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片時妍（2）

　　有一天晚上，我和佳琪并肩躺在床上，我聞到我們頭發的香波味交融在一起，渾然得無懈可擊。黑暗擋在我們面前像一個巨大的掩體，而我們是彼此的戰友，得以借著這黑暗暫時地感到安全，于是，一些因為患難與共而催生出的觸碰到更內里更深處的話語就像門縫下的燈光微弱卻固執地瀉進來。

　　“韻琪，”她的聲音在夜里聽來有一種動人的清澈，“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大伯的事過去這么久了，你還會不會感到介懷？”她微微側過頭，似乎是想在黑暗中辨認出我的神情，“我不知道當初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說，那個時候，當我知道判決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公平。大伯明明是那么好的一個人，他明明是有苦衷的，我們都知道，可是法律卻不會考慮這些。”

　　我平躺著，出神地盯著眼前的一團黑暗，也許黑暗真的讓這樣的話題變得容易了些，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世界總是需要有一些規則來主持公道的，知道爸爸會死的時候，我當然非常難受，可是我也知道，他破壞了規則，他為了我們家庭的幸福害到了別的人，那他就需要付出代價，雖然我的確覺得，這個代價太大了。”

　　佳琪沒有說話，安靜中我只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像一波一波細小的浪推送到我的頸項上，我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半晌她又開口說：“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那些冷冰冰的規則，來掌握一個人的生殺大權。如果一個人做了法官，他就應該要對人們犯下的錯有更深刻更——，更慈悲的理解和體會，”她突然翻身坐了起來，擰開了臺燈，于是她亮得驚人的雙眼和臉上一股異樣的潮紅就在一瞬間翩然而至，“對，就是這個！慈悲。如果沒有慈悲，那么法官，他在面對世間形形色色的罪孽時，永遠只能看到表象，他看不到行為與想法的背道而馳，也看不到罪孽背后的苦難，更看不到犯人一顆破碎的心。”

　　我還記得，當時聽完她這番堪稱散文詩的長篇大論后，我笑了，一種很不以為然的笑：“韻琪，你想一想，如果一個法官一天要看好幾份卷宗，審理一件復雜的案子，其間有不同案件的當事人家屬前來糾纏，回家后還要面對自己的家庭瑣事，你覺得他如何做到你說的慈悲呢？他至多能做到相對的公正，那已經是一件非常難的事了。”我看著她的眼睛，“大家都只是凡人，不是嗎？”

　　她定定地直視了我幾秒，隨后像猛然被抽走了發條頹然地癱回去，并順手關上了燈。我閉上了眼睛，感覺到她碰了碰我的胳膊，輕聲說：“韻琪，那你以后去當法官好不好？既然你能理解這個職業，那你一定能比他們做得更好。而且，”她吞了一下唾液，聲音帶出幾分羞澀，“我覺得你特別堅強，可是堅強之余，你又有一些柔軟的東西，這就是我理想中的法官形象啊。”

　　“我要是去當法官，你來給我當書記員。”我鬧她。

　　沒想到她興高采烈地應承：“好啊好啊！”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發現我的堂妹宋佳琪身上有一種非常天真的生氣勃勃的熱情，這種天真的熱情像一塊光潔的玉石，珍貴，不事雕琢。你不得不小心謹慎地把它捧在手心里，可是有時候，你又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想把它摜在地上狠狠摔碎的沖動。更可怕的是，你真的這么做了。

　　二叔把我接回他們家后，就著手把我們家的房子轉租出去，這樣一來，多出來的那部分租金也可以作為我的生活費。在料理完爸爸媽媽的后事后，我就在二叔家定居下來，為此，二叔特意騰出了一間原先作為飯廳的地方做我的房間，改在客廳里吃飯。二嬸對我分外殷勤，時不時走進我房間左右探看，噓寒問暖，可是殷勤到了一定的濃度之后反而像茶太釅般留下清醒的苦味。倒是佳琪，我沒想到我搬過來住她會這樣開心，當然，一開始是克制的，直到我們可以自然地打鬧，夜晚她跑過來和我一起睡時，她毫不掩飾地擁住我說：“韻琪，我真高興你能住過來。”

　　她會在寫完作業后走進我的房間關上門，然后一把撲倒在床上，把自己攤成一個大字型：“韻琪，我快累死了。”我拍拍她的屁股，她就慢吞吞地挪出一個身位，我順勢躺上去：“說吧，是不是又有男生給你寫情書了？”“韻琪你真聰明，”她笑嘻嘻地抬起臉，從她壓著的胸口底下掏出一封信遞給我，我迫不及待地接過來，蜷起腿開始看，佳琪就趴在我的肩上和我一起看。

　　“……如果在下一個秋天來臨前，如今年月圓之際，你希望有人陪伴你，請告訴我。”我慢條斯理地逐字讀完這句話，和佳琪一起笑倒在床上，“不錯嘛，還化用了歌詞，佳琪你干脆答應他好了。”

