,如果,你沒有侵犯他們的利益,他們不會將你怎么樣。他們生老病死,賺錢消費,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樣。張牧看見就在他的車子旁邊,兩個身形消瘦的攤販正揮舞著手上的圍巾,大聲地向路人推銷著自己的商品,而立他們旁邊的是一個提著籃子販賣蔬菜的農村婦人,此刻她正呆滯空洞地注視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向人們推銷自己的蔬菜也不和周圍的攤販交談。她就站在那兒,孤獨地站立在那兒。張牧從自己的制服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煙,熟練地點上,抽煙或許能讓他此時更加清醒。
煙氣通過他的口腔,滑過他的呼吸道,鉆進他的肺里停住幾秒,再被張牧吐出來。他看見煙氣在自己眼前擴散、升騰,而隔著這些逐漸變淡慢慢飄散的煙霧,他看見了市場大門外,靠著墻壁的地方站著一個小孩子。那小孩看上去十二三歲的樣子,他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衣服,灰頭土臉骯臟不堪,此刻他正依著市場沾滿污物的石制圍墻,看著外面擁擠、吵鬧的人群。張牧看著那孩子,從他那雙眼睛里,感覺到一條天真的驚恐的河流,正從那雙眸子里淌出來。
煙霧已經完全飄散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劣質香煙的味道,仍盤旋在張牧的座位四周。那個孩子的父親從黑洞洞的市場大門里探出頭來了(那孩子和他父親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他父親左顧右盼,仿佛在尋找著什么,隨后他的視線落在了孩子身上,他找到了自己要尋找的東西,接著他快步向前,雙手拽住了孩子,拖回了黑洞洞的市場大門。那孩子就像一塊弱不禁風的旗幟,被拉拽著、搖晃著,在張牧的視線中消失了,而那眼神里流露的單純的、驚恐的、天真的東西,卻一直縈繞在張牧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前面的車開走了。街道重新變得通順,道路再次在張牧的眼前伸展開來。它們就像一條條灰色的綢帶,錯綜復雜地將整個城市包裹起來,它們冷靜地存在著,不管有多少車輛行駛而過,也不管是否人會有人在深夜撫路而哭,它們由水泥、沙子、石頭構成,經歷風吹日曬,冰冷堅硬如城墻。現在,張牧已經變得清醒多了,他踩了油門,握好方向盤,往他的目的地駛去。
到達S家里后,張牧如往常那樣敲了敲門,禮貌地站在外面等候。門不一會兒便開了,S夫人不耐煩地說她已經在家里等了很久了,張牧只好道歉并解釋說今天路上堵車耽擱了。
“沒關系,去把東西搬過來吧”S夫人倚著屋門,朝著貨車瞥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她已經投過貨車的鐵皮,看到了自己的東西一樣。張牧跑向貨車,拿出鑰匙打開車廂,跳上車,將貨物一件件地搬運下來,就像他以前很多次做過的那樣。此時的S夫人還是站在那兒,倚靠著門,不過她已經將身子側過去一些,留出了足夠的空間讓張牧能夠將貨物搬進家里。
“放哪兒呢,夫人”張牧扛著立式空調進入了屋子。
“就放客廳那個桌子旁邊吧,你看得見的”S夫人朝那兒指了指。可那兒有兩張桌子。
“就是那個放著電話機的桌子么?”一個綠色的電話機,張牧他看見了一個綠色的電話機。復古的八十年代款。
“對就那個,那電話機早就壞啦,它現在沒有任何作用了”S夫人抱怨道,“如果你喜歡,你甚至可以把它帶走,它太礙事了。除了樣子好看,它沒有任何用處”。張牧沒有接她的話,因為他知道,公司是不允許員工隨便接受顧客饋贈的,而她這么說完全可能只是客套話,一句脫口而出的客套話,現在的有錢人總是喜歡假模假式的慷慨,就像他們擁有花不完的善心一樣。
