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透過陳老頭失言說出的那段話,我們似乎可以從歲月中還原出那個悲劇的場景。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夜晚,劉老二生了感冒,當時,躺在狹窄的木板床裹在棉被子的劉老二對自己正在熬藥的妻子說:“去給我打兩壺酒來,喝了就好,喝了就好。”
正是這句極為普通的話,讓劉老二后悔了整整半個輩子。就在那個晚上,劉老二那豐腴的老婆,穿著輕紗襯衣,薄布短褲,扭著腰肢,踱步到陳老頭酒館打酒,單純善良的文氏渾然不覺此時命運已經布下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就等著她邁入進來。
那天晚上,喝得醉熏熏的譚三從陳老頭酒館邁出來,正巧碰上劉老二那年過四十依然豐腴漂亮的妻子,隔著眼前迷蒙的白霧,借著酒勁,他開始了一次漫長的調戲,這一切都看在了陳老頭的眼里,但在三連鎮里誰人都曉得譚三家勢力很大,于是,這種調戲婦女的事情誰都不敢去多說什么。就在那陰沉如鐵的夜色中,隨著劉老二妻子的躲閃,譚三開始從挑逗變成了一種野蠻的侵犯,他變得像一頭野獸一樣兇猛有力,他感覺自己的胃中翻騰出一股灼熱的力量,那力量冒著酒氣,穿過食道,直沖上他的腦殼頂,他發覺自己的雙手不聽使喚,兩耳充塞著惱人的鳴叫,雙眼搖晃著的滿是文氏的豐腴身影,陳老頭透過黑夜,看到了譚三那雙發著綠光的狼一般的眼睛。
當天晚上,劉老二的妻子文氏在一切瘋狂、屈辱結束后,抹掉臉上的眼淚,展現出了一股令人敬佩的冷靜與堅強。她在黑夜里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提著在掙扎中跌掉的酒壺,踉蹌著穿過街道,走向了更深的黑夜,走往了遠處的家中。
到家時,劉老二正在響亮的鼾聲中呼呼大睡,而當晚黑夜中發生的事情,一直被他的妻子細心隱瞞,直到有一天文氏發現自己竟懷上了身孕。
胡屠夫
胡屠夫被搖醒時,睜著充滿酒氣、發紅的雙眼,看見端坐四周的劉老二等人全都一臉嚴肅,胡屠夫大惑不解,便詢問發生了什么,這一問不要緊,結果便將他拖入了劉老二正在密謀的一個漫長的陰謀。
劉老二年少時曾讀過一些書,雖未能憑借這謀個功名光宗耀祖,但卻極大地豐富了他的詞匯,并提高了說服他人的本領,而在往后說書的日子里,劉老二更是變得伶牙俐齒、能說會道。隔著時光的暮靄,我們仿佛可以看到,那天晚上,就在陳老頭那張酒氣纏繞的桌子上,劉老二酒勁全退,巧舌如簧,異常清醒,他晃蕩著那顆精明的腦袋,揮舞著寬大衣袖,時而以手撫額,時而以手擊桌,一串串**、感人的話語從那干癟的雙唇中迸發出來。
最后,劉老二成功地說服了陳老頭、胡屠夫等人協助他完成這次復仇活動。
當晚,胡屠夫從酒館出來時,他那肥碩沉重的頭顱中,響亮地回蕩著這樣一句話“譚三這個狗日的作盡孽,人在做,天在看!”
拉琴藝人老秦
事實上,老秦一直是這些人中最為猶豫的,他那種藝人的氣質使得面對這種事情時顯示出了搖擺不定,就在他們將譚三約到南山密謀殺害的前個夜里,他對自己的妻子閃爍其詞地詢問了幾個問題,而這些問題恰好成為我們復原整個故事的重要線索。
就在老秦離家去南山之前的那個陰郁的清晨,他的妻子聞見大風從洞開的門外夾雜著野花香闖蕩進屋內;聽見老秦在門口拉完了一支又一支低沉、悲傷的曲;看見了在清晨暗淡的陽光里,老秦眼里散射出兩股茫然的霧氣。
那天的南山,一如既往的大霧彌漫,譚三毫不知情地踏入了自己一生的墓地。就在那個陰郁的下午,他站立在南山一片開闊的湖泊旁,正在幻想著劉老二即將拖著身子像個窩囊廢一樣地前來討個說法,可當他望見劉老二那一身蕭肅殺氣時,他開始覺得事情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他開始朝著劉老二大喊“狗日的,你想做嘛啊?”話音剛落,他望見劉老二從身后晃出一把刃口發給的尖刀,于此同時他看見了周圍灰白草叢中轉動著的,三雙可怖的黑眼睛。
譚三最后被四人用亂刀捅死,拋尸荒野,他躺在那兒,血水不斷地從傷口涌出,貼近著地面緩緩流入寬闊深邃的湖泊,將一股血腥味與淡紅色攪拌入冰涼的湖水,他就這樣閉上了眼睛,無法再次去到陳老頭的酒館辱罵老秦是個“窩囊廢”,也無法再用陳老頭兒子的頭將陳家酒館的酒壇子砸個稀巴爛,更不會逼迫著胡屠夫交出那把祖傳的獵刀。
就在老秦干完事情,下山的途中,他看見雨后的南山,陽光柔弱地穿過云層,照射在道旁粗壯的樹上,樹葉金黃與陽光交相輝映,老秦突然恍惚了起來,他不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什么,自己又要去哪。
尾
