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這樣對那個姐姐做了壞事？”淘淘看著我，目光中卻沒有譴責(zé)之意，只有一種介于同情與好奇之間的東西，也許這就是我會對他說這一切的原因，他還沒有成人那種堅不可摧的道德感。

　　“是的——我，”我的心一陣刺痛，因為腦海中不可遏止地出現(xiàn)了那天的畫面：當(dāng)佳琪撥開議論紛紛的人群插進去，當(dāng)她明明白白地看完了上面的一切，她在周遭不無惡意的打量與刺探的目光中低下了頭，收緊了下頷，手掌無意識地捏緊，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她，我知道，她是在努力驅(qū)趕走腦海里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她就那樣繃直了身體，簡直讓人懷疑下一秒她的脊背就會迸出尖銳的觸角刺穿她的皮膚，“我做了。——淘淘，”我瞧著他，試著從他的目光中讀取一些什么，“你覺得，姐姐是壞人嗎？”

　　“唔，”他故作深沉地低頭作沉思狀，然后很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是。”

　　“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因為，因為你沒有害我，所以你不是壞人。”他的眼睛頑皮地閃了一下。

　　這小鬼頭。還好，我在大笑出聲的前一刻及時剎住了車：“恐怖分子也沒有害你啊，他們是不是壞人？要真的按你這邏輯，世界可就完蛋了喔。”

　　“也不一定啊，”他倔強地咬著嘴唇，“我覺得真的壞人，不是因為他做了壞事就是壞人，而是因為他在做壞事的時候是一心一意的，沒有負擔(dān)，沒有內(nèi)疚，沒有懺悔，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壞事。”

　　沉寂在這一刻突然降臨，只有身體伴隨著火車的律動微微搖晃著。那一瞬間我依稀聞到了濃重的草腥味，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三的那個夜晚，與此同時，一股深深的恐懼感向我襲來，雖然那不是真的。許久后，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那么，如果一個人看見了一件壞事發(fā)生，她明明知道那是壞事，可是卻沒有制止，也沒有向別人求助，而是放任不管，那么，他算是壞人嗎？”

　　那張紙很快就被撕了下來，而它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佳琪被取消了保送生的資格，方書俊被停職，班級里調(diào)來了一個新的語文老師，并由數(shù)學(xué)老師暫時接管。

　　二叔和二嬸自然也很快知道了這件事。二嬸先是扇了佳琪幾個耳光，到后來她只是含著淚不停地嘟囔著：“到底是誰這么做的？”她的目光停留在坐在沙發(fā)上眉頭深鎖的二叔身上，“你不是警察嗎？你去查呀，去查看看是誰這么整你女兒？治他呀，我們女兒再怎么不對也是我們來管，輪不到他來插手，他算什么東西？”

　　此時一直悶著頭抽煙的二叔說：“算了吧，會做這種事的，肯定是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查出來又能怎樣呢？我們能打擊報復(fù)人家嗎？況且現(xiàn)在都高三了，學(xué)校也不會同意讓我們?nèi)ビ绊憣W(xué)生的備考心情的。”

　　“那就這么算了嗎？”二嬸茫然若失地盯著空中的一個點，又開始恢復(fù)嘟囔的狀態(tài)。

　　而佳琪，我親愛的堂妹宋佳琪，她終于在那段時間里如我所愿地沉默下去、消瘦下去，她的臉變尖了，以至于讓人覺得不再能夠盛住她那大大的笑容，更多的時候，她坐在房間里，望著窗外，臉上是一種安靜的甜美。出了那件事后，她在家里休息了一周，她的手機被二嬸沒收了，所以她只能在二嬸不在的時候偷偷撥電話給方書俊，大概是在電話里，方書俊對她說他會主動辭職，然后離開這里。

　　有一天晚上，她悄然走進我的房間，靜靜地坐在了我的床上。

　　“韻琪，這就是我們故事的結(jié)局了，真潦草是不是？”她雙眼幽深地望著我。

　　“我早就說了，你們這樣是不現(xiàn)實，遲早有一天都是要結(jié)束的，”我站起身避開她的視線，轉(zhuǎn)而在她的身旁坐下，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肩膀，小心地察看著她的臉色：“也許你應(yīng)該就這個機會放下他，好好準備高考，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等著你去看呢，還有更多比方書俊更優(yōu)秀的男人。”

