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榮鎮建立之初,一切就如羊皮卷里記載的神秘預言那樣,被預先敲定。每年六月,風暴便會升起,從小鎮南部席卷而來,雖越過延綿群山,風力卻沒有減損。到那時,風暴所到之處草木皆蕭瑟,卷起飛沙走石遮云蔽日,街道上能見度不足五十米,行人不得不閉門不出。由于這種古怪的自然氣候,光榮鎮的空氣中含沙量高,鎮民日夜呼吸這種粗糙的空氣,幾乎都患有便秘。
為了解決這種讓人難堪的問題,光榮鎮的創始人開始研究這孕于自然的風暴,企圖感通天地,獲得根治之法。他們奔波在鎮子四周的各處,觀察飛禽走獸,分析陰陽四時,靜坐,冥想日月星辰的輪轉,將具體事物演化為抽象符號并銘刻在巨石之上,再將那些符號篆刻在形狀規整的小石塊里,由鎮民輪流抽取。
據保存至今的可考鎮志記載,當時石塊上鐫刻的符號分“清”、“濁”兩種,抽到“清”類符號的村民,即會獲得神秘的自然之力,化解內部郁結的瘴氣,在那一年里諸事順暢。相反,抽到“濁”類的村民則如背負命運不幸的詛咒,在往后的一年里將遭遇災難,窮困潦倒。兩類符號總計28種,涵蓋了自然之中人們可以捕獲的諸多事物,從天地、山川、鳥獸、火焰,到洪水、電閃、雷鳴不一而足。這種“抽取”每年舉行一次,地點選在鎮前開闊的空地上,面對著連綿山巒與緩慢流動的河流。每當山巒染上木棉紅時,人們便會聚集于此,由鎮長帶領開始這種神秘又用途尷尬的祭祀。
隨著機械的誕生與發展,快速旋轉的世界開始撩撥光榮鎮的鋼弦。在某天夜里,鎮長家傳出了斷斷續續的生了銹的發動機工作的聲音,自那以后,機械開始以不容分說的高傲姿態踏入了光榮鎮人們的生活。就在悄然升起的機器轟鳴聲里,許多事物正悄然改變,可風暴卻總是如期而至,空氣中的含沙量一如往常的高,所以那套古老的關于抽取符號的儀式亦留存至今。只不過,在1830年大洋彼岸的工程師喬治?斯蒂芬孫,利用一輛機車把數輛煤車從礦井拉到泰恩河之時,光榮鎮也衍生出了一種,按當地的頗有學問的那些人的說法便是“更加科學、美觀也更優雅”的抽取方式——摸彩。與原先不同的是,摸彩將原來的二十八個符號改為二十八個數字,并印在畫有光榮鎮圖樣的小紙張上,活動由鎮長每年統一的時間舉行。一年里其余時間,鎮長辦公室可售彩票,鎮上也有彩票售點,全鎮按季度舉行小型**活動。
事實上,“摸彩”是鎮里有了造紙機之后,由鎮里印刷廠里那個大肚子老板首先提出來的。在一個燥熱的星期三下午,這個禿頂了的中年男人,站在鎮長辦公桌前,揮舞著一份由他廠里印刷出來的報紙,扯著嗓子拼命地嚷嚷了六個小時。在他紅著臉把提議以及穿插其間的家庭瑣事全部說完之后,那個坐在角落里帶著老花鏡的鎮長,就像親眼見證了一項偉大并激動人心的新發明一樣,灰暗的眸子閃爍出明慧的光芒。沒有經過任何商討,他立即愉悅地同意了這個禿頂男人的提議。事后,鎮里人議論,提議之所以能這么快通過,并不是提議本身有多么明智,而是因為那個紅著臉的禿頂男人是鎮長的女婿。
可為了體現鎮里人的文明和優雅,遮蓋摸彩最原始的尷尬目的,鎮長頗費了一番心思。他召集了鎮里最博學多聞的人,最善于思考的人,最擅長計算的人,以及最大公無私的人——也就是他自己,在他的那間兩層的木質客廳里不眠不休地討論了三天三夜,日后,當光榮鎮的人們再次說起那次大討論時,仍然會帶著一臉嚴肅并虔誠的神情。他們說,由于激烈的討論常常帶來大量的腦力、體力消耗,所以在那72個小時里,鎮長家共消耗掉了三頭大乳豬、十余斤葡萄酒,他們計算時所用的草紙鋪滿了客廳的一樓,蠟燭滴的流蠟封住了客廳大門,導致討論不得不被迫中斷。