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在做了一件事后,才恍惚想起這是以前從未做的——甚至多多少少總覺得這是不該做的事情。方秦就是在恍恍惚惚中腳步一拐,第一次走到了橋下。
方秦無數次經過這座橋,它橫亙在聯通學校與家的必經之路上,灰慘慘地把這周圍數里的區域劃分干凈,橋上是乘車路過的白領、學生,橋左是一大片紅墻居民樓住著從不同地區來葉市的底層外鄉人,橋右邊是個矮坡,坡下有些按摩室和大排檔——是這些外鄉人的好去處——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小時候她媽媽抱著她坐在車里就這樣告訴過她。
方秦轉而想起自己之前摔門而去前媽媽說的最后一句話:“……沒有我噢,你爸早就牽著你去坐橋底了知道嚜。”那一口葉市話軟綿綿地撓人。方秦濕漉漉的雙眼,瞅著眼下污濁的溪水浮出一朵幽暗的氣泡,母親坐在沙發上拉扯著絲襪的樣子又浮現在了她眼前。
——方秦咚地一聲把書包砸進了溪里,接著是手機。她倉惶地望著四周,父親的背影鬼魂死的纏著她,她終于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
痛哭時無論多聲嘶力竭都覺得哭得不夠爽氣。方秦索性躺在這外鄉人們的草地上蜷成貓似地抽抽著哭。她竟真的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她扒拉下自己的鞋,一只一只“撲通撲通”地砸進了溪里。渾濁的溪水被炸出一連串的臭氣。
一陣痛哭結束后,才發現天已經黑了,沒了哭聲的小坡似乎是驀然變得安靜。她忽而聽到身后有輕微的嬉笑聲,猛然回頭,看到橋洞前站著個衣衫襤褸的胖老頭,甸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笑嘻嘻地瞧著她,“看嘛,喔唷,是惡學生崽啵。”突兀的外地口音。
方秦一骨碌坐了起來。鼻腔里囤積的鼻涕幾乎嗆到了她,這人哪里來的?橋底還能住人?她甩掉盈在眼眶里的眼淚,看著黑乎乎的橋底慢慢又走出個人來,她警惕地忍住了抽泣聲:哦,也是個老頭。瘦得皮包骨了,滿臉的黑褶子,也是衣衫襤褸的,好像還隱約聞得到臭氣。
看來都是乞丐吧……
瘦乞丐望了她一眼,皺巴的臉松弛下來:“小小年紀就哭,以后可有得哭了。”
也是外地人——方秦其實哭累了,像被擰干的海面似地黏糊糊地糾得說不出話,卻又空落落地,風一吹四面都透涼。她本來也沒有和這樣的人說話的熱情,只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上松垮垮的白襪子,默默吸溜著鼻涕,只當他們在自說自話。
胖乞丐說:“這溪水才幾深啊,跳也淹沒死人哩。”
瘦乞丐說:“好好的小姑娘,要跳也不跳這樣的臭溝溝。”
胖乞丐的聲音低了下來,口氣中多了些促狹的笑意:“喏,對面那王老太得救回來了啵。死都死沒得。現在天天哭得啊……估計沒過多久就要來我們這邊了哩。”
瘦乞丐沒說話。
胖乞丐又說:“人家老太太幾鬼精哩,要死要活也沒來這邊。你倒好玩,還自己興沖沖地……”他忽然住嘴不說了,只是一臉悻悻地嘖嘖兩聲。方秦有些遺憾,不過也聽不明白。胖乞丐話鋒一轉,又樂呵了:“話講回頭,有個老太太一起玩也好玩哩啵。”
這種俏皮話大概只能用家鄉的語言才入味。方秦差點笑出聲來,卻聽到瘦乞丐說:“天黑了,再回去睡一覺吧——小姑娘?”她像是偷聽被發現似地惴惴地回頭看他,抹抹臉上未干的淚痕。
瘦乞丐半身探進了橋洞,忽而轉身出來,一手拿著個瓷碗,一手拎著爽鞋,放在了橋洞前:“拿個硬幣做公交回家吧。鞋干凈的,光腳出去會扎腳。”他也不看她,東西一放就又回到了黑乎乎的橋洞里。
“哈!”胖乞丐笑了一聲,“睡覺睡覺!”他粗聲一嚷,掃了她一眼后也鉆進了橋洞里。