　　“我知道，這樣選擇的話我可以走一條更好的路。以前，我覺得我有好多好多勇氣堅持我的選擇，多到用不完，我覺得世事艱難是勇氣的問題，不是生活本身的問題，現(xiàn)在，我也并不覺得我是錯的，雖然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比我想象的復(fù)雜太多，”她凄楚地微笑了一下，低下了頭，“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并沒有那么多的勇氣去與這個世界碰撞，經(jīng)此一役，我已經(jīng)開始想退縮了。應(yīng)該說，方老師的選擇也提醒了我，一個人或許并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強大。”她一直稱呼方書俊為“方老師”，就算他們在一起之后也沒有改變，只是現(xiàn)在，她稱呼“方老師”時語氣里已經(jīng)有了隔膜。

　　“既然方老師都想清楚了，那你還在猶豫什么呢？你得重新整裝出發(fā)面對現(xiàn)在的生活呀。”我覺得，自己的話特別無恥。

　　然后我看到她抬起臉，滿臉是淚，可她卻嫣然一笑，對我說：“因為我還愛他。”

　　因為佳琪的優(yōu)等生身份和行將面臨高考的特殊情況，學(xué)校沒有對佳琪作任何處理，就此息事寧人。方書俊在那一周內(nèi)就主動辭職，拎著他的行李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南澤，沒有與佳琪告別，就連手機號都換得干干凈凈。一周后，佳琪回到了學(xué)校，平靜地接受了向她投來的各種眼光，帶著她的笑容。大家的閑言碎語和指指點點畢竟只能維持一段時間，誰都知道在這樣的時候自己更應(yīng)該關(guān)心什么。那一學(xué)期的期末考，她自然是比之前退步了不少，也許這是唯一可以看出她受過創(chuàng)傷的地方，但好在那件事終于漸漸地不再被提起，二嬸索性把童裝店交給一個聘用的員工打理好騰出更多的時間照顧佳琪的生活起居。我心中那種令人痛苦的燒灼感終于漸漸減退。我告訴自己，我沒有做錯，我只是把一件本該發(fā)生的事提前了，這樣對誰都好，避免了更激烈的沖突，佳琪和我也可以一心備考，至少，一切看起來都在慢慢地好起來。

　　只是，時間還是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那個三月的夜晚。春節(jié)的余溫早已在越來越緊密的復(fù)習(xí)與測驗中消散無蹤，夜晚的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春寒料峭的味道。我的堂妹宋佳琪，也感染了周遭的緊張情緒，得以在忙碌中暫時從去年十一月份那場事件、那場分離、那個故事的結(jié)局中走出來。在她擎著筆在英語卷子的閱讀題上劃關(guān)鍵詞，又或者低頭在草稿紙上演算著題目的時候，她聽到了桌倉里手機的振動傳來的清冽聲音。在喝水的間隙，她把身子靠向椅背，從桌倉里掏出了手機，閑閑地看了一眼。上面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內(nèi)容是：我在學(xué)校植物園，我想見你，方。那一刻，她幾乎激動得直接推開椅子站起來，可她知道，那樣會在地面上劃出非常刺耳的聲音。其實她只要再細心一點，再謹慎一點，她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本地的手機號碼。可是，她只是一面抑制著心里快要蕩漾出來的潮水，一面小心翼翼地挪開椅子，貓著腰從教室后排走了出去。

　　這些，都是我根據(jù)事后佳琪的證詞所揣想出來的，那時，我只是剛從教師辦公室問完一道數(shù)學(xué)題目出來，我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從辦公室的轉(zhuǎn)角閃過，樓道間響起了急切的嘚嘚噠噠的腳步聲，我走上前，挨著走廊盡頭的鐵欄桿，看見佳琪一路小跑的背影，她正往學(xué)校圖書館的方向跑過去。我沒有多想，一轉(zhuǎn)念間，已經(jīng)飛快地下樓，沿著佳琪的路徑追過去。