最后,機智的鎮長想出了個巧妙的辦法繼續討論——他們可以將討論地點轉移到二樓。就這樣,討論得以進行,時間飛速流走。直到第三天屋外頭的太陽,劃過拋物線的頂端,隱匿于西邊的叢林,這群最博學多聞、最善于思考、最擅長計算以及最大公無私的人,終于統一了意見。那時,那個酒足飯飽地睡了三天,并在夜晚著涼感冒了的鎮長,在遍地雜物中找到了他的那副巨大的老花鏡,站在自家二樓的餐桌上,懷著一種領導戰斗時的激昂語氣,揮舞著擦完鼻涕的手紙,向他眼前的所有人鄭重其事地宣布,為了讓“摸彩”更加體面并且優雅,他們決定給彩票設立一個頭獎——二十八位數字全部正確,并由鎮辦公室頒發一百萬獎金。這樣,抽到了偶數(也就是“清”)的人們將解決便秘的問題,而人們又不會覺得摸獎只是為了解決這些尷尬的問題。“體面、優雅、科學,真是偉大并巧妙的方法!”據鎮長那可愛的小女兒日后回憶,鎮長在宣布完這個消息之后,足足將這句話掛在口邊重復了一個月。
就這樣,古老的活動穿上了現代優雅的外衣,沿襲了下來。每年六月的伊始,鎮前群山紅綠參差,山頭木棉蓬勃盛開,從中傳出鳥啼婉轉清脆,在清晨明媚的陽光下,人們便踏著鎮外空地新長出野草,聚集在鎮前,由鎮長主持這一年一次的摸彩盛會。
通常,鎮長會把那件一年到頭難得從衣櫥里拿出來一次的黑色制服穿在身上,搖晃著他那帶著巨大的帶著寬邊老花鏡的腦袋,用嚴肅又沉穩的語調念一席客套話。這些話被工整地寫在鎮長的日記本上,每年到這時候便被拿出來宣讀,其內容無外乎強調這個活動的意義,并附帶地夸贊一下想出這個妙招的人(也就是他的女婿和他自己)是多么的聰明。隨著講話完畢,鎮民們大多會從彌漫會場的瞌睡中醒來,睜大眼睛,開始熱烈地鼓掌。在摸彩舉行的頭幾年里,這種時候還有人會歡呼,有些無聊的青年甚至會吹起口哨(但鎮長覺得這樣不夠嚴肅就下令禁止了),可隨著相同的開場白年復一年地重復,歡呼的人也感到了乏味,便不再歡呼。于是,如今,每當鎮長發言完,扶著老花鏡等待著底下人們的反應時,他所能聽到的,也只有那些軟綿綿的機械掌聲了。鎮上的人們所期待的,當然不是乏味的鎮長發言,他們所盼望的是從那個巨大的灰白色機器里滾出的號碼,能與自己即將抽取的彩票號碼相同,這一旦實現,便意味著他們能獲得一百萬的獎金。在鎮上,一百萬的獎金已經可以讓你即使不再勞動,也能愉悅、體面地過完一輩子,并且在風光大葬之后,你還能留出一筆可觀的財產給自己的兒女。這就是鎮上人們每天幻想的美妙生活。他們中的大多數在一年的其它三百多天里打不起精神,但到了摸彩這天,一定會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可是由于彩票號碼有二十八位,而每個位置能填的數字又有10個,這便意味著把這二十八位數字全部猜中的概率實在是小得可憐。所以,從鎮上開始實行摸彩以來,其實還沒有人曾摸到過這個頭等獎。于是,有些人開始猜測在他們抽取彩票的那個箱子里,根本就沒有和機器里滾出來的小球號碼相同的票,由于這種呼聲越來越高,所以如今在每次摸彩結束之后,鎮長都不得不用一個大錘子將摸彩箱砸開,并從那多得無法計數的彩票中挑選出未被鎮民抽到的中獎彩票。就因為這事兒,鎮長每天都得抱怨一次,如若不是他那孝順的女婿每天都給他送來昂貴的據說來自深海的魚肝油,那他的視力真得越來越壞了。
即使真正摸到頭獎的概率幾乎沒有,但這依然無法阻止人們企圖通過摸彩,獲得幸福生活的熱情。每年摸彩前夕,鎮里人們便會忙碌起來,他們大多自發地愿意為摸彩干點什么,可是與人們的熱情相反的是,摸彩的籌備以及機器維修都有鎮辦公室的那群人事先弄好了,于是人們無奈地發現,其實自己無事可做。但人們的熱情是不可阻擋的,于是大家集思廣益,想出來了一個好辦法來呈現自己對摸彩的虔誠與熱情——為摸彩這種盛典制作彩球。
