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明天你就要遷入皇帝為你新建的衛國公府,擁有長安最華美的府邸。恭喜你,終于要得償所愿了。”平陽公主朝他舉起酒杯,李靖嬉笑自如,一飲而盡。
這是一場小宴會,年老色衰的她借此向即將登上人生巔峰的舊情人告別。每個人想要的東西不同,她作為一個女人想要一個知心愛人,可是李靖的人生樂趣從不在男女情愛,而在實現自己的雄心,然后名利雙收,再后卒得善終、流芳百世……
“可是,你知道明日劉文靜的奏章就要把你送向黃泉路了么?”平陽公主話鋒一轉。
看著李靖臉上的褶子匆忙地涌上臉,她滿意地開始抖這個大包袱了。
年輕的李靖第一次萬里迢迢來到長安時,繁華的長安還不屬于李氏父子,他無從分享。那時長安還叫大興,屬于大隋的司徒公楊素。
沒有人不羨慕楊素,從建朝到易主,大隋一直緊緊地捏在他手里,他擁有大興最華美的府邸,獨享眾多貌美無雙、技藝驚絕的家*,等待天下有才之士來投——人生極樂莫過于此!
只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果然并不適用于所有英雄。司空府里的楊素已經從猛虎被養成了老貓。垂垂老矣的楊素讓美艷的家*以盤中舞的絕技來招待他。他身旁紛飛的衣羅裙帶都比他身上的粗布衣不知昂貴千萬倍。他無心欣賞,內心痛斥這狐媚之*,卻又癢癢的,覺得不安。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他身后的舞盤上傳來仙樂般的歌聲,一道紅綢直落到心不在焉的他眼前,一個紅裙高髻的女子,手持一把紅拂塵,揮舞間似有魔力令人移不開眼,如仙人下凡一般從盤中落到綢上,飄走到楊素坐前。楊素身旁侍女以她為尊似的,紛紛后退兩步。楊素看也不看她一眼,呸地吐出一口老痰。紅衣女子面色不變,低身一旋,白玉似的雙手穩穩接著了痰水,古怪的老人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李靖不寒而栗。
一旁侍女忙不迭地為她拭手,女子笑容如常地俯身對楊素低語,若有若無地眄了他一眼——李靖的心忽地提了起來。
楊素敷衍地動動嘴角:“壯士氣宇軒昂,氣度不凡。然而素已老邁,無心天下。”他指指那女子:“家*紅拂倒身懷絕技,她手中拂塵一揮……”楊素吃力地揮手,“就能探你命數起落。”周遭侍女都嬌聲笑了起來,李靖又是困窘又是氣惱,告辭離去。
平陽抖完包袱后,不無悵惘:“年輕時我為你出謀劃策,雖趕不上紅拂,但現在東窗事發,她倒幫我一起擔了。”平陽公主自飲自酌地笑起來,眼角的褶皺如蓄勢待發的毒蛇直瞄著僵坐的李靖,“我真不明白,她做了那么多圖什么?”
這個疑問從平陽情竇初開時就盤旋不去。她對紅拂長久以來的好奇早已超越了恨意,這個女人一直在做女人不應該做的事——年少時,她罔顧禮法與一窮二白的李靖逃出了無數人做夢都想進入的大興城、司空府;成婚后,她能言善辯,結交了奇人異事虬髯客,三人結為兄妹,得到了虬髯客妙絕的兵書與豐富的財產;在她的授意與鼓勵下,李靖結交了一位位夫人小姐,憑著她們的裙裾往上爬,紅拂更為他羅織黨羽:前朝余孽、叛部殘將、當朝重臣……李靖終于成為了現在的、長安的李靖。
她一直覺得紅拂像是在找尋什么,是什么呢?安逸的生活?貼心的愛人?笑話!難道她從為李靖奔走的辛勞中能得到樂趣?呵。紅拂是家*嘛,有的是*技奇巧為人展覽炫耀,家*的樂趣她是不能理解。平陽想,不重要了,過了今夜這個疑問就要永遠消失了。
李靖不甘心似地自言自語:“不!我是開國元勛,紅拂是一品夫人,前朝剛平,太子秦王又之爭迫在眉睫,斷斷不會……”
“扶不起的阿斗!”平陽冷笑,“從來是狡兔死,走狗烹。何況這么大的威脅,明日一早公布于朝堂之上,鐵證如山,紅拂絕無活路,你怎可能避得了嫌?”
李靖站起踱了兩步,繼而將杯子一摔,:“你既然肯告訴我,沒有不救我的道理!”
平陽又飲一杯,一雙倒三角眼向上剔著瞧著他。蠟燭已燃了大半,油淋淋地潑在燭臺上。她道:“早朝是何時?”
“五更。”
“現在呢?”
