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年輕的時候

西伯利亞皮貨店總是開著強燈光，照得袍子的邊緣都蒙上牛奶般的膩白。蘋如選得正興起，正瞧上了一套大紅的“昭君套”，覺得頗有趣，便提起那昭君套，往自己身上比，袍子艷紅的顏色像是翻了天似的潑到她臉上來，點漆似的雙目中就有了一點欲說還休的紅，連嬌艷欲滴的唇紅也比不過，帽檐上的一圈皮搭在鵝蛋型的臉上，倒讓臉廓多了幾分英氣的菱角，倒真有幾分像出塞的昭君了。

“這就很好。”丁先生在一旁輕輕說。“年輕嘛，就是要穿鮮艷的顏色?！?/p>

蘋如似怨非怨、似喜非喜地望了站在窗邊的丁先生一眼，那神情含著一分嗔怪，卻又有八分風情，更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么說丁先生年輕時也愛穿大紅色咯?！?/p>

丁先生卻不說話，只是笑了笑，看向窗外。伙計倒是殷殷地答：“這位小姐倒是有眼光 ，這款式連許多大明星也愛得緊呢！皮子是上好的，許多府上女眷都定了幾套去，存貨可不多。”

蘋如手碰了碰丁先生，把袍子放下來，說：“丁先生說呢？”伙計便住了嘴，只是含笑瞧著他們兩個。

丁先生側(cè)過身來，站到她旁邊，笑道：“這時候就愛問我了？往常買下十幾件頂好的讓你選你倒生氣……”丁先生低下頭來，拉過蘋如放在袍子上的一只手，端然握著，偏瘦的臉隱在薄薄的紅色中，倒顯出一種朦朧的喜悅來。

丁先生正要開口，眼一偏，正好看到店里的長鏡不偏不倚地映著兩個長風衣的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身影。他心一緊，哪來得及細看，登時手就松了，忙不迭地從大衣袋里摸出一迭鈔票，隨意一摜道：“你自己挑吧，我先走了?！北銖街蓖崎_玻璃門，頭也不回地往他的車跑去。

蘋如竟是愣了愣，急走兩步想追上去，剛到門邊，便聽到**聲響起，她心跳得急，小心地看向馬路中心，丁先生已“啪”地關(guān)上了車門，揚長而去，**不歇，一直朝車子射去。

蘋如登時換了臉色，沉下臉來?；镉嬕矅樍艘惶?，卻只是抱怨兩句，便繼續(xù)喋喋不休地介紹著袍子，她什么也聽不進去，腦海里打雷似的轟然作響，卻還是鎮(zhèn)定地挺直了背脊，恢復微笑，把丁先生丟出來的錢拿出一部分說：“就它了，幫我包一下。我急著走。”

伙計一面收錢一面古道熱腸地說：“不用改了么？不過也好，一會怕要封街了。”

蘋如撫了撫鬢旁蓬蓬的發(fā)，不言不語地又走到門口，街上行人驚慌失措，開**的已經(jīng)不見了。

天空鉛灰的珠灰的灰成了一片，明亮亮的太陽照得人心惶惶。蘋如摸著自己桃紅色的指甲，貝齒將唇咬得緊緊的。眼淚是沒有的，只是心里亂成了一片，只得抓緊了門把手，心里道：“魚死網(wǎng)破也好——總要再試一次?！?/p>

林之江狠踩油門，透過車鏡正好看到丁默村焦急的神色，不停地回頭張望。直到車行出戈登路，丁默村才如釋重負地靠車靠背上，額頭上已經(jīng)浮出了一層汗，連咳了幾聲，才粗著嗓子說：“先回府上。”

林之江本以為這回一定會先回76號，不料又是“回府”了事，終于忍不住低聲說：“鄭小姐……”

丁默村眉毛擰了起來，側(cè)過臉去，終究還是神色松弛下來道：“蘋如還在皮具店，封鎖前先送她走罷。”一邊說，一邊掏出帕子在額上拭了拭。

林之江握著方向盤，小心翼翼地覷著丁默村的臉色道：“是送到她家里還是送到……”

丁默村倒是笑出來：“自然是送到她家里去。”日光正盛，照得路上細小的塵埃的清晰可見，丁默村靜靜看著，抬抬眼皮，道：“李士群那邊你要注意些，這事查是要查，別鬧得滿城風雨，像什么話！這年頭的年輕人……年輕人！什么暗殺！能解決得了問題嗎！”他說到著說著像是動了氣，然而語氣仍舊是低沉的，免不了帶了兩聲不屑的輕笑。

林之江仔細聽著，哎哎答應著，心里卻不由得冷笑：果然還是要保下鄭蘋如……不過要是換了他，他恐怕也舍不得。他這么一想，倒是不覺想起了鄭小姐那淺笑盈盈的臉，不由得心像是被貓撓了一下，眼中看著前路，心里又是一番東想西想，正想著為自己謀算幾分，卻冷不防聽到丁默村不冷不熱的聲音響在腦后：“晚上打電話給鄭小姐，替我問候一聲。她這么聰明，一定會打回來。你著手布置去罷……”林之江忙應聲，眼覷著車鏡里丁默村神色怔忪，手敲著皮靠墊——車里只聽得到指節(jié)敲著皮墊那“噠噠噠噠”的輕響。

林之江正想再開口，卻看到丁默村已疲憊地合上眼，許久才喃喃說：“最后一次，再看看吧……”

丁默村和林之江在屋子里說著話，正好看著蘋如裊裊婷婷地從中門那走過來。她披著昨天剛買的昭君套，戴著兜帽，遠看就像一支紅梅飄了過來，慢慢走近，才看得到彎彎的黛色雙眉，盈盈的眸子，點在白皙的臉頰上，像是畫作的皮囊，只有臉龐輕敷的胭脂才添上一分真人氣。因為他們是從窗子往外看，窗沿方正，更覺得像是一幅畫了。外面像是有雪光泠泠，雪卻還沒有下，一腔大雪憋在她身后，說不清，道不明。林之江忙賠笑：“鄭小姐今天倒是

頗英氣啊。”鄭蘋如在窗前微微一笑，并不作聲，只是推門進來。

丁默村瞧著她撫掌微笑，吟道：“芙