張牧今年三十幾歲,正值年輕力壯的好時候,他不酗酒,煙也抽得不勤,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這對他現在的工作無疑有莫大的好處。很快,張牧就把所有的貨物都搬進了S夫人的屋子,并按要求擺好了。就在S夫人翻著錢包找錢時,張牧認真地看了看他所站立的這間客廳。寬敞的客廳,大而明亮窗戶,雕著花紋的天花板。樣式精美的桌子、椅子、凳子、房間里隱約可現的書架。還有那紅褐色的木地板,打過蠟顯得十分光滑,拖完之后甚至能照出人影。
而在這些東西里,最能吸引張牧的,還是那個綠色的電話機。那個八十年代式樣的電話機。它弧度好看的聽筒,還有那個帶孔的可以旋轉的圓盤。以前張牧家里也有過這樣一部電話,在那個遙遠的南方小鎮他看見父母們通過這東西跟別人說話。隔著遙遠的距離,幾條街甚至一座山,人們還可以交談這對那時的張牧來說,是一件神秘而奇妙的事情。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這東西帶回家。
就在S夫人把錢找齊,準備遞給張牧的時候,她好像看出了張牧的視線里透露出的對那電話機的渴望。于是她裝作不經意地對張牧說“把它拿走吧,留在這兒也沒有用,我們早就用不上它了。”
張牧收斂起視線里的渴望,接過錢,趕緊將視線轉移到屋外。
“這兒有多的一百塊,你得把它交給你公司,我跟他們說好了多付一百。”S夫人的視線轉移到了那個綠色電話機上。
“那東西你也帶走,不帶走,明天我就會把它丟掉。”她撫摸著自己外套的毛茸茸的領子,“我打算買個花瓶,放那兒。它太礙事了。”
就這樣,張牧把那部綠色電話機帶回了家。經過一上午的工作,他現在已沒有剛出門的時候那么疲乏了。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打在他那張狹小的床上,車輛轟鳴的發動機聲夾著鳥兒的啼鳴,涌入屋內。今天并不是很冷,但冬天確實已經到了,再過一陣子,凌冽的寒風就會到來,到那時陽光便無法再讓這里溫暖起來了。張牧望著自己帶回來的那個電話機,很明顯S夫人是很愛整潔的人,電話的綠色外殼經過很好的維護,它被擦得干凈光滑,此刻因反射的陽光而變得明亮。它孤零零地放在那兒,干凈地放在那兒,和這個臟亂的房間并不協調。
張牧仔細觀察著這個綠色的電話機,突然,電話鈴響了。
毫無預兆,它響了起來。沒有連接任何電話線,沒有任何人去碰觸它,它就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卻突然響了起來。空洞的電話鈴聲開始在張牧的房間里回蕩,它就像一陣古怪而神秘的呼喚,召喚著張牧去拿起話筒。張牧感到了害怕,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與寒冷正透過屋外的陽光牢牢地抓住了他。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他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掌控,他體內的一個聲音正強有力地涌現出來,它朝他呼喊“接電話,快去拿起那個聽筒,快去拿起它!”就在這種不可名狀的聲音的驅使下,張牧走近了電話,他拿起了聽筒。
一陣空洞的安靜,話筒里先是一陣空洞的安靜,就像諦聽著一口深井,除了屋外傳來的車子的轟鳴以及忽高忽低的鳥啼,話筒里沒有聲音。再過了一陣,話筒里傳來“茲茲”的噪音,它們就像黑夜里老鼠啃噬床單時發出的聲音。再然后,又是沉靜。此刻屋外的鳥啼、車子的轟鳴也消失了。除了風,屋內沒有聲音。就當,張牧想把話筒放回原位,結束這個漫長的電話時,電話那頭隱約傳來了人的聲音。模糊的、飄渺的人聲,它們逐漸靠近張牧,也逐漸變得響亮起來。