“不到三更。”
“時間還夠——衛國公,聽說紅拂已經重病不起,離死不遠了……”平陽沉甸甸地望著他。李靖的腦子轟然一陣。
月亮爬了上來,充斥著了脂粉香、酒香與歡笑聲的街道讓李靖覺得無所適從。他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司空府游蕩著,恍然間又想起了仙子般的家*紅拂,哪怕接痰也美得如普渡眾生,她還有一把令人著迷的拂塵……雖沒看清她的面容,但一定是美麗的女子。那是大興城的女人。
可惜了,是個家*,楊素的玩物。他心里有點輕蔑卻又有分明的癢意。
大興悄然落起了大雪。李靖回到驛站,輾轉難眠。半夜聽到有人敲門。門外人自然地側身進屋,慢慢地抖著雪花并脫下一襲紫色大氅,摘下闊邊風帽,一大蓬烏油油的頭發纏著秋香色的流蘇軟軟地垂落到地板上,長發下是紅衣包裹著的窈窕的身軀。她細長的眉眼分明透著溫和的狡黠,輪廓的英氣又有點正大仙容的意味,手里還拿著那把紅拂塵——是她……
“公子,紅拂大膽,雪夜相投,公子可愿帶紅拂一起離開大興?”
李靖的心撲通直跳,他努力想把自己的輕蔑一股腦提起來告訴自己這是個家*!他強笑:“姑娘莫拿我取笑。司空大人都瞧不上我這不中用的人。大興我豁出性命也進不來,姑娘倒一心想出去。流落在外,風餐露宿,還要被司空大人追捕,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看著紅拂,這仙子似的人竟滿目柔情地望著他,不知不覺口氣就軟了下來。
當*換馬,自古以來的風流韻事……他心里又生出了同情,在他心里撓著。
“紅拂自然不是說笑。我自幼被賣入司空府,奇門異術識得不少。楊素也說我能探命數,我探了,你正合適。你信不信?”
楊素的女人還真要跟我跑?李靖不敢相信,“你想要我帶你出去做什么呢?”
“找樂。”紅拂抬起臉,笑瞇瞇地誘惑道:“你的人生樂趣在大興,我卻覺得樂趣在別處。不過沒關系,你想要什么,我幫你。你也可以選擇把我交出去,楊素會獎你一大把銀子,然后你從哪來回哪去。但,一個人生活哪有什么樂趣可言呢?”
一個人生活哪有什么樂趣可言呢?李靖腦子里又轟的一響——這真是一場艷遇。
李靖如同一只矯健的大貓無聲地落在地面上。他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借尿遁跑出來,最多兩刻鐘,他就得趕回去。他風馳電掣地跑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時,發現長安的道路與當年并無多大的區別。區別只在明天之后,那些脂粉香、酒香與笑聲的主人是不是他。
他總得選擇。
他慢慢走到床邊,床邊的紅燭燃成了蠟油保持黑黝黝的沉默——哦,她本為他留了燈的。他站在床前,聽到紅拂輕微的磨牙聲,隱約地看著她臉上的細紋,她操心得太多,即便做了一品夫人,看上去也遠比平陽老。當初的正大仙容入了凡,成了黃臉一張,很快又要變成死臉了。
他因為衰老而干癟的身軀悲愴地顫抖起來。毫無疑問沒有紅拂,沒有那些錢財與兵書,沒有那些裙帶關系,他什么也不是。
可他轉念一想,覺得自己也沒錯。當初紅拂夜奔,要他帶她去找樂,她被關得太久了,關怕了,他帶她四處游歷,做各種各樣的事,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紅拂是快樂的。那她答應他的呢?那么多年他都忘不了楊素對他的輕蔑……他想要回來,他想要風風光光、位極人臣,像楊素一樣!這沒什么難以啟齒的,紅拂一直知道,她一直在幫他……
——所以,為了實現這個愿望,讓已經處于彌留之際的紅拂提早上路,再幫他一次吧!
——不!李靖,你殺的是你的糟糠之妻!
——可她的樂趣她已經得到了呀,她一直像仙女一樣,她要找的樂不是名利也不是情人,而是游歷。她已經找到了,該輪到他了。
……是吧?
對!現在,他要一件工具!李靖撇開眼,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尋找著。他不想把收場收得太難看,最好有一件工具干凈、柔軟地送走她。李靖的手忽然觸摸到了什么,著魔似的停住了。他轉過身,緩緩地扶住那物件——暗紅的蠶絲,厚重的雕花塵柄。是那柄紅拂塵。
好東西,你也覺得她應該回到天上對吧?他凝視著這把拂塵,默默握緊了兩端,眼淚終于厚重地落了下來。
“這?”紅拂抬頭看著客棧。李靖點頭。“平陽公主嬌生慣養,喜歡你也放不下面子。正好晚到一刻鐘磨磨她。然后你再留個信物哄她,以后就方便了。”紅拂拍拍他的肩膀。
李靖惴惴不安的,“紅拂,你一點也不氣惱嗎?”紅拂偏偏頭,“怎么了?我要的樂你已經幫我實現了,四處游歷很有趣啊。你要的不是出將入仕嗎?虬髯客大哥雖把畢生積蓄與兵書留給了我們,但還不夠啊,你沒有名望。接近平陽,才能結識李家的人。接下來,名士劉文靜還有一個妹妹,你……”
“好了!我知道了!”李靖粗粗打斷她。我可是你丈夫呀——他這么想,但沒說出口,轉身就要走進客棧。
“哎,等等。”紅拂上前一步,搬過他身子。
“怎么?”