所謂“彩球”就是制作一些漂浮在空中的,為節日慶典助興的熱氣球。在人們的商議之后,熱氣球一概涂成紅色以表喜慶,既整齊統一,又嚴肅活潑。可這樣一來,每到了摸彩節,天空中總會被大大小小的各種紅色熱氣球充滿,它們在天空里互相推擠,牢牢遮住整個天空,導致摸彩節時光榮鎮白晝如同黑夜,會場里人們互相推搡、踩踏,還有婦女遭到調戲,總之現場一片混亂,摸彩無法正常進行。最后經過深思熟慮,鎮長制定了規定,“彩球”的制作由鎮民報名并排隊進行,輪到哪家就歸哪家做,這樣就有效地避免了混亂。
“這是這個傻瓜一輩子所做過的所有事情中,唯一正確的。”事后,光榮鎮的一位居民H如是評價。就在人們都在新的一年里,期待著被鎮長從那個密密麻麻地排滿了人的名單里挑選出來,去制作摸彩的熱氣球時,H卻對這項活動沒有絲毫興趣。他覺得從一開始,從那個遙遠的傳言開始,這一切都是荒謬并且愚不可及的。他覺得,那個凌虛高蹈的古老傳說,根本就是不可思議的胡說八道,而現在的這種摸彩其實更為愚蠢,不可能會有任何人會弄到頭獎,也沒有人能真正地拿走那一百萬。H時常為自己置身于這樣一個愚蠢而癲狂的鎮子,而感到無奈與憤慨。事實上,H他并不喜歡這個鎮上的任何人,就連和那位他在一張床睡了三十幾年的妻子他也不怎么喜歡,因為她總是在他說話的時候打斷他,并讓他難堪得說不出話來。
比方說,就在上周末H與妻子共進晚餐時。H對他妻子說,自己在下班回來的路上看到了隔壁的R的漂亮老婆,鬼鬼祟祟地溜進了鎮長兒子的家里。于是,他斬釘截鐵地宣布,R的妻子出軌了,并且是和鎮長的兒子廝混在了一起。而他的妻子卻冷漠地反駁說,今天下午她一直在和R的那位被H認定出軌了的妻子打牌,她甚至都沒去過洗手間。事實上,H的妻子一直認為H患有頑固性的妄想癥,而在她看來,H的許多論斷很多時候都是毫無根據的胡說八道。
但由于H在外一般沉默寡言,對很多事情也不做太多評論,所以鎮里的其他人都不覺得H有什么毛病,只是在某些與摸彩節有關的事情上,他的冷漠態度讓人們覺得不可思議。于是,H就這樣平望地在光榮鎮渡過了一個有一個無聊、乏味、又心懷憤慨的日子。直到光榮328年,光榮鎮舉行第二十八屆摸彩節時,這一切才發生了改變,并悄然滑向了另一個方向。
那一年的摸彩節,在光榮鎮所有的居民看來都是不可思議并且激動人心的,它的偉大意義甚至被很多人認為應該記入光榮鎮的史冊。就在光榮328年,那年的鎮前群山上的木棉開得格外的早,摸彩節前夕火紅的木棉燃起了整個山頭,而那條緩慢流淌的褐色河流也如感受到這個日子的非比尋常,而變得波濤洶涌了起來。起初,人們并未從這種種奇特的自然景象中,洞悉到即將要發生的事情,而在鎮上那些博學多聞的學者合理并科學的解釋下,人們都將這些突如其來的意象歸結于“自然氣候的變化”。
于是,到了摸彩節,人們仍如往常那樣懷著熱切的盼望,攜家帶口地擁擠鎮前的空地,準備著這一年里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照常的鎮長講話,還是那一塵不變的黑色制服,沉穩、嚴肅的語調,搖晃著的禿了頂的腦袋,以及那副巨大的在陽光下閃著光的眼鏡。睡眠如一陣軟綿綿的風,穿行在空地上會場里密集的人群中。照舊,人們打著瞌睡。就在人們鼓完掌,從那巨大的黑色箱子里抽出等待了一年的號碼時,對于眼下即將發生的事情并沒有任何預感。
