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這么個習慣,晚上解手的時候我總會去牛棚看看,那里面養著我的五頭牛啊,那頭黃牛成年了結實的很咧,可以賣個好價錢,如果放去耕地也是好手哩。那雙眼睛好生嚇人,足足有燈籠這么大,還在打著轉。它一點也不怕我,它至少有兩米高喲,我一輩子不怕狼喲不怕虎,但當時我這個真是嚇壞啦!差點沒走成,我差點沒走成,我當時呆住了,它動作飛快抓住我的那頭大牛,用力一扯......你猜怎么著,牛頭整個的裂成兩半!我喊不出聲像鬼掐住了喉嚨啊,那天月亮大光足,我看見血和牛腦子一下就流的遍地都是,等我反應過來顧不上喊就趕快跑了啊!走回屋里我才曉得發生了什么,那家伙有兩米高兩米高,它還有個很長的爪子很長足足有我手兩個這么長,我這一輩子也沒怕過什么,但是看到那家伙的時候我還是怕了喲!”
據陳老頭回憶,他回屋后那個野獸很快就離開了他的牛棚,在那個驚心動魄的一分鐘過后,那個野獸的嚎叫連同它健壯的身軀都消失在了當日的夜色里,如當晚窗外簌簌飄落的樹葉被大風挾持,最后不知所蹤。
老秦離開陳家酒館時,天色已晚,外頭的雨早已停了,冰涼的風混雜著泥土的清新氣味撲面而來,路旁人家窗戶里透出微弱昏黃的燈光,他仿佛看見自己的家就在遠處跳躍閃爍,發著同樣微弱昏黃的光,一路上老秦小跑歸家,腦海里陳老頭的那個身影揮之不去,他聽見平日里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微顫著身子說著:
“我看見血和牛腦子一下就流的遍地都是……那家伙有兩米高兩米高……我這一輩子也沒怕過什么……但是看到那家伙的時候我還是怕了喲”
胡屠夫
陳老頭和老秦來找胡屠夫的時候,胡屠夫正在蹲在自己肉店門口,磨一把八寸長、厚柄窄刃的屠刀。在秋季清晨的陽光下,他們看見墊在灰棉布上的磨刀石由于打了水而閃爍發光,刀刃在石塊上磨得風快,晃人眼目。膀大腰圓的胡屠夫如一座大山蹲坐其前,滿臉橫肉臃腫地堆在布滿斑點的臉上,鼻頭微紅在陽光下反射著油膩的光澤,兩片厚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一口黃里發黑的牙齒。只見他微微側頭,雙目緊盯刃口,一只袖管高高捋起,另一只沾了水緊貼在那只按住刀面的手腕上。
“干嘛?陳老頭,今兒又來買肉吃去?店里剛來了三十斤上好狗肉,是我今兒趕早在吳家村殺來的,保管新鮮!吃了壯陽補腎,抗寒提神!”胡屠夫磨著刀,頭也不偏地厲聲說道,他說話聲音洪亮,中氣充足,如雷鳴貫耳使聽者精神為之一震。
胡屠夫祖上是三連鎮極為有名的獵人,曾在鎮旁那片霧氣彌漫的山林里獵過虎豹,他那把刃口鋒利的彎柄獵刀曾獵殺過許多動物,在動物血水的反復擦拭下顯得光亮無比,如今它依然鮮亮地懸掛在胡屠夫家的廳堂中央,明晃晃地照著胡家列代的牌位。胡屠夫繼承了祖輩們的優良傳統,曾因年輕時用那把彎柄獵刀獵殺過一頭健碩的成年黑熊而名噪一時。
當陳老頭和老秦向胡屠夫道明來意之后,胡屠夫那兩道濃重的眉毛陡然緊蹙,因為盡管他年輕時狩獵多年,但像這種一口氣掰開一頭成年公牛頭顱的野獸卻是從未見過。“或許是他們的描述有錯,又或許是他們根本就是在撒謊?但他們為何要來騙我呢?”胡屠夫越想越覺蹊蹺,便下定決心去陳老頭家的那個牛棚一探究竟。
