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不出來

　　1939年9月中旬，華沙郊區(qū)的夜晚，大霧彌漫，黑下來的維斯瓦河凝滯、板結，如鋼鐵巨臂，將波蘭的災厄之結扎緊。在夜晚的涼意之中，兩群來自不同地域的戰(zhàn)爭難民，在維斯瓦河上方的鋼鐵之橋上相遇。在該年稍早些的時候，德意志第三帝國的納粹狂徒——阿道夫?希特勒采納了旗下古德里安將軍的“閃電戰(zhàn)”提議，迅猛地攻占波蘭西部地區(qū)。緊隨其后，蘇聯(lián)發(fā)兵，占領波蘭寇松線以東的全部領土。當晚維斯瓦河之上，向東逃亡、躲避德軍追擊的難民，與另一群向西逃亡、躲避蘇聯(lián)紅軍追擊的難民相遇。相遇時，在黏稠如墨的夜色之中，他們只朝對方呼喊了同一句話“別過去，那邊有敵人！”

　　當晚月亮冷冽高懸，如倒置的墳塋，傾斜出亡者的幽靈，大橋被濃霧遮蓋，維斯瓦河悄然無聲，橋上行人的悲歌哭泣，與兩岸追兵的緊促腳步聲混作一團。就如整個波蘭的縮影，他們被圍困于兩個極權國家之間。

　　潘多拉的災難之盒一旦被觸發(fā)，便不會輕易合上，死亡的陰影開始鋪滿整個世界地圖。即使在當初戰(zhàn)爭的始作俑者希特勒死于自我毀滅的烈焰，這場戰(zhàn)爭所締造的高墻卻也并未拆除。1961年，德國不再站立于戰(zhàn)爭的頂端，相反它不得不以失敗者的姿態(tài)接受蘇、美等國的劃分。在鐵絲網變成混凝土高墻之后，勃蘭登堡門內外的兩個柏林成為兩個世界。在這由水泥、鐵網、武器、政治理念等筑起高墻的土地上，封鎖與突圍接連上演。1964年，在一場知識分子逃離德國的浪潮中，K的母親，一位成熟的語言學家，通過她朋友悉心的安排，經過一個夏季略顯匆忙的準備，踏上了離開德國的航班。她的目的地是華沙，那座在大戰(zhàn)中險些被夷為平地的城市。

　　在華沙，夜晚靜謐幽深。她開始記錄當?shù)氐拿耖g傳說。就在整理民間故事之時，她在一則傳說里目見了自己的祖父，那位手戴黑色瑪瑙配飾的德國神父，在1939年于維斯瓦河上混身于兩群逃亡的難民之間，他縱身躍入了河中，沉于河底，面對兩岸的追捕，他想逃出來卻不敢出來。

　　傳說到此并未結束。次日，當人們順著寒冷的河水尋找遺體時，并未有任何發(fā)現(xiàn)，除了一串石化了的瑪瑙配飾。消失了，她的祖父在華沙冷冽的月光之下，在河水中，消失了。而那些拾到配飾的居民，則聲稱那位身穿黑色教袍的傳教士，在墜河后化成了一座石雕，并在魚類的護送下順著維斯瓦河黑色的濁波，去到了神秘的異國。

　　這則故事被K的母親寫入那個珍貴的紅色日記本，在那里她記錄著許多讓人驚異的故事，還有那道她從書籍中尋到的通往秘境的暗門。她晚年，當K已成為華沙大學著名的語言學教授時，她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中陷入混沌。她失掉了所有記憶，每日只呆坐于郊區(qū)家前的門檻上，望著從門欄延伸至屋檐的灰綠色青苔，嘴中重復著同一個詞語——aeterna。作為語言學教授，K很快便分辨出他母親所重復的詞匯，正是拉丁文的“永恒”。

　　時光扭動死亡的發(fā)條，卻又推開了那本紅色日記里通往秘境的暗門。在母親逝世當晚，K聽見母親正口齒清楚地呼喚他的名字，他俯身于病榻前應答，而他母親在重復完最后一次“永恒”后，便陷入了沉寂的黑夜。在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詞匯不斷徘徊于他腦中。每日，他攜帶母親留下來的日記本，穿行于華沙大學的巴洛克式的圖書館內，試圖弄明白其中隱匿的內容。