　　圖書館在夜間是不開門的，而圖書館再過去就是生物實驗樓，圖書館旁邊有一條水泥階梯。我尋思著佳琪所去的地方，一邊已經(jīng)在階梯上邁動腳步。那個與圖書館頂層平齊的臺子上草木環(huán)繞，昏暗中隱約看見還有一張石凳，而碎石小徑通向更幽深的地方。我知道，那是學(xué)校建在芝山上的一個小型植物園，一絲不安浮上我的心頭，我抓緊了手中來不及放下的數(shù)學(xué)卷子和筆，定定心，繼續(xù)往前走去。

　　在聽到那聲尖叫的時候我意識到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呼吸變得越來越重了，我控制著胸口的起伏，在植物園幽密的植物里四處逡巡著，但那聲尖叫，似乎來自更遠的地方，而且只響了一聲就消失了，心跳聲卻在這時候不斷放大，像擂鼓一般濺起塵埃滾滾。我折返回這條路的出口，往另一條更接近聲音的岔路走去。

　　那一幕是伴隨著四周清冷的草腥味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響出現(xiàn)在眼前的。佳琪被一個男人按在滿是塵土和斷枝敗葉的地上，她在掙扎，她在發(fā)出嗚咽，可是她的嘴里被堵了一塊破布，她的校服褲子和**已經(jīng)被拖拽著褪到了膝蓋的地方，而她的身體就在男人的頂撞下在地面上一顫一顫，令人心碎。可是，我把自己藏在樹叢里，一動不動。后來的后來，我告訴自己，你只是被緊張被恐懼被無助給鉗制住了，你不是不想救佳琪，你只是束手無策，我不斷地自我催眠著，直到如今，我終于分不清，當(dāng)初自己所謂的恐懼里，到底有沒有摻雜了一絲細微到難以察覺的私欲，我所謂的錯誤，究竟是因為我脆弱得不堪一擊，還是因為，我根本，根本就不夠善良。

　　對，正如你所想的那樣，我沒有任何動作，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只要大聲警告那個人我已經(jīng)報警就夠了，可是沒有。我所做的，只是調(diào)整著自己呼吸的頻率和聲音，盡量放輕自己的腳步，小心不要讓那些地上樹葉和枝條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然后，離開了那個地方。二十分鐘后，佳琪仍然沒有回到教室，這個時候，我才像從一場地震的余震中回過神來一般大驚失色地跑到辦公室去找班主任。

　　因為那條手機短信，警方在第一時間就鎖定了嫌疑人——是那個轉(zhuǎn)校生徐東。大家都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徐東平時沉默寡言，成績也徘徊在班級的中下游，他在班級里幾乎沒有什么存在感。更何況，是做出**這樣的暴行。后來，警方了解了徐東的家庭情況，他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跟隨父親生活，而父親也常年在外，只在每個月固定寄一筆生活費給他。徐東在審訊期間表現(xiàn)古怪，經(jīng)常在回答一些問題時露出令人感覺不適的微笑，他們請了一個心理醫(yī)生，最后判斷徐東存在著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可是，他們也無法從徐東口中得知，為什么他單單在班里的女生中選了佳琪作為受害者，他只是不停地說，他喜歡佳琪，他想得到她。我當(dāng)然沒有忘記當(dāng)初徐東交給我的那封信，還有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對他說“她撕了”，以及他那短促而古怪的微笑。可還有什么用呢？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不，我不是在為自己找推脫的借口，我是罪人，這個烙印已經(jīng)死死地打在了我的臉上，一輩子都去不掉了。

　　那天晚上是二叔親自出的警，他在幽暗的樹叢和草堆里找到佳琪時，她就蜷縮在破敗的樹葉上，像一個孱弱的嬰兒。當(dāng)我看到二叔抱著佳琪從圖書館的階梯上緩步走下來，佳琪沾著塵土的布滿污跡的臉藏在二叔的懷里安謐地睡著時，我知道我哭了。