所有人都抽完了彩票,巨大的灰色機器開始旋轉。一個,兩個,三個,那些被目光所纏繞的小球從機器的端口滾出,滑到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管道里,暴露在鎮民焦急的目光中。隨著數字一個個出現,號碼逐漸被敲定,很多人已經放棄了希望,從期盼的高峰跌到了失望的低谷。對他們來說,在所有熱氣騰騰的期待過后,這不過又是一個一無所獲的年頭。而混雜在那些還在等待的人群里,H的妻子緊緊地握住了H的手,從手掌上傳來的痛意,讓H第一次覺得他的妻子其實很有力量。就當二十八個號碼全部排列在鎮民的視線前,包括禿頂鎮長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這次摸彩又沒有幸運兒誕生。于是,鎮長扶了扶老花鏡,拿起了錘子,準備像往常許多次那樣砸破箱子,挑選出那張未被人們拿走的中獎彩票。錘子被舉起,劃出簡潔的弧線,一秒,兩秒。失望的人群都沮喪地等待著那該死的黑色箱子被砸爛。除了鎮前河水緩緩流動的聲音,一片寂靜。中午的光榮鎮,沒有風。突然,H的妻子,揮舞著她那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袖,大喊:“請等下!請等下!”她開始發了瘋似地呼喊這句話,她扯破了喉嚨地呼喊“請等下!請等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人們不解地望著這位平日里輕聲細語的家庭主婦,因此刻從她喉管里爆發出的巨大聲音而感到不可思議。
撥開密集的人群,揮舞著手上印著光榮鎮符號的紙條,H的妻子開始踉蹌著奮力接近摸彩臺。直到她氣喘吁吁地將紙條交給鎮長之后,底下一頭霧水的鎮民才終于意識到剛剛究竟發生了什么。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人群里有人開始大喊“有人中獎了!好運屬于我們可愛的郵遞員H!”接著,一波又一波的聲音熱浪從騷動的人群里開始席卷而來,它們上下起伏帶著沖動和無法阻擋的力量沖向摸彩臺。“好運屬于我們可愛的郵遞員H!”歡呼的聲音,沒過了鎮長宣布中獎人的聲音。H開始被人群拋擲到半空中,他腦袋里一篇空白,除了在空中下降時的短暫失重外,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就這樣,光榮鎮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百萬大獎獲得者誕生了。光榮屬于可愛的郵遞員H。事實上,就在H從鎮長辦公室那戴著老花鏡的鎮長手里接過一百萬的存款單時,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襲來。可自那以后,H突然發現自己并不是真的討厭這個鎮子,相反他十分喜歡光榮鎮,他喜歡這個鎮子里的每一個人,更為有趣的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徹底改變了起初對摸彩的態度,并迷上了與彩票有關的一切。他領回了一百萬,并將這些錢從銀行全部取出,放置在他花了所有積蓄買來的一個保險柜里。每天晚上在睡覺之前,他都會蹲在這個裝著巨額現鈔的鐵盒子面前,和它說上一陣子話。而就在H的妻子張羅著準備給家里置辦點新家具時,H卻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漠,他對妻子所提的這些要求全都置之不理,甚至開始起責備他妻子來。一開始,鎮里人們對于H發生的變化并未有所察覺,但漸漸的,人們開始發現H熱衷于收集彩票了。