最后那個聲音變得十分清晰,就如說話者正站在張牧眼前一樣。張牧分辨出了那個聲音,那個聲音他太熟悉了。他每天把一天的工作全部做完,交還公司貨車的鑰匙時,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他發音時的翹舌,還有他獨特的口音,就連他講話時的習慣都一模一樣。他的老板,那個文雅、英俊的中年男人。好奇心驅使著他讓他忘了恐懼。張牧握緊話筒,將耳朵貼得更緊了,他聽見話筒里又傳來了另外一個聲音。那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很快張牧也將它分辨出來了,那是公司文職X的聲音。他們的聲音里帶著焦急,帶著那種迫不及待的焦急,張牧聽清了他們在說的每一句話。從他們嘴里迸出的話語,通過無形的電話線,傳向了張牧的耳朵。那些帶著熱氣的話語,齷齪的,污穢不堪的話語,闖進了張牧的耳朵。
他被這一連串的帶著熱氣的話語弄得面紅耳赤,心煩意亂。他知道自己正在聽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本能驅使著他,他靠著電話更近了。而就在他貼近電話時,他的手臂不小心轉動了一下那個圓形的電話盤。
電話那頭的聲音消失了。寂靜。“茲茲”的噪音,像老鼠啃噬床單的聲音。再一次寂靜。飄渺的人聲。接著再次逐漸加強,變得清晰起來。這次他聽到了他的那個老板和別人交談的聲音,那是一家電器商城的老板,張牧曾在接貨的時候和他見過面。他們在談一筆生意。分紅、假貨、礦場。談話里充滿了陰謀。他聽到電話里的人在談論礦廠發生的一起事故,有人被埋在了里面,死在了里面。他們在商談對策。他們邊談邊笑著。金錢,打通關系,掩蓋。這些冰冷而殘酷的對策從那個平日里看來溫文爾雅的男人口里說出。張牧覺得一股巨大的冷流正穿過窗戶襲向自己。他感到不寒而栗。
接著,他又一次轉動了圓盤。他聽見自己的鄰居在爭吵。那對平日里看起來十分親近的鄰居正在爭吵,“啪”的一聲,接著他聽到了女人的哭泣。那個男人打了他的妻子,并用最下流的話辱罵起她來。碗跌落在地面碎掉的聲音,女人開始發瘋似地嚎叫。張牧整整聽了二十分鐘,他聽完了整個不幸的悲傷的過程。
就在那天的剩余時間里,張牧坐在這部綠色的電話機旁,一次又一次地轉動圓盤,他聽到了那些熟悉的聲音,聽到了一個又一個平日里無法聽到的故事。它們就像隱匿在陽光背后的下水道,充滿著陰暗和惡臭。它們藏污納垢。丈夫出軌,家庭暴力,商業詐騙,冷漠地處理死亡事故,政府人員之間的勾心斗角,還有官員間讓人惡心的互相吹捧。辱罵,嘲笑,諷刺,哀嚎,笑聲,哭聲。它們包含了這整個城市里的不幸和悲哀。
張牧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要掛掉電話。他要將這部電話扔掉,或者徹底毀掉。它就像一場噩夢。它像洞察了一切陰暗與奸險的先知,它將這不堪入目的一切,通過這種冷漠而具體的方式呈現在了張牧的面前。張牧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了。
就在張牧下定決心掛掉電話,離開這場讓他感到驚恐的噩夢時。電話那頭傳來了昨晚打給他電話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張牧繼續聽著,他沒有掛掉電話。這次,他聽清楚了。
“你的父親死了。就在昨天晚上。”話筒里傳來那個溫柔又帶著膽怯的聲音,和昨天晚上的一模一樣。
“你離開家已經二十三年了。沒有任何消息。我們沒有你的任何消息。”張牧想起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午后。他的父親惡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只因張牧沒有在他下地前幫他鋤草。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那個粗糙的中年男人的聲音,他聽見自己的腦海里,那個男人粗暴地喊著“我養了你十五年了,你除了磨我,還會什么!讀不好書,連做事也不會!”
“他并不是真的恨你,他從來沒有恨過你。你離開之后他一直很后悔。他不讓我看見,但我知道他經常一個人在夜里躲著哭。”那天下午的風很大,陽光晃眼,屋外燥熱不堪。張牧握著他僅有的十五塊錢,跑出了家里。
“他一開始也罵,但是后面就不罵了。你過年都沒有回來。”他想起自己在外的第一年,到處流浪,由于年紀太小,沒有人肯要他做工。他沒有錢,回不了家。最后好心收留他的是個面店老板,他在那兒打雜,包吃包住沒有工資。他至少能活下去了。他記得那年的過年格外冷。他想家,想念圓桌上的餃子。
“他也開導過我,說當你死在外面了。他嘴上不說,但心里我知道,他在等你回來。每天晚上他坐在那里,就是在等你回來啊。”他看見,漆黑的夜,家鄉寂靜漆黑的夜晚。那個男人,那個曾經痛打過自己的男人,一年一年地變老。他看見那個男人站在門口的樣子,看見他伸著脖子向著漆黑的夜色里張望的樣子。他知道這個男人從來不哭,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哭。他只會默默忍受著這一切。
“我本來已經沒有打算再找你了。可是有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那人要我撥這個號碼。我本來已經死心了的。但是我還想試一試啊,二十三年了,我和你爸試過這么多次了,我早該絕望了,可我還想試一試啊。”他聽到了電話那頭的那個人的嗚咽。
他聽著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那個他二十幾年沒有聽到過的聲音。他知道她在哭泣,在訴說,在傳遞著這二十幾年的不幸和沉重,所有的悲傷還有此刻的激動。
“他最后哭了啊,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那時候講話已經沒得什么聲音了啊。他把我喊了過來。他說他知道自己見不到你了啊。他說要我把你找到,他要我跟你說……”在張牧的所有記憶中,那個男人是從來不哭的,張牧從來沒有見過他哭過。他只會默默忍受,把什么都放在心里。
可是張牧,你知道么?這次他哭了。
父親,你知道么,你的兒子一直很誠實。他老實本分,勤懇工作。他沒有給你丟臉。
接著,一切的信號又被中斷了。沉靜。電話里,什么聲音也沒有了。窗外鳥兒又開始啼叫了,車子轟鳴也開始涌入屋內。張牧開始瘋狂轉著電話上的圓盤,他一遍又一遍地轉著,可是電話里不再有任何聲音了。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音。張牧的腦海里開始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些畫面,那個夏天的蟬鳴和燥熱,在二十三年之后,在他即將把這些忘掉的時候,再次襲入他的腦海。他開始想念那些黃色的稻田,褐色的田坎,那些蔥綠的野草,還有甩著尾巴的水牛。他開始想念他的父親,想念母親,想念那兒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他不知道這部綠色的電話究竟是什么,但他相信這是命運給他的啟示,一個提醒,一個轉折。
他聽到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那個村莊里傳來的嗚咽。他看見從前許多個無人的夜里,他的那個父親偷偷哭泣的樣子。他看見他在蒼老。他也看見他站在門口等待。他看見隱匿在這個藏污納垢的城市里所有的污穢與不堪。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個小孩。他想念那雙抱他歸去的有力的手臂。
他知道冬季已經來臨了,他開始想象在美麗的南方,陽光穿透云層的樣子。他想象著,自己在車廂里搖晃著靠近自己的家鄉的樣子。他想象著,在一個又一個醒來又睡去的夢里靠近自己家鄉的樣子。他知道他的內心正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他知道他將回去,回南方去。那里有他的母親。
他聽見那些旋轉的音波互相交織在一起,它們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后的風一樣,撩人心魄。
他聽見它們正在呼喚:“回來吧,提著你那走動的漁火。歸來吧,你漆黑的靈魂里那潮濕的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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