　　我后悔了。佳琪，我親愛的佳琪，你恨我吧，我該死。我是一個小人，從我進入你們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放下過戒備和懷疑，我借著懷疑的名義拒絕一切善意，我的嫉妒在你越來越美好的光芒面前像爐膛里越燃越旺的火，然后我毀了你，我甚至放棄了補救的機會。現(xiàn)在你被弄臟了，你在二叔的懷里多么像一個孩子，天真純潔，不諳世事，你是不是想回到母親溫暖的**里去了？你現(xiàn)在知道這個世界多么兇險莫測了吧？你錯了，真的不是勇氣的問題，而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千瘡百孔，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只適合我這樣千瘡百孔的人生存，不適合你。佳琪，原諒我，對不起，對不起。

　　“你哭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

　　“對不起，”我低下頭，聽見桌面上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然后我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停下來，“……現(xiàn)在你知道姐姐是個多么罪孽深重的人了吧。”

　　在我漸漸恢復(fù)平靜之后，淘淘問我：“那，那個姐姐，后來怎么樣？”

　　我含著淚笑了笑，后來呢？所有聽故事的人都關(guān)心那個“后來呢”？時間毫不留情地向前卷去，所有留在過去的人會被斥責(zé)不能活在當(dāng)下，可是我明白，對于一些人來說，片時美好如夢的殘片，那個最值得留戀的“當(dāng)下”已經(jīng)永遠逝去了，而所有的“后來呢”都無法抹殺那個從前，他們或許會繼續(xù)往前走，并且看起來與從前別無二致，可是，你知道的，他們終究無法再像從前一樣了。

　　“后來，那個姐姐沒有參加那年的高考，因為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二嬸，她在那次事件中迅速地衰老下去，那種打擊感甚至比那個姐姐還要強烈，”我想著那段時間的二嬸，每天只是呆怔地望著佳琪流淚，她的衰頹日漸從臉上的魚尾紋和法令紋上一一顯形，像是一個展示老去過程的實驗，“她在家里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后，開始幫我二嬸照看店面，然后，在業(yè)余時間寫一些文章，投到一些報刊雜志。”

　　“她沒有再上學(xué)嗎？”

　　“沒有。”我搖搖頭。

　　高考之后，我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學(xué)，我跟二叔說，上大學(xué)后不讓他們再負擔(dān)我的學(xué)費。我會向?qū)W校申請補助金，假期里再找一份包食宿的工作，這樣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不用回南澤，我沒有勇氣再恬不知恥地待在二叔的家里，待在佳琪的身邊。二叔沒有堅持什么，佳琪的事加上二嬸再加上他手頭的案子已經(jīng)足夠讓他心力交瘁，他在聽我說話的時候一直用張開的食指和拇指揉著太陽穴，我說完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臉上泛起了他那標志性的微笑，只是那微笑里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韻琪，你剛來的時候，我和你二嬸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對你。看你和佳琪玩得好，你又懂事，我們才漸漸放心。但是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你的懂事里其實有一種，與別人保持距離的感覺，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你爸爸的事對你究竟有怎樣的影響，”他凝視著我，那一瞬間，我以為，他要對我坦白一些什么，胸口那里積聚起一團氣，可是他只是長長地嘆了一聲，“韻琪，如果從小就失去了親情的部分，我希望你，我希望你能夠從其他的情感上得到彌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站起身，輕輕握了一下我的胳膊，“在外面要好好保護自己，還有，雖然你是這么打算，但是你不要忘了，這里是你的家，過年的時候你得回來和我們團聚，我，你二嬸，還有佳琪，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胸口的那團氣就在一種鈍重的撞擊下散開來，它們四逸著沖進了我的眼睛里，讓我看不清二叔的臉。就這樣吧，放棄無意義的追問。宋佳琪，你現(xiàn)在是個逃脫了規(guī)則懲罰的罪人了，我告訴你，如果你還想做一個好人，如果你還想證明自己可以做一個好人，你得從現(xiàn)在開始努力，這全在于你的選擇。