　　除了那個詞語，困擾K的還有在日記本“永恒”這個詞條下，他母親留下的一句話：如若直線是兩個命定、不可避免的點間最短距離，則曲折可以使之拉長。如啞謎般，這話令他迷惑，他無法從他已讀過的任何一本書中，尋找到除幾何學外的任何啟示。時間跳躍著流逝，并未留下清晰的輪廓。在K屋外紫黑色的三色堇開過后，他于一次洗漱中望見了自己的衰老。他看見鏡中自己的臉因皺紋而丑陋，雙眼亦如蒙塵般暗淡無光。他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衰老而震懾，它到來得太快，讓人手足無措，它到來得太突然，讓人無法防備。呆立于鏡子前，K用手觸摸著鏡面光滑的玻璃，感受著從內傳來的衰老的力量。如漩渦，也如維斯瓦中隱匿的暗流，他被拉扯著卷入了衰老之中。

　　此后，對于鏡子與死亡的恐懼，開始聯(lián)結對于“永恒”的好奇，編織成網，將K籠罩其中。他將家中所有鏡子全都用灰布遮擋，在外行走時，也小心地繞開可以反光的物體。與此同時，他更為焦急地尋找著關于“永恒”的線索。可一切都毫無進展。沒人知道那句關于直線的隱喻究竟意味著什么。

　　轉變，來源于秋季的海渡。一艘由波克塔港駛來的豪華貨輪，在華沙停靠。港口碼頭身穿藍色咔嘰布工作服的工人，熟練地從貨輪上卸下貨物，將它們運送到全國各地，其中一個幽藍色的箱子被運送到了華沙大學，并最終擺入了它巴洛克式的圖書館中。箱子里裝滿了書籍，其中有講述波蘭近代史的小冊子，也有記錄各地風土人情的地理百科全書，而在這些裝裱精致的書籍中，真正敲開通往啞謎大門的，是意大利的兩位作家。在卡洛萊維評價《項狄傳》的書籍中，K重見了寫在他母親日記本里的那段話，完完整整的關于直線與曲折的那段話。而對于它深入的論述，卻并不是出自幾何學家或著名哲學家，它來自卡爾維諾的講稿——《新千年文學備忘錄》。在那里，K發(fā)現(xiàn)了躲避于死亡，通往“永恒”的道路，即利用復雜的交錯與迂回，將自己的蹤跡隱藏，讓時間迷路，讓死神無法尋覓到犧身之所。

　　于同年某個小雨的清晨，K乘船從華沙港途經布列斯特，駛向了斯摩棱斯克。當他抵達時，恰趕上斯諾寒潮往東侵襲，寒潮帶來了連續(xù)不斷的降溫，陰沉天空正醞釀著一場大雪。K不斷乘車周轉，記下達到的地名，每個地區(qū)只經短暫休息，便去往新的地方。根據地名，他在地圖上描點，力圖讓自己的行跡如密布的蛛絲，呈現(xiàn)復雜的迂回與交錯。在K離開華沙前，他特意留了一張近照懸于臥室，用于旅途結束后作為對比，在整個旅途中他仍始終躲避著可以提前目睹自己容貌的事物。在他再次將攜帶的《項狄傳》閱讀完時，他已經到達了距離初抵港口幾十里外的一片森林。這地方叫卡廷。