　　“才不要，”她尖叫起來，“我又不喜歡他，韻琪——，”她湊過來，“你幫我想想辦法，我要怎么拒絕他才能不讓他太難過，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很靦腆很內向的男生，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是的，雖然還是在初中，但是我的堂妹宋佳琪，她已經出落得相當美麗了，她的骨架很小，已經開始發育的小**嬌羞地挺立著。她的嘴唇像花瓣一樣鮮嫩而飽滿，但我想，那時候最吸引人的還是她那雙眼睛，總是亮得出奇，帶著幾分孩童式的好奇，讓你無法懷疑這雙眼睛的主人的真誠。我定睛打量著她，許久后，才遲遲開口：“所以說，你得答應他啊。”

　　“那不是騙他嗎？”她瞪大眼睛看著我，“憋了半天，一點建設性意見都沒有。”

　　“那萬一你拒絕他了，結果人家跑去跳樓了，怎么辦？”我說。

　　“可如果不拒絕他——，”她低下頭思忖起來，不一會兒，她突然溜了我一眼，壞笑起來，“那我就跟他說，我有個堂姐，比我好一百倍，你快來追她——啊！”

　　“去死！”在嬉笑聲中我撲過去捏她的臉，客廳外傳來二嬸的聲音：“韻琪、佳琪，明天還要上課呢，早點睡。”

　　新生活似乎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到來，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生活的浪推著我們前行，家已經變成一個回不去的遠方，只能以回憶的形式溯游而上。可我知道，身與心在浪里浪跡里無法再安定下來。一起吃飯時，我總是盡量扒著飯，少搛菜，喝湯時也小口小口地啜著以免發出聲響。在二叔關心佳琪的學業后慣常問起我在學校里的事時，我對自己說，這只是一種禮節性的詢問，你不需要像佳琪那樣事無巨細地倒出來。于是我就挑一兩件重要的事說一說，說完就埋下頭盯著自己的碗，仿佛要從米粒里揀出谷殼似的。久而久之，這變成了一種溶在血液里的習慣。只有和佳琪在一起時我才感到自在，因為她可以用天真自然而然地化解那種一個本已完整的家庭要接納另一個人進來時的生硬，也許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日子一久，我慢慢能夠感覺到她對我有意無意的依賴。

　　初中畢業后，我和佳琪一起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南澤一中，全市最好的中學。是不是每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都有一個遠遠比它聲名赫赫得多的高中？那時候，我相信像南澤一中這樣歷史久遠的中學一定有著一顆蘊藉深厚的靈魂。在和佳琪第一次走進校門前，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又不約而同地深呼吸了一下，我們笑著看了對方一眼，知道彼此都在等待著那靈魂穿透我們，然后，成就我們。

　　抱歉，在這里，我不得不中斷一下敘述，提起另外一件事——它就像一條布滿彈坑和陷阱的逃生之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那是在初三時一個令人昏倦的周末午后，佳琪去外面補習數學，二叔似乎是出警去了，而我在房間里午睡。醒來時我感到腦袋脹得厲害，用指關節頂著太陽穴輕輕揉著，想到客廳去倒杯水。剛打開門時我就聽見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談話聲，及時剎住了腳。我透過打開的門隙往外覷了一眼，是二嬸和一個短發、干瘦的中年女人——那是二嬸的妹妹。這種情況下我一般會當機立斷地關上房門，再回去補個回籠覺，可是，在她們的談話中，有兩個詞像磁鐵一樣牢牢吸住了我的耳朵，一個是“販*”，一個是“舉報”。

　　某種從未設想過的可能性一瞬間在我的腦海中被打通了，我感覺到身體一陣痙攣，隨后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如果，如果這是真的——，我重新把耳朵貼在了門上，可是門外的話音已經低了下去，像調頻節目的尾聲般漸行漸遠，只留下我一個人在大海中天旋地轉。我輕輕關上門，爬上床，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貼住墻，希望墻的冰涼可以讓我冷靜下來。可是，那個念頭已經呼之欲出，——如果，是二叔舉報了爸爸，這似乎不是沒有可能的。他身為警察，如果親戚里有人**而知情不報，是一定要受處分的，這就是所謂的“大義滅親”嗎？二叔，如果我猜想的是真的，對你來說，做這個決定究竟意味著什么？在你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你知不知道你的“義”里混雜了多少自我利益？當你選擇了那些規則的時候，你是不是也選擇了背叛？你在面對爸爸的時候，還能夠舒展開眉頭，露出你那體恤一切的笑容嗎？佳琪，我現在終于知道那些規則是多么冷了，它們比我想象的冰冷太多了。爸爸，爸爸，我想你，我想回家。

　　淚水源源不絕地從身體里流出來。要是聽到的一切可以隨著流出的水分而被遺忘該多好啊，也許，也許是我錯了，我不能只憑兩個詞就斷定這一切發生過，我應該問問二叔，我應該問問他。我在模糊而混亂的思緒中，沉入了睡眠。

　　可是我沒有問。當我再一次頭昏腦脹地醒來，推開房門時，我看到二叔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佳琪轉過頭，對我粲然一笑，她從盤子里拈起一只金燦燦的炸蝦跑過來遞到我的嘴邊：“媽媽剛炸好的，我偷吃好幾個了。”與此同時二嬸的聲音在她的背后揚起來：“宋佳琪，先去洗手！”

　　我站在客廳的滿室光亮里，怔怔地嚼著松脆的炸蝦，那些話仿佛隨著我的吞咽消失在了身體的深處，可它們沒有消失，它們在那里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我聽不見它的讀秒聲，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切會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