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的時候,佳琪雙手握著書包肩帶有些遲疑地走到我的座位旁,我周圍的人全都動作迅速地收拾完書包散了開去,于是我聽見她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韻琪,對不起,我不知道方老師——他會當堂念那篇作文,我的原意是讓他看完之后悄悄地拿給你看,韻琪,你現在一定很生我的氣。”
我輕輕地笑了一下,抬起頭,看到她壓低了下頷用一種濕潤的眼神試探地看著我:“沒有,我只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有點難過。而且這種情況,我也有點不知所措,我只是,需要一個反應期而已,你別想太多。”
“真的嗎?”她怯生生地問。
“真的,”我點點頭,“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去吃晚飯了。”
“嗯,那好,晚上見。”她又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才離開了教室。
吃過晚飯,經過昨天的那個街角時,我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那里望著我走來的方向,湊近些,才認出是昨晚的那個徐東。我驀地想起來,我忘了把那封信交給佳琪。
“宋韻琪,你有把那封信給宋佳琪嗎?為什么她今天沒有來找我?完全像個沒事人似的。”
佳琪佳琪,總是她,為什么別人只要找我就一定要跟佳琪扯上關系?我冷冷地看著他,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她撕了。”
“什么?”
“你沒聽錯,”我加重了語氣,仿佛是為了讓自己堅定信念,“她撕了,我昨天拿給她的時候,她說,壓根就不記得班里有這號人物,然后她掏出信看了兩眼就撕了,”我嘲弄地笑起來,“反正,她又不缺這個,她從初中起就開始收情書了。”
我以為他會勃然變色,至少會流露出沮喪失望,可他只是愣了愣,抬起手飛快地拂了一下鼻尖,又沖著我短促而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就挎著包走了。目送他走遠后,我從書包里翻找出那封被壓在書底下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信,順手塞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接下來,因為要準備明年一月份的會考,大家全都開始忙碌起來,而那件事所帶來的影響,似乎也就在忙碌中沖淡了——當然,不可能消失。我明顯感覺到佳琪在那件事之后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對我,開起玩笑來也有種摸不著邊的緊張,我在她的面前仍然保持著沒心沒肺的狀態,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才恢復如常。
在大家都暫時放下對主科的熱情投入到對會考科目的復習中時,佳琪卻比以往更為頻繁地去找方書俊問問題。有時候碰上方書俊的課是最后一節,她就直接跟到辦公室去。偶爾幾次她在和方書俊討論問題時,兩個人竟然一齊放聲笑出來,她那種因為放松而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快樂幾乎是叫人嫉妒的。如果有人問她:“佳琪,你是不是喜歡方老師啊?”她就無所顧忌地直視對方說:“豈止是喜歡啊,我愛方老師!”這種虛晃一槍的坦然反而讓人只能笑鬧著說一句“不害臊”就草草結束了追問。
轉眼間就到了四月,南澤的春天不像北方那樣有風帶來漫天漫地的揚塵,也不像江南那樣有嫵媚的柳樹,只有陽光里帶著一點春天的明媚,把校服外套曬出一種織物浸泡過洗滌液后的溫暖的清香。草木還不像夏天那樣被上過釉似的透著一種人工的虛假,更多的,是一種剛剛舒展開的慵懶和鮮嫩。
就是在這樣一個溫情脈脈的季節里,宋佳琪告訴了我她和方書俊之間的事。
“你瘋啦?”雖然在此之前種種跡象都步調一致地指向這個結果,可我仍然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
“噓——”佳琪上前拉住我,緊張地望了望關著的房門,“韻琪,我以為你會第一個支持我呢,你不是也很喜歡方老師嗎?
“我承認,”我怔怔地盯著她的睡衣下擺,想起他第一次讀我的作文時雙眼發光的樣子,可是后來這一切都不再屬于我,“沒錯,方書俊是一個很優秀的老師,可這不足以成為你和他談戀愛的理由啊,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去年十一月份的時候吧。”
“已經這么久了,那你們……你們怎么打算的啊?這樣太不現實了,再過一年你就畢業了,到時候怎么辦?而且——,”我突然靈光乍現,“而且你自己不也說了嘛,現在的戀愛只是一時的寂寞作祟或者荷爾蒙沖動,怎么自己碰上就昏頭昏腦了呢?”