　　低矮的灌木被高大的喬木所取代，道路由寬闊變得狹窄而閉塞。K走入一片幽暗的樹林，沿途越走越黑，夜晚的寒氣拂過，清涼的水霧被散布到森林里的每一個角落。叢間不時有鳥鳴，那些婉轉、跳躍的鳴叫不斷在林間閃現(xiàn)，又消失。新的棲身之所，K是在林間燈光指引下才尋到的。燈光懸于遠處，如維斯瓦河上漂浮的船探照燈所發(fā)出的光線，霧氣彌漫的河流在這里化身成幽靜的叢林，起落的水聲變成林間清脆遙遠的啼叫。接待K的是一位來自中國的老人，他頭戴一頂小氈帽，露出銀白的發(fā)絲，雙眼深陷卻炯然有神，身形佝僂但動作敏捷。漫長的旅途讓K疲憊，老人用流利的俄語讓K平坦在一張鐵板床上，伸展開四肢。老人用拇指按壓他的腳趾、腳跟，并發(fā)出若有似無的低語。老人挪到K身旁，開始敲打他。起初K覺得疼痛，但逐漸地，他在其中獲得了安寧，他仿又見到了啟程離開華沙時的清晨，盤旋遠處的飛鳥成群地滑翔，華沙港朦朧的霧氣下船燈穿行，提著行李的人們登上輪船，隨著汽笛的鳴響進入開闊的海洋。K覺得疲憊正從自己體內消散，就如海浪從岸邊褪去，等待形成新的浪潮。

　　在這廣袤而祥和的寧靜中，K向老人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反復強調日記本上的傳說是多么令人費解，而那些關于直線的論述，是多么不可思議。老人停下按摩，望著茶桌上的石碗靜靜地聽著。K講述完畢便將行囊打開，從中抽出了那本神秘的日記遞給了老人。日記本里密集地寫滿了多種語言，它們記敘的故事和詞條，每一個都因語焉不詳而讓人迷惑。可在這些字跡中間，卻有一些被小心留好的空白。每一頁均是如此。空白穿行于故事之間，如河流又如彎曲的城墻。

　　在短暫的沉默過后，老人雙目明亮了起來，他長舒一口氣，將手指劃過日記本中空白的地方，對K說，這些我認識。他轉身從屋內的書柜抽出一卷畫冊，隨著畫冊徐徐展開，呈現(xiàn)在K面前的是一幅地形圖。老人告訴K這是中國古老的長城，K不解。直到老人將日記本上的留白放置旁邊作為對照，K才認出，每頁那些彎曲的留白正對應了地形圖上那棕褐色線條的一部分。老人向K講述，那些線條的締造者是中國的秦始皇，為求長生不死他曾派徐福率數(shù)千**，入海去蓬萊諸島求仙藥，而那日記或本就是一副地形圖。K詢問為何他母親不直接告訴他，老人應到，講述謎語的方式便是遮蔽謎底。

　　十月K于莫斯科出發(fā)，經西伯利亞，繞過貝加爾湖，到達蒙古首都烏蘭巴托，踏上神秘的東方土地。K抵達長城時，已是下午，燥熱的空氣浮動于褐色的磚石之上，規(guī)整的齒狀城體延伸至遠處，交錯如繁雜的線團。長城內部，磚體外表剝落，透出內部灰白色的巖石，K順著它們向前，除了遠處起伏的路面，與群山上積壓的云朵，他看不見別的事物。讓人震撼的景象發(fā)生于傍晚，天色漸暗之后，星辰逐漸明亮，在更遠處的隘口之上，K望見了一副浮動的景象。

　　起初是波濤起伏的海面，逐漸隘口上浮現(xiàn)出一艘輪船，接著港口開始顯現(xiàn)，有人穿著大褂穿行其上。他們來往穿梭，從船上卸下貨物，再送進貨車車廂。除了人們的樣貌、穿著，這與華沙港并沒有不同。K被這景象吸引，他望見在浮動畫面的旁側，一只巨大的青鳥正從遠處飛翔而來。它張著巨大的羽翼，搖晃身子，如一艘被翎羽覆滿的青色輪船，從遠處駛來。K將這些景象自然地歸結于他曾在華沙目睹過的自然現(xiàn)象——海市蜃樓。他繼續(xù)前行，長城復雜的迂回與交錯，開始真實地展現(xiàn)。