據鎮里賣彩票的服務員描述,H經常在半夜彩票點準備打烊,或者大清晨準備開門時懷揣著大筆現金,喬裝打扮地來彩票點購買彩票。通常他穿著黑色的緊身衣,帶著巨大的墨鏡,并且用圍巾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而他所購買的號碼也都十分奇特,每組全是相同的數字——也就是疊號,可這些號碼在光榮鎮的季度中獎彩票里從來就沒出現過,事實上,也沒有人認為它們將會在往后更長的日子里出現。與此同時,H還辭掉了郵遞公司的工作,他把自己關在家里,不斷地從彩票點購買彩票,并整日整夜、全心全意地研究彩票上的數字。由于,與摸彩節的百萬大獎相比光榮鎮的季度彩票的中獎金額十分小,對于H這樣瘋狂地大筆購入的行為,許多鎮民都感到十分困惑。
更為瘋狂的事情,是后來那位可憐的被H趕出家門的女人說出來的。就在八月盡頭的一個夜晚,H的妻子與鄰居們,從鎮上舉行的舞會上歸來。以往,這種舞會都是H陪同她去的,可現在H并不愿意踏出家門,哪怕一小步。一路上,H的妻子與同行的鎮民有說有笑,完全沉浸在剛才愉悅的舞會之中。她對什么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而當有人提到摸彩時,她卻立刻轉移了話題。人們感到奇怪,但也沒有多問。事實上,就在她和H中了大獎之后,關于彩票一直有一塊深重的陰影徘徊在H妻子心頭,她就如目睹了一出即將發生的悲劇那樣,看著H源源不斷地抱著彩票回家。彩票,彩票,那些畫著數字的彩票。就像一群又一群可怕的魔鬼,正在她的家里蓬勃生長起來,與此同時,她那中了大獎的喜悅正逐漸萎縮。
如往常那樣,H的妻子推開了家門。可家里面黑洞洞。昏沉的安靜,沒有人在,家里一片漆黑。接著,她憑借自己對于家里每一件物品的熟悉,熟練地打開了懸在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明亮的光線晃人眼目,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燈光照亮了客廳。她披著散亂的頭發,被眼前的一切嚇壞了。
原來就在那個夜里,H在家里研究那些數字之時,他進行了另一種怪異的活動。他如古怪的祭祀師那樣,將那些他買來的涂滿了各種筆記的彩票滿滿地貼遍了整個屋子。他將彩票貼在大門入口的紅色地毯上,貼在白色的墻壁上,貼在褐色的茶幾上,貼在電話、電視、洗衣機,甚至連客廳的天花板上,每一個H能夠想到的東西方都被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各種顏色的彩票,而那個被搬到客廳中央來的,幫助H能觸摸到天花板的樓梯上,毫無疑問也扭扭曲曲地貼滿了彩票。花花綠綠的彩票,還有上面那些胡亂的不知所云的筆記,就像一張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布滿了H的屋子,而H的那個可憐的妻子,就如一只受驚了的小動物那樣,慌亂地奔跑進了這個大網之中。她看見,那些彩票正咧著巨大的嘴朝著她恐怖地笑著,而彩票上的字跡就如古老的咒符扭動著,旋轉著,向她不懷好意地逼近。而她的那個丈夫,那個平日里溫文爾雅的丈夫,正站在客廳的另一頭,身上貼滿了彩票,朝著她面無表情地揮手。揮手。揮手。面無表情地揮動著那只貼滿了彩票的手。H的妻子,那個可憐的女人,無法面對眼前的一切,她開始大聲嘶喊了起來,開始瘋狂地朝外奔跑,而那尖銳的凌厲的嗓音如鋼刀一般,劃破當晚死寂的夜空,傳播到光榮鎮的每一個角落。