當胡屠夫步入陳家用陳木搭建的四方牛棚,望見地上那攤早已凝固了的血水與腦漿的混合物,用手拾起那被撕裂開的牛顱仔細端詳時,心里立馬一驚,一種強烈的恐懼從他心里陡然升起。由于多年的打獵與屠宰的經歷,胡屠夫目擊過無數頭牛的殘骸,那些健壯的皮毛豐茂的野牛粗大的骨架,那些不幸的早夭的小牛尚未成熟的骨架,那些被狼或虎撕裂茍延殘喘的老牛的骨架,以及那些被獵人所傷最后拋尸荒野、傷痕累累的公牛可憐的骨架……透過那一堆堆的牛骨架,胡屠夫可以重新看到、聞到、觸到它們,他仿佛看到了一群奔跑著的充滿了生命力的未死的牛。它們形態怪異,面目猙獰,十分駭人,它們在胡屠夫的大腦里疾跑奔騰,展現出充沛的生命力,在擺脫了病痛與死亡之后都顯示出一種牲靈的強盛、活潑,它們抖動著濃密的毛發,擺動粗壯的尾巴,昂首闊步地走進胡屠夫的回憶。但是,此刻胡屠夫眼前所呈現的那堆骨頭卻是他從未見過的,那種被外力硬生生掰開的傷口是他從未見過的。“這該是多大的氣力啊”一股寒氣迎面沖向胡屠夫的臉頰,直穿過他的頸椎冷到他的腳跟,眼前的這堆骨頭與其說是一種不幸的具體表現,更像是一種不幸的先兆,胡屠夫透過這些粗糙的骨頭裂口想象著那些依附于牛骨之上的粗獷而殘忍的傷口,不禁打了個寒顫。
胡屠夫在陳老頭的酒館喝了一晚上酒,陳氏老酒入口即化的醇香,滑過他的舌根,滑入他的食道,跌進他寬闊的胃中,攪起一陣陣灼熱的感覺。胡屠夫喝得頭昏腦脹,喝得瞳孔散大,喝得滿身燥熱卻四肢無力。最后,在當晚迷蒙的夜色下,胡屠夫還是決定隨陳老頭、老秦入山看看,看看是否有兇猛的野獸躲藏在山中的濃厚霧氣里。
胡屠夫頂著他那顆碩大的腦袋回到家時已近午夜,他在自己廳堂先是不斷徘徊,接著輕輕取下懸掛在廳堂中央那把祖父留下的彎柄獵刀,反復擦拭了起來,他擦得十分認真,通過獵刀光亮的刃口,我們可以看見從他的雙目中散射出兩道寒光。那天晚上,胡屠夫肥碩的大腦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們不得而知,但據他那個干癟的妻子日后對兒子所說的,胡屠夫一晚沒有進房,他在廳堂抽了兩桿旱煙,坐了整整一夜。如今,我們隔著百多年的時間仿佛可以看望見在沉寂如鐵的廳堂里,微弱幽暗的燈光下,胡屠夫握著那把獵刀用沾滿酒精的布條,惡狠狠地擦拭了一夜。
第三章
陳老頭
陳老頭他們步入那座霧氣彌漫的南山,是在一個陰郁的清晨。當時,南山外陽光微弱,云層在天空積聚低垂,秋風蕭索,鎮內磚房顯得更加低矮,鎮外南山在云霧繚繞中則愈顯神秘、高大。陳老頭裹上灰白色的薄棉襖,在自己酒館,飲下兩斤陳家老酒,在胃中翻騰的灼熱中提上一把刃口鋒利的牛刀,緩緩闔上酒館的黑色木門,在屋外寒冷的秋風中快步離開。
就在陳老頭離家前的那個夜晚,他家那個體態豐腴的女兒站在廳堂門口,望見父親緩步踱入自家牛棚。在充滿了潮濕牛糞味的茅草叢中,陳老頭拾起了那具不幸的被撕裂了的牛頭骨,用手細致地撫摸過每一處裂痕。
胡屠夫
出行去南山的日子是胡屠夫訂的,他翻開床頭那本古舊的黃歷,按照祖上流傳下來的方法挑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出門前,胡屠夫跪在自家廳堂,面對著廳堂上陳列的胡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燒了三疊錢紙,磕了三個響頭,上了三炷香,飲下三碗溫熱老酒,將準備好了的黑狗血、雞蛋清、細致地澆在了鋒利的獵刀刃口,隔著面前香爐里裊裊騰起的煙霧,他看見那獵刀刃口彎曲成一道寒冷、明快的弧形。
撫摸過家門口那條黃毛大犬,胡屠夫就挽起袖管離開了。
拉琴藝人老秦
就在出門前,老秦突然因預感到了某種來自宿命的不幸,而對自己即將面對的出行感到后悔。在離家前,他打開自家大門,拿出那把古銅色的二胡,坐在門口搖頭晃腦地拉了起來。那是老秦這一輩子拉過的最凄婉、蕭瑟的曲子,那曲子,時而如夜里跌落屋頂的秋雨淅淅瀝瀝,時而如鎮前緩慢流過的褐色河流低沉陰郁,時而如潛伏在暗處草叢中緩慢爬行的蛇鰻沙沙作響,時而如秋風中飄零的落葉墜地后索索有聲。
老秦最終還是選擇參與這次前途未卜的出行,他提上了自家唯有的較為銳利的武器,那是一把細齒利刃的鐮刀。
江缶
入山時,天空下起了小雨,南山蜿蜒盤旋的小路被雨水打濕。山腳霧氣不濃,道邊雜草沾上雨水開始低垂頭顱,叢間野花卻在濕潤枯黃的野草中顯得格外明亮,遠處,山林內部偶爾出來一兩聲野狼瘆人的嚎叫,近處,從林立的樹木頂端傳來一兩句鳥兒清脆的啼鳴。