　　如果你愿意的話，如果你愿意相信自己的話。

　　車廂內(nèi)暗淡的燈光突然間明亮了起來，與此同時，廣播里響起了一個溫和的女聲：“前方到站：南澤站。請即將下車的旅客提前拿好您的行李，從車門的右手邊有序下車。”我真喜歡火車上的那種韻律感啊，它讓我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次悠長的呼吸中，無知無覺地，就到達了遠方。此刻火車已經(jīng)緩了下來，帶著一種禮節(jié)性的莊重。

　　“到南澤了，”我對著淘淘晱了晱眼睛，我的眼中還有淚光在閃爍著，“待會下車后，你要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要走丟喔。”

　　“嗯。”他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站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了行李，然后回過頭抓住了淘淘溫?zé)岬男∈郑氖终剖秩彳洠屓瞬蝗绦淖サ锰昧ΑＮ覀兪睾蛟陂T邊，我聽見了自己深呼吸的聲音，然后車停了下來，我們跟隨在其他人的身后走了出去，南澤的清晨那種仿佛剛剛洗滌過的清冷空氣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擁住了我們，要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念南澤。

　　“淘淘，我們到了，”我竟然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有種濕潤的感覺，“你看，這里就是你媽媽在的地方，說不定，你也是在這里出生的呢？”

　　“嗯，”他好奇地看著四周，“以前，我在孤兒院里，有問過阿姨，我們死后會去哪里？”他突然停住腳步，抬起頭盯著我，“你猜阿姨怎么說？”

　　“到天堂里？”我微微彎下膝蓋好讓他不用把頭抬得太高。

　　“不是的，阿姨說，我們都會回到最初的地方。可是她沒有說，最初的地方是哪里？”這孩子，當(dāng)他看著你的眼睛的時候，你會覺得，他似乎看到了你的靈魂深處，“姐姐，你覺得，最初的地方就是指一個人出生的地方嗎？”他拉著我的手，繼續(xù)向前走去。

　　“最初的地方——”，我緊隨著流動的人群，一面在口中沉吟著。南澤的天色漸漸變淺了，像是一只徐徐睜開的睡意朦朧的眼睛，用溫柔的目光呵護著即將開始新一天的營營役役的人們，如果把死亡作為他們的終點的話，那么，最初的地方——，就是母體的溫暖子宮，是穿透意識鴻蒙狀態(tài)的第一縷亮光，是思想的第一棵萌芽，是一個人成長的原鄉(xiāng)，遠行的起點，是一切愛與恨、善與惡、對與錯開始的地方，也是原諒與救贖出發(fā)的地方。一瞬間，我怔住了，然后，有如醍醐灌頂一般，我明白了一切。我明白了我為什么如此想念南澤，我明白了我為什么會回到這里，我明白了淘淘的寬容與默示——我望向我的身邊，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而我的手握成了一個拳頭，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此時此刻我最想見到誰，在我坐上了回南澤的車的時候，我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她會出現(xiàn)嗎？她會出現(xiàn)嗎？

　　走出出站口時，遠遠地，我看見了她，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短外套上衣和一條牛仔褲，亭亭玉立，在清晨稀薄的陽光中，如同一枝浴水而出的馬蹄蓮。我知道她也看見了我，因為她正帶著她標志性的笑容，朝我的方向疾步走來。于是我調(diào)整呼吸、準備迎接那個不容分說的、百分之百的擁抱。

　　佳琪，佳琪，你已經(jīng)勇敢地在廢墟上重生了嗎？天哪，你為什么這么瘦！你裸露在領(lǐng)口外的鎖骨狠狠地硌疼我了你知道嗎？對不起，原諒我對你曾經(jīng)的天真與熱情的嘲笑，原諒我以道德義士自居實為掩護嫉妒所犯下的罪行，原諒我在你受難時的自私與軟弱，原諒我虛情假意的自責(zé)，原諒我為了讓時間稀釋一切而選擇的逃避，原諒我在見到你的那一刻心中卑微而真實的釋然。因為這釋然，讓我清清楚楚地在這溫暖得快要融化了的擁抱中說出了心中的聲音：

　　“——佳琪，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