事后,在H的妻子向光榮鎮最資深的醫生描述完了H的情況。那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和鎮長一模一樣眼鏡的老醫生,翻開了身旁的一本老書,如一位資深法官那樣對H下了最終審判。他用與鎮長極其相似的語調說“根據阿拉伯的神學家馬爾蒂所留下的《米爾巴百科全書》的第328條,您丈夫患上的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精神類妄想癥,他或許是由于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是做了什么邪惡的事情,它的首次出現是在公元253年,墨西哥的一個小島上……”在介紹完這種疾病的漫長來源之后,他說到“很遺憾,這種病無法治療。”
在鎮上的日報曝光了這事后,H患上了罕見的精神類疾病的消息開始散播到光榮鎮的每戶人家。人們在感到驚恐與慌亂的同時,都開始極力呼吁廢除“摸彩”這種充滿了邪惡的活動,他們開始走上街頭氣勢洶洶地搖旗吶喊。畢竟,沒有人愿意被這種恐懼的精神疾病所掌控,即使在往后更長的日子里,他們依舊呼吸著含沙量極大的空氣,即使他們依舊便秘。
為了平息這場騷亂,在經過了長達一個月的漫長討論之后,以禿頂鎮長為代表的鎮辦公室做出了沉重又無奈的決定——在舉辦完下次摸彩節之后,摸彩這項活動將徹底廢除。在這項決定被宣布之后,鎮上最博學多聞、最善于思考、最能說會道以及最精于計算的人,作為民眾代表簽署了與鎮辦公室的合約。一切這才被緩了下來,而H的那個可憐的妻子,由于受到了巨大精神刺激已被送入了療養院。
就在光榮鎮上的人們,由于在H身上發生的這些不幸而鬧得沸沸揚揚的同時,關于H的故事,并沒有結束。在妻子離開的日子里,H依舊瘋狂地往家里的每一個角落貼著彩票,但逐漸的,他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膨脹了起來。起初,他貼上一千張彩票便能將自己覆蓋,而如今這些已經遠遠不夠了。他發現,自己正在逐漸膨脹,他的軀體如一個皮球那樣鼓脹了起來。這種膨脹似乎無法抑制,并且越來越快,H起初以為是自己正在長胖,于是開始加大勞動量每天晝夜不歇地繼續他偉大的貼彩票活動,但漸漸無奈地意識到,這種膨脹無法避免。于是,他不再管這個膨脹著的身體,他再一次沉浸于貼彩票所獲得的愉悅的瘋狂之中。
很快,星辰輪轉,日升月落,又一年的摸彩節已經到來。這一年的木棉花沒有開。山林里鳥兒也因受到**的恐嚇而不再啼叫。只有那條褐色的河流依舊沉穩向前。光榮329年,光榮鎮里所有的居民(除了H與他那可憐的妻子外)都穿戴整齊,一臉嚴肅地來到了鎮前的空地上。摸獎臺聳立如常,上面擺放的黑色箱子與灰白色機器冷峻依舊,唯獨上面站立的鎮長由于過去一年里的風波,而顯得焦慮、不安,并更加蒼老了。攜家帶口的光榮鎮居民,站立在摸彩臺之下時,均懷著一種憎恨卻又惋惜的復雜心情。面對著這個即將被畫上句號的活動,他們不知道自己再該說些什么。沒有人再想著為摸彩節做些什么。沒有熱氣球,更沒有期待。
與此同時,在H那個已經被彩票牢牢黏住的家里,一扇窗戶正被一個巨大的球體緩慢地擠開。如若我們化作一只巨大的鳥兒,盤旋在光榮329年的光榮鎮的上空,認真地觀察那個陰暗的屋子窗戶,便會發現那個巨大的推擠著窗戶的物體,不是別的,正是沾滿了紅色彩票的H。他的身軀已經膨脹如球,漂浮在空中,在紅色的彩票裝飾下,就像一只巨大的紅色熱氣球。在幾經努力后,這只巨大的熱氣球終于克服了屋子窗戶的阻力,從那陰暗的房間里逃離而出,飄蕩在了光榮鎮的上空,朝著鎮前人們聚集的空地上飄去。