　　次日傍晚時分火傘高張，K清晰地看到稠密的暑熱，在長城之上浮動。在又一個隘口過去后，K看見昨天他目睹的蜃景，再次出現(xiàn)了。這次，它鋪展在遠處蒼茫遼闊的大地之上。起初仍是港口的景象，人們卸貨、裝箱、牽引船只，可港口里人員、與輪船都與昨日不同。不多時，那只青鳥再次于蜃景中出現(xiàn)，可出乎他意料的，蜃景如延伸到了他頭頂一般，這次青鳥竟從他頭頂掠過。他清楚地看見這只青鳥，燕頷、蛇頸并有三足。這些，K曾在母親的日記本中關于中國的故事里讀到過。那里，稱這種鳥類為“金烏”，它們是拉動太陽的馬車，每日于東邊飛來，棲息于西邊水底的樹枝上。它們代表著日升月落，時間輪轉，這或許與時間之河的永恒有著某種聯(lián)系。于是，他向著這青鳥飛去的地方不斷前行。

　　每個傍晚，蜃景都會出現(xiàn)，港口的景象隨日子的流逝而改變，飛行的青鳥也愈發(fā)清晰地掠過K的頭頂。直到某日，K行到長城盡頭，港口的蜃景也一并消失，但青鳥卻如期而至。這次，當青鳥掠過他頭頂時，他竟聽到了它羽翼拍打出的風聲，看見了它卷起的塵土。它以虛化實，倏地進入一個幽暗的山谷之中。K跟隨進入，一條寬闊的河流迎面展開，在幽暗里，他焦躁地尋覓青鳥的蹤影，卻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青鳥消失了，并再未來過山谷。復雜的迂回與錯雜，K覺得眼前的山谷或許就是躲避時間的處所，而青鳥循環(huán)地飛行與消失，正對應著時間的輪轉與停滯。K開始如在卡廷遇到的中國老人那樣冥想打坐，力圖讓自己沉入這積淀時間的山谷。可在冥想里，青鳥卻反復出現(xiàn)，讓他焦躁難安。

　　在冥想里，他望見那青鳥一次次地飛入山谷，收斂羽翅如梭般穿入河流，消失無影。而當他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山谷里一切都沒有改變，除了河流沒有能體現(xiàn)時間存在的事物。于是他鼓足勇氣，走向了那條緩慢流動的河流。河水清澈，清晰可見人影，K從中望著自己的樣貌，目睹了自己的衰老。他黯然地蹲于河岸，用手觸碰河水，波浪就如藤蔓般爬滿他的額頭，他焦躁地去抓扯頭發(fā)，才觸碰，頭發(fā)便落了下來。河水靜靜流淌，悄無聲息地帶走時間，K突然想起青鳥遁河與鳳凰涅槃的類似，河流與火焰或許是通往輪回的鑰匙。于是他縱身躍入河中，可河水卻將他沖刷回了河岸。他屢次嘗試卻又屢遭失敗，想進入河流，卻無法進入。

　　無數(shù)次的嘗試使K絕望，就當他決心放棄時，他卻突然望見河岸邊自己留下的腳印，在河水的沖刷下消失了蹤影，他想起母親日記本中1939年維斯瓦河上的那個故事——德國傳教士躍入河流，不再出現(xiàn)，除了石化的配飾，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逃避了死亡與時間的制裁，從世上消失了。谷壁上波光起伏，K望著河面冥思，他望見映照在波浪里的不是山谷幽暗的石壁，而是華沙那些巴洛克式的建筑。

　　地理的循環(huán)映照著時間的輪回，K頓悟能讓人隱匿的并不是河流的波浪，而是隔絕時間、空間的處所。他回到了華沙。同年，橫亙與東、西柏林之間的高墻轟然倒塌，有人越過墻體涌向街頭，在自由中跳躍，亦有人守在家中如仍困于高墻般，沉默如常。

　　在燒掉了家中所有書籍后，K緩步走入了維斯瓦河最深的河底。如擦去一個方程式般，將自己從這世上抹去，再沒有人找到他的軀體。直到人們整理K的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他床頭的那本紅色日記。就在扉頁上它寫著：這世上有困鎖，亦有藏匿，想不出來與無法出來，或只是鏡子的兩側。而它的尾頁上則清晰地印著：追尋，是通往鏡面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