四周一嚷過后,又安靜了。方秦已經不想哭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上晚自習還是回家?橋底果然是個奇怪的地方。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橋洞口,天一黑更是什么也看不見了,只隱約聽得到翻身的細微聲音,那么早就真的睡覺了?她啞然失笑,走了幾步低頭去看瘦乞丐擺在洞旁的東西。鞋子是帆布的,居然不很舊,而且還是女鞋,只是不知道是國內哪個屌絲品牌的。她抬起腳來懸空比了比,一抬腳又忍不住嘲笑了下自己,好在一比發現鞋子太小了,絕對穿不了,她有點慶幸。
那個硬幣——她俯身看著那個邊沿油膩的碗,碗里一枚硬幣壓著幾張零錢。她用指甲小心地靈氣硬幣來,小拇指在碗中翻了翻——還真的只有一枚硬幣啊。她看著那圓碌碌的硬幣,凹凸的黃文忠積這慢慢的黑色臟污,心里一陣惡寒,手一抖,硬幣就滾下草叢中不見了。方秦蹭蹭手,走了。
最后她光腳回了家。雙腳被玻璃渣扎破了。父母終于離了婚,她換了新書包,買來丟掉的課本,補上缺失的筆記,手機換成了Iphone5。她如母親所愿刷卡刷到開心后,安安穩穩地繼續過她的高三。
她再一次走到橋邊時,已經是父母離婚后的中秋。提前半小時放學的恩惠將她陷入了尷尬與苦悶中,母親自然還在工作沒有時間來接她,爸爸也不知道會在哪里。他提著行李走出家門時,她并不出門送,只自己躲在被子里,她知道該是這一天,該是這個時刻——直到聽到一聲“啪”。以及腳步聲。她猝不及防地落淚,迅猛且無聲。
方秦看著堆滿車輛的十字路口面無表情,她生怕有一天父親也會變成乞丐——他也來自外鄉,只不過他會說很好聽的葉市話。她不知道父親要去哪里,她也不敢問。
正好撞上的士車換班的高峰期,她怎么也打不到車。方秦一路慢慢走,明知是必定的、卻還是訝異著看到那座橋,依然灰慘慘的,并無什么不同。一個明亮的色彩突兀地劃過她的眼簾——是床被子,她茫然地看著一個中年男子手夾著厚被褥下了橋——橋右邊是沒有居民區的啊。方秦這么想著,不禁走過了橋。看到矮坡時她猶豫了一會,最后選擇站在橋邊探出身子探探情況。
她的目光太慢,感官中最先捕捉到的還是聲音。
——“喲。你也曉得要來這邊看你爸的啊?”刺耳的外鄉音,語氣令人發笑,毫無疑問是那個胖子。
方秦把目光九十度射向橋面直下方的橋洞,果然看到橋洞邊露出一角顏色艷俗的被子,它委屈地鼓脹在男人的臂彎中。
男人沉默了一會,說:“我把被子放下就走了。”
“喲,好不容易來一次,那么快就舍得走啊?沒看看你爸?他那個肝痛得他噢……”方秦細一聽覺得胖乞丐語氣似乎不對,雖也是似笑非笑的口吻,卻冷冰冰的。然而她再怎么努力看,也只看得到那一角不動的被子。
男人回話了:“他又不在。”
“你真是夠精哩啵。連他什么時候在什么時候沒在都了解得通通透透哩,他病成那種死鬼樣,每天只討得了幾個鐘頭的飯,你正好穩穩哩——他一走,你就來咯。”
男人不說話了,那一角被子也縮了進去,然后是被褥放下的聲音。
胖乞丐自討無趣似地又說了一句:“喏,等他走了你就可以把這雙鞋帶回給你家寶貝女了,只是沒懂那時候你們家有錢了她還穿不穿得慣唷。他死了,你們家真是有省心,又省錢……”
方秦許久沒有再聽到那男人的回話,只看到他慢慢從橋洞里探出了身子。胖乞丐的一聲“呸”死死追著他,方秦匆忙地縮回頭,走到馬路邊。眼見著那個男子就要走上坡,她不知為何心里慌亂得要命,狠命地往前跑。
那天她跑回了家。家里被收拾得很干凈——應該的。母親把離婚的瑣碎事項收拾得干凈,方秦也得把自己收拾干凈。她不敢去思考那男子與那個瘦乞丐之間的關系,她也不想懷揣著一顆圣母心去計較橋左橋右橋上這些人們生活的巨大差異,她甚至想知道那個瘦乞丐到底在哪里討飯——不是為了去施舍,是為了躲遠些。
她生平第一次害怕得那么真切。她晚上抬頭看著月亮,無比地想打個電話給不知在葉市哪個角落蝸居的父親去痛哭一場。眼淚沒有打濕她的數學金榜試題72練,夢中的唾液澆灌了它。
而后,方秦依舊坐在車中每天六次地往返在這座橋上。她終于覺得自己清醒了。車輪下惡臭的小溪的氣味像利劍一般不受干擾地穿過江風與后車窗,鉆進她的天靈蓋里為她開了竅。她知道她無法像這座橋一樣清晰地把一切旁雜四六九等劃分清且無形地分隔開來,心無旁騖地朝前奔。