可是這一切,都是那些站立在空地上的人們所不知道的。他們依舊如銅雕,肅然地直立在那兒。就在人們摸完票,看著那灰色的機器預備吐出第二十八個數字之時,人群中突然開始有人大呼“氣球!誰家做的紅色彩球!”但是誰都知道,這年的摸彩節,根本沒有人家里會做熱氣球。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根本不該有熱氣球。于是,所有的目光起初被吸引向天空,接著,驚恐開始流竄于騷亂的人群之間。天空中的那個飄蕩著的紅色氣球,就在那里,它上下起伏地飄蕩著,越來越靠近人群的上方。沒人看出來了,那就是H。不幸的被貼滿了彩票的H。
“砰”的一聲,第二十八個彩球掉落入人們眼前的那個盒子。光榮鎮的居民們,看到了令他們驚恐的數字排列,完整的二十八個數字8。連號。那個H曾執著地買了一年的連號。
就在這時,人群中爆發出了驚恐的呼喊聲,那個聲音用顫抖的帶著恐懼的聲調嘶吼,“H!那該她媽的氣球是H!”接著便是騷亂,每一個人都慌亂了起來,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空中的不幸的H,如目睹一只被火焰灼傷的祭祀羔羊那樣,H在被驚恐地仰望之后,不可避免地被投入了祭壇的深淵。就在一聲清脆的爆響過后,天空中的那個氣球——確切的說是H,如被銳利針尖所戳破的氣球那樣,爆裂開來,而從那炸裂得四分五裂的軀體里,沒有滴落一點液體,相反它投下了一塊塊密集的黑云。黑云開始在空中旋轉,并分散,化成一塊又一塊細小的紙片,紛紛如雪片般降落地面。直到到達地面,光榮鎮的人們才清楚地看到,這些可怕的紙片究竟是什么,那些從H爆裂的身軀里墜落而下的,居然是一模一樣的填滿了二十八位數字8的彩票。
所有的紙片,無一例外地填著二十八位8。所有飛落的彩票都是頭獎彩票。每一張都代表著一百萬的巨額獎金,人們所憧憬的美妙并體面的生活。人們開始瘋狂地爭搶,開始從別人的帽子上、鞋子上、自己的身上各處以及地面上,爭搶彩票。就連那個站在摸彩臺上的鎮長,也丟掉了那副笨重的老花眼鏡,撲向瘋狂的人群,開始手腳并用地搶奪。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種難以控制的瘋狂,騷動的人群在漫天飛舞的頭獎彩票里,廝打在一起,互相罵著最下流的臟話,發著最惡毒的詛咒。狂笑聲、哭喊聲、小孩的啼叫聲、大人的怒吼聲,與那些來回閃爍的拳頭,搖晃踉蹌的人影混作一團。沒人能分得清眼前究竟是什么,也沒有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所有人的腦袋里有的,只有那張寫滿了二十八位8的頭獎彩票。
此刻,H的妻子,那個因驚恐過度而住進療養院的可憐女人,已經成為整個光榮鎮里,唯一一個避免了瘋狂的人。雖然她早已因來自H的刺激,而遁入了混沌的黑夜,但此刻卻成為了整個光榮鎮最冷靜、最自由的人。而就在她的病床前,正擺放著一本由羊皮紙構成的日記冊。一陣風吹過,紙頁被翻動。在“嘩嘩”的聲音里,紙頁掠過那些扭曲的如山、如水、如星辰日月、又如電閃雷鳴的不知所云的符號,很快到達了尾頁,她看見上面用工整的字體赫然寫著:
“上帝的光榮,照耀,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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