“不是的,韻琪,”她認真地與我對視著,“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跟方老師在一起,絕對不是因為一時的荷爾蒙沖動。在我第一次聽他上課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有一種噴薄欲出的感覺,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感覺我的靈魂好像飄起來了,就在上空俯視著我與他之間的距離,你知道那種感覺是什么嗎?”她低垂下眼瞼,再抬起來時她的神情就像一池等待被吹皺的春水,美麗得無法言喻,“是直覺。直覺告訴我,——我愛他,我愛這個男人。”
大概是那一瞬間的神情實在太過美麗,美麗到把我震懾住了,所以在那一刻我只是安靜地失神著。這個死丫頭,她總是喜歡說一些又長又文藝的話來剖白自己,可是在她說的時候,你不會感到不真實,你只會覺得,嗯,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然后你就被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宋佳琪,你到底有什么魔力?為什么你可以這么無所畏懼?
恍惚之間,佳琪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著,我一把拍掉,這才笑起來:“死丫頭,被你酸死了。”
我當然不可能把這一切告訴別人,佳琪和我分享了這個秘密,我們再一次成為了同一個掩體下的戰友。她在周末背著一個小包包跟二嬸謊稱去老年大學的圖書館上自習然后再興高采烈地出門,方書俊租的房子在城北一個靠近花卉市場的偏僻地帶,坐公交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到達,在她關上門前我會心照不宣地對她眨眨眼睛。夜聊的時候話題也大面積地轉移到她與方書俊身上。最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她的成績竟然絲毫不受影響,反而穩固地保持在班級前三的位置,我笑她是“風月”、“學業”兩不誤,吃了她一記粉拳。
方書俊自然不會對藏在佳琪上等待著為他綻放的熱情——她在低頭記筆記時仍不時抬頭向他投來的目光,她在聽他講解問題時的專注神情,她與他達成共識的默契笑容——一無所知,那有意無意透露出來的愛意,是在一個日白云灰的薄暮,辦公室里已空無一人,方書俊輕輕托起反身抵著門的佳琪的下巴,在她的嘴唇上印上一個吻時,氤氳出一季潮濕的。
她還記得,他吻過她之后,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佳琪,我記得你說過,進入一個故事前,要放棄自己的邏輯、想法,現在,我已經放棄我的邏輯放棄我的道德判斷了,我把我的生活變成了故事本身,這個故事,你還滿意嗎?”
那實在是一段令人醉心的情話,甚至在聽佳琪復述的時候,我都控制不住自己輕輕地顫抖,我想象著方書俊的聲音,像一艘歸航的大船,桅桿上的旗迎風獵獵作響宣示著情感的終極高潮,隨后,它緩慢地停靠在那個心之所向的泊位,如此沉穩、堅實。真奢侈啊,有的人的故事就像一路有光守護般,最后坐上大船駛向溫柔夢澤,有的人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破敗,只能箕坐在樹葉上在死水惡波中飄飄蕩蕩,只有骯臟、丑陋的老鼠與你同行,最后落得尸骨無存。一晃神間,我又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焦味,而污黑的痕跡已經延伸到我的腳下。
高三到來前一個溽暑的下午,佳琪在方書俊狹小的出租房里一張潮濕的床上正式成為了一個女人。窗外熱浪滾滾,而室內的老式空調機像干咳一樣發出嗡嗡的聲音,方書俊抱著佳琪,她的身體彎折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當她因為感覺到痛楚而顫抖時,他用手輕輕覆蓋住了她環繞著他脖頸的手,然后用一種小心地幾乎是帶著敬重的溫柔讓她慢慢地躺下去,他的汗沿著胸骨滴落在她的身上濺起愉悅的小水花,她就像一口尚未開墾的井,由著他一點一滴地打撈出屬于一個少女的鮮美。然后,她脫胎換骨。