所以收到父親的來電時,她在癡呆般的“嗯嗯啊啊”的回復中,機敏又遲鈍地浮出那個年頭來——他是被劃分掉的第一個人。
她偷偷去火車站,送走了終于決定回家鄉的父親。竟沒哭,只是恐慌。微微悲愴的時候父親握住她的手忽然道:“阿秦,你舍不得爸爸的話那不如……”她吃了一驚,隨即掙脫了他的手。
方秦忘不掉他臨走時的眼神,圓碌碌的雙眼讓她想起了那枚被她甩開的硬幣。
她也并不是……不羞愧。如果她的母親在,一定會這樣寬慰她:“去做你該做的。”
方秦出了火車站,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再一次看到那座橋時,她覺得無比沉重。眼前忽然滾出一個巨大的球。啪地掉落出人行道,險險擦過的摩托車司機不禁大喊一聲“操”后飛速駛過。
肉球舒展著四肢,變回了一個氣喘吁吁的胖乞丐。他的圓肚子似乎更大了,讓他整個人像烏龜一樣縮在路邊,應該是摔出來的吧。方秦正考慮要不要過去扶一把,胖乞丐已經一臉焦急地掙扎著直起身來,一溜煙地像導彈一樣狠狠奔向對面去了。
他急著去家屬區討飯?
方秦忽而想起上次看到的他和那個男子的爭執,雖然還是覺得一頭霧水,卻也感覺得到這些外來人的景況悲涼。方秦想起那個寬和的瘦乞丐,有些悵惘,索性不猶豫了身子一轉,往右下了坡。矮坡下依舊有芳草依依,只是數月不見更加衰敗,慢慢走下去,連疑似哼鳥鳴也聽不到。寂靜之中只有溪水聲隱約可聞,猶如密密的小雨打在過分干涸的水泥地上。霧蒙蒙的空氣中,那個半人高的潮濕且散發著腐敗氣息的橋洞就在眼前了。
方秦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四下里并無旁人,橋洞猶如一座枯井無人應答她。她彎腰往橋洞里探,往前走的第一步,就踢到了什么東西,她低頭看,那漆黑中微微透出潤白的儼然是個碗,那個瓷碗。她俯身下去看那個碗內的紙幣,愣住了,紙幣還是那么厚,依然被一塊硬幣壓著。她將那枚硬幣捧著看,還是那么厚的臟污。它被撿回來了。
方秦若有所思地稍稍直起身來。狹窄而漆黑的橋洞逼得她不得不彎下驕傲的**、縮緊了花朵般綻放的雙肩,以免不知為何而莫名潮濕的壁沿蹭到自己分毫。她像一只四處亂撞、處處碰壁的蒼蠅。在似有預感的心悸中,她左腳似乎碰到了什么。
她整個人僵住了,垂頭看著腳邊的手,目光往上攀爬,是便是不清顏色的衣服,軀干的突起隔著衣物更像是蓋在破布下的斷柳枝。方秦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衣衫的領口,再往前是毫無聲息的黑暗,她知道他的臉就浸沒在其中。頸處隱約露出的白色,讓她認出了那雙帆布鞋。
方秦低頭看著他布滿溝壑的手,攢得死緊。并不安樂的姿態。
方秦惶惶地后退了一步,整個人軟在了蓬松濕滑的地上,緊接著就聽到巨大的一聲響。
不是來自這里,而是上面——她腦子都懵了。世界在一片停頓后,只聽得到更為急速的車聲,以及一片落葉般輕微的落地聲,像是無聲無息的一樣。
猛然地寂靜中,她聽到一段匆忙的對話——
“哎!哎!撞人啦!”
“喊什么喊,他家人早都沒曉得去哪邊了。看出血那么多,還活得了嘛?本來就腹積水,嘖嘖……”
“那沒關我們的事,我們快走快走!”
“爸還在橋下躺倒,恁子走。”
“都撞死個人了還收什么?先走先,這種地方莫得有人來偷哩。”
人聲似乎有些熟悉,在她的思考回來之前,嘈雜聲已經飛快地追回了時間,淹沒掉細語。
方秦顫巍巍地慢慢站起來,微微佝僂著腰,她在短暫的呆愣后瘋狂地往外跑,連撞到了頭都不放松,眼淚同時也呼啦呼啦地涌了出來。
她能握緊的只有手中的那枚硬幣。
人往往是很久沒做一件事后,才恍惚發現,自己早已決定再也不要那么做了——因為這不是這個人該做的事。
就像方秦,她飛快地復習、畢業、投檔、讀大學,她飛快地離開這里去往別處,她再也不會下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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