陳老頭緊握手中那把鋒利牛刀,跟在體型肥碩的胡屠夫身后,警惕地四處張望,生怕忽視四周傳遞出的任何一個可疑而致命的信號。老秦佝僂身軀,兩手握住鐮刀把柄,緊貼陳老頭,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那雙深陷的黑眼睛看見自己的棉褲正在被散落的雨水潤濕,這場景讓他想起以往聽過的一段憂郁曲調。胡屠夫胸口一起一伏,在秋季冰涼的雨水下大口呼吸著林間的寒冷空氣,他挺直身軀走在最前,山一樣的身軀在林間緩慢地移動。胡屠夫對于這座山林一直心懷敬畏,這種敬畏自他祖上流傳至今,他曾聽父親講過太多關于這座山林的傳說,他曾聽過許多獵人英勇的狩獵故事,也曾聽過許多獵人由于某個細小的疏忽而成為獵物的口中亡靈。如今,他的腦海里一直回響著父親逝世前,在那個小雨的夜里,叮囑他的話:
“我們要曉得敬畏,才能自在兒地拿得山林給我們的東西。”
路越往山林深處延伸,霧氣越濃越重,天空越低越暗,空氣越潮越濕,風越冷越大,雜草的顏色由枯黃變作灰白。秋風正勁,拂過陳老頭在寒風中輕微顫動的軀體,雜草茂密,掩蓋了大霧里胡屠夫腳下路的痕跡。胡屠夫努力地睜大雙眼,將眼前模糊的景物與大腦中殘存的映像聯系起來,拼湊成一幅較為完整的地圖。他少時跟隨父親入山多年,對于這里的一草一木曾有過深刻的記憶,但就在那次狩獵黑熊之后,胡屠夫就不再入山,如今時隔十余年,他大腦里那些由于閑置而倦怠了的回憶一時急促地涌上心頭,他開始想起父親跟他講過的諸多注意事項,開始想起關于這座山林他所需要注意的事情。
正當陳老頭他們在雨霧中摸索時,他們從前方不遠處真切地聽到了一聲野獸的嘶鳴,那嘶鳴聲若洪鐘、底氣十足,如驚雷,如山崩,如沉悶響亮的鞭聲抽打陳老頭他們的耳膜。胡屠夫聽到這聲嘶叫,雙目猛然睜大,兩只肥碩的耳朵陡然立起,臉上臃腫的贅肉開始微微顫抖,他停下腳步,定了定神,挽上衣袖,重新用力握緊手中那把彎柄獵刀,轉身向身后的陳老頭他們低聲說道:“它來了!”
陳老頭起初聽到嘶鳴時,身軀一顫,身體猝然僵直,他回想起那雙慘淡的綠眼睛,大如燈籠在寒夜中骨碌碌地打著轉,陷入了不寒而栗的驚恐之中,不多時,陳老頭便緩過神來,從回憶中抽離出來進入了警備的狀態,此刻他雙手握緊牛刀,身體緊貼胡屠夫寬闊的后背,從綿綿小雨中體會到胡屠夫后背散發出的灼人的熱度。
老秦走在隊伍最后,當他聽到山林中傳來的那聲如弦崩的嚎叫時,突然安心了起來。他如預感到了結局一般,感到了釋然。此刻,他正將握住鐮刀的手緩緩垂下,讓鐮刀多齒的刃口在多草的山間小道里緩慢地穿行,望見前方雨霧繚繞,陳老頭、胡屠夫的背影在叢里林間顯得影影綽綽,聞見四面飄來幽淡的薄荷氣息與泥土的芳香,聽見隊伍穿行過林間時雜草摩挲沙沙作響。
胡屠夫他們循聲往前探去,用手撥開一大片密集的灰白色雜草叢,穿行在一些高大、古怪的樹木之間。不多時,他們望見山勢變得平緩,一片廣闊的湖泊迎入眼中,湖面寬闊被細雨敲打皺起柔波,湖水青里透黑卻帶著絲絲血色,胡屠夫扶著身旁一棵粗壯冰涼的古樹,伸直脖頸環顧湖泊四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飄入他的鼻翼之中。
眼前淡淡的藍白色霧幔逐漸褪去,一個粗壯的身影從迷蒙的雨霧中顯現出來,胡屠夫看見那男人橫跨一匹棗紅色馬匹,手提大刀,正與一個腰肥膀圓、似熊非熊、似人非人的野獸激烈地搏斗,那野獸身披多處創傷,此刻正背依著湖邊一塊巨石,胸脯上下起伏,將一股股濃重的白霧吐了出來,而鮮紅的血液正從它的傷口流出,透過濃密的毛發,順著軀體淌入它腳下的湖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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