開學的時候,很多人都感覺到了,僅僅是一個月的時間,佳琪的身上有什么地方變得不同了。她依舊熱情,依舊開朗,依舊喜歡笑,可是當她笑著的時候,她的身上多了一種沉靜,這就像是陽光和柔和的陽光之間的區別。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改變來自哪里,除了我。
高三后,每周六都要上課,并且下午要做一份質檢卷,也就是說,佳琪和方書俊只在周日才有完整的時間在一起。關于他們對約會時間是如何約法三章的,我并不曉得,我只是發現,原來佳琪是那種在強大的壓力和緊迫的時間下愈發游刃有余的人,她甚至可以在每一次做冗長的質檢卷前都保持著興奮的狀態。她是那種天生就可以把生活和學習分得清清楚楚的人,可是,我不是。我的成績在大家全都在奮力往前擠的時候突然急劇下滑,快到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二嬸在收到成績報告單時幾乎是不好意思地笑著對我說:“韻琪,你跟佳琪在一個班很方便的,有一些比較難的地方你問問她,這孩子,平時看她也不見得像你一樣努力,但是學起來還真有她自己的一套……”
簡直可笑不是嗎?佳琪和方書俊的戀愛最終影響的人卻是我,我在燃燒的內心荒野里被濃煙熏得節節敗退,燒焦的氣味從四面八方擠迫著我的神經,那片黑色的痕跡越來越大,只為我留下了方寸之地,我能夠感覺到,我馬上,馬上就要被吞噬了。
十一月的一天,教學樓里的公告欄貼出了具有保送生資格的名單,當看到佳琪的名字赫然在列時,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狠狠地用指甲掐進了掌心里。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渾渾噩噩的,從佳琪的座位附近那里傳來了鬧哄哄的說話的聲音,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我只知道,他們是快樂的,至少,也有一個人是快樂的,那就是佳琪。我也知道,那只是一個名額而已,我不該這么斤斤計較,可是,——憑什么呢?憑什么你可以這么順利?憑什么你觸犯了禁忌還可以一路高歌猛進地走下去,你知不知道當你的光芒灼痛了別人的時候你其實也是在傷害別人?你是在作孽你知道嗎?還有你父親,當他以混雜了私心的“正義”為名去處置自己的親人時他也是在作孽,為什么作孽的人沒有受到處罰?為什么你還沒有被現實打敗?為什么你可以這樣無憂無慮地幸福下去?不,你不能了,你很快就不能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你永遠只能困在這個世界冷冰冰的規則里,到時候,你不要怪我毀了你,是你的直覺、你的本能毀了你。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那張打了兩個大大的“曝光”字樣的紙上貼上了照片。是的,那是佳琪和方書俊在一起時的照片:他們隔著餐桌對望著含情脈脈地拉著對方的手,他們緊緊地倚靠在一起在城北那條他們以為不會有熟人出現的街上踏著的慢悠悠的步子,方書俊在佳琪的額頭上留下的一枚甜蜜的吻,相信我,我不是一個跟蹤狂,我只是最初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在周末提前坐公交到了城北地帶守候她的身影的出現,我想親眼目睹一下她和方書俊在一起的狀態,在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機拍下這些照片的時候或許我的意識深處曾經閃過它們即將付諸的用途,可在看到這樣一個自己的作品完美出爐時,我仍然難以置信。這張紙上除了照片還有一些文字,文字的內容自然是揭露一個道貌岸然的青年男教師與一個美麗大膽的女學生之間令人不齒的茍且之事,我拿出了我當年寫《又是一年秋霜時》的狀態全情以赴,力圖達到煽動人心的效果——我一點都不在乎它有沒有虛構的部分,只要它被貼在公告欄上,我就可以檢驗它的效果了。佳琪,你不要恨我,反正你和方書俊在一起本來就是錯的,反正你們遲早都會分開的,反正你也曾經擁有過愛情了,你不會明白一無所有的滋味是什么。其實我最想知道一件事,如果你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你還會像你的作文里說的那樣,用你視為真理的“愛,”來愛我嗎?
我閉上眼睛,任憑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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