紅拂貼近了李靖,指尖按在他的腰帶上,將他的玉帶鉤往右偏偏,“怎么也不整理好?大哥給的結義禮物,可別丟了。”李靖猛地想起了虬髯客那張臉,不自在地撇過了頭。
紅拂又為他正了正發冠,嘆了口氣,狹長的雙眼凝視著他低頭囑咐道:“你寬寬心。當初我說了,我別無他求,只要你別丟開我就好。你不要忘了。”
難得她也會有如此小女兒的姿態,李靖嘿嘿一笑:“知道啦。”轉身走進了客棧。
李靖丟了魂似的坐到了位置上。
“用了半個時辰?你不僅肚子不舒服,心也不太舒服吧。”
他沒接話。
平陽公主笑嘻嘻瞧著他,雙頰飛上紅霞,如同回到了少女時光。她再飲一杯,忍不住大笑出聲,整個人俯在了桌子上笑得喘不來氣。
“你笑什么?”李靖面無表情。
“我笑你殺了紅拂。”平陽公主整個人松弛下來,“你用什么殺她的?”
“我拿起了她放在枕旁的紅拂塵。那么多年了,紅拂老了,拂塵還是那么漂亮。”
“你親手殺死了她。真好。”
“你很開心?”
“你殺死她,比我自己動手,爽快多了。”她一字一頓地說,“沒了紅拂的李靖還能活么。”
“果然。紅拂以前就說,你不會放過我的——告訴你,”李靖貼近了平陽,“我沒殺她。拿起那把紅拂,我后悔了,我答應過她不能丟下她。我狠不下心。那把紅拂真是我的幸運物——你的掩鼻之計,我偏不中!你說李文靜已經搜集好了證據,我想也是騙我的吧,李文靜與裴寂為太子之事斗得不可開交,就算他有心為早死的妹妹出氣,恐怕也騰不開手。”
李靖為自己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
“哈。”平陽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笑得青筋畢露,“我說那把紅拂塵害死了你才是。我愛的是你又不是紅拂!我費心費力設這個局,你死我才安心!你雖一向沒腦子,但三言兩語也未必害得了你。可你只要中途離席,哪怕只走了一小會,也必死無疑了。”
“什么意思?”
“你記得父皇最疼愛的千金公主么?真可憐,我的小妹妹今晚死了。你一走,她小小年紀的,就被人凌辱,上吊自盡了。”
“毒婦!”李靖騰地站起來,“不——你沒有證據!”
平陽恍若天真地癡癡看著他,笑:“你記不記得你送過給我什么?”
李靖疑惑。
“哦,你不記得了。”平陽兀自笑了,眼淚順著眼角的細紋匍匐著流下來,“我們第一次肌膚之親,你把你的玉帶鉤送給了我,很別致的小東西。你說那是虬髯客所贈,連帶著衣冠腰帶,都是成套的,旁人絕不會有……我一直留著。”
平陽伸出手想撫摸一下李靖的發冠,李靖目眥欲裂,狠狠拂開她,平陽整個人摔在地上。
“……紅拂也留著呢!進長安時皇兄提起虬髯客,紅拂說他贈給你們夫妻的一切她都好好保留著,尤其是給你的結義禮物。”平陽望著李靖,她把他的一縷頭發都勾了出來,落在額上,已經泛白了。
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走到李靖跟前,“李靖,我后悔了。我不想殺你了。你可以不用死,你帶我走吧,拋開功名利祿,丟下紅拂。”
李靖望著她。
“好不好?”
李靖頭暈目眩,覺得天都要塌了——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略微的癢意拂上面來,他睜開眼,腦子里轟地一震:是那把熟悉的紅拂塵。紅拂正仰著一張光潔明艷的臉望著他。他不可置信,回身一看,屋里陳設簡陋,不是在平陽盤下的酒家,是當年自己歇腳的客棧。
“歌好聽嗎?”紅拂望著自己手中的拂塵,說:“你別慌。你所經歷的,只在這拂塵一拂間罷了。”
李靖癱坐在椅子上,“這就是你要找的樂?”
紅拂搖頭,“你可記得,楊素說我能探人命數?”
紅拂的雙唇開合間,李靖忽然就弄通了這一切。為何當初她對楊素耳語了幾句后楊素對他棄之不用,為何她要離開只手遮天的楊素,為何她會選擇自己這個窮小子,又為何她盡心盡力地扶持自己……
——因為她知道所有人的命數起落。她知道他將……
“我料得到你的仕途命運,可不知你品性。若和你走了,你功成名就了會怎么對我?”紅拂撫上他的臉頰。“你沒殺我。”
“所以你當初……不,你剛剛說,你要我帶你走是為了找樂是騙我的?你試驗我是為了……”
“噓。”紅拂用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疑問,雙眼緊緊看著他,“你現在還是可以選擇。你自己闖。或者,帶我走。我已經找到了最安穩無虞的長樂。”
屋里的蠟燭清晰地炸開一朵燭花,靜謐的夜中,腳步聲和鐵器摩擦聲隱約地響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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