那年秋季,三連鎮下了一場暴雨,那時烏云如鉛層,沉重地灌滿整塊天空,隨后,雨水傾倒而下,敲擊房屋,敲擊道路,敲擊冰冷如銀盾的天空下的萬事萬物,將低矮陳舊的房屋敲打得發抖戰栗,將坑坑洼洼的道路敲打得上下起伏,將灰色裹尸布下的生靈敲打得寒冷不安。就在那場兇猛的暴雨中,三連鎮的人們說,在村前河流上空的烏云縫隙里透過隱約的光,看到了一條黑色的蛟龍,與此同時,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暴風雨中正向東飛去,劉老二佇立在鎮口的木房里,翻開他的那本褐黃封面的老書,向鎮上的人們做了解釋,證明這些羽毛潔白如霜的迷路鳥兒來自更南方的琉璃群島,指出這是馬匪作亂和谷物豐收的征兆。
就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到來之時,一個巨大的陰謀正配合著氣候變化,被巧妙地掩蓋在諸多故事之中。那時,劉老二就像一個古怪的巫師,他擺動衣袖,揮舞巫杖,念念有詞,用他那張靈巧的嘴編造了一個巨大的花籃,將傳奇、謊言、催開流言的導火索拋擲向了三連鎮,用自己那本神秘的充滿了故事的書,敲開了譚三家那扇沉重的黑色大門。最后三連鎮的人們開始紛紛講述自己與江缶的故事,這些可憐的、不幸的、受苦受難的人們,總會在夜深人靜、偏僻蕭瑟、大霧迷蒙之時見到江缶,而江缶總是騎著一匹棗紅駿馬,手持大刀,在寂靜、朦朧的氛圍中踱步而來,將自己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就在這些漂浮在三連鎮的傳聞,逐漸變得如野草般豐茂時,這個故事的創作者們,卻逐漸走向了凋萎,陳老頭的那家酒館,深夜里也不再浮現他們在暗色里不安的身影,酒氣浮動的空氣里不再飄蕩著他們為故事添枝加葉的聲音。
故事的末尾,老秦去了西安,圓了自己落葉歸根的夢,于此同時,他也沿途將江缶的故事廣為散布,為的只是換取一點點的心理安慰。在死的時候,老秦用粗糙的手撫摸過自己兒子親切的頭顱時說:“兒子,歸根結底,你老子是不得安生啊”,而劉老二在鎮前那條緩慢流淌著的河流里親手結束了譚三的那個孽種,氣死自己的老婆之后,便陷入了一種漫長的孤獨。他把路越活越窄,把命越活越窄,最終在七十歲生日前的那個晚上,他憂郁地死在了自己那張狹窄的床上。
埋葬劉老二的是陳老頭,他從自己的賬簿里劃出了一筆錢,在鎮子不遠的一個地方為劉老二安置好了一個寬闊的墓,用黃土壓實掩埋,并豎了一塊石制的黑色墓碑。當某個陰郁的清晨,陳老頭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不再長久,他順著小鎮內部的那條狹長的小道,來到了這個墓碑前。他俯腰隔著厚重的黃泥土對墓碑里安睡的劉老二低聲說了幾句,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最后,只剩下那個可憐的胡屠夫了,據傳他關掉了肉鋪,徒步去到了一個偏遠的寺廟做了和尚,并變成了個啞巴,而他對主持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不得安生喲!”
再往后,一場兇猛的瘟疫侵襲了三連鎮,鎮里死了許多人,逃了許多人,疾病與對疾病的恐懼互相攙扶著形成巨大的陰影,如冰冷的石頭坐滿三連鎮整塊低沉的天空,直到那場瘟疫結束,人們才慢慢地從驚恐、不安中重新拾起自己的生活,但三連鎮卻再也熱鬧不起來了。
就在這個漫長的復原過程之后的一個秋季,我終于去到了三連鎮。那時,三連鎮萬物蕭瑟,道路灰白,路旁樹木在寒風中蒼涼挺立,樹干顫抖,樹葉飄落,偶有不知名的鳥群,停落在道邊稀疏排列的磚房頂上,斂羽收翅,縮頸垂頭,目光呆滯地注視著鎮前平緩流過的褐色河流。
那時,你茫然踩踏覆滿道路的金黃枯葉,聽著它們伴著寒風沙沙作響,感受著這片瘟疫侵襲后茍延殘喘的鎮子里傳達出來的蕭瑟、悲涼。隔著那些依附于樹木緊密年輪之上的厚重霧靄,你仿佛觸到了劉老二他們刀刃傳達出的冰涼,嗅到了那片開闊深邃的湖里散發出的血腥氣味,目睹到了在茂密的叢林中神出鬼沒的江缶的健碩身軀。你將沿著三連鎮內部延伸而出的狹長小道,撥開繁茂的荒草,來到劉老二的那個蕭索之墓,你將俯下身子,將頭顱枕在黃土之上,你明白,就在那塊矗立著的黑色墓碑之下,黃土掩埋著一段兇猛傳奇的始作俑者,一個不幸、孤獨、丟妻棄子的說書人。
如今,所有的傳奇都已逝去,只有那塊黑色的墓碑依然在荒草叢中,孤獨挺立,墳頭有鮮花常開不敗,在四季的風中搖晃著自己碩大的頭顱,仿佛那是劉老二一雙雙陰郁、不眠的眼睛,警惕而憂郁地注視著外面的世界。是呀,馬匪、江缶、野獸、劉老二、陳老頭、胡屠夫、老秦,這些都早已經過去了,唯有那遠處吹來的孤獨的風,依舊孤獨地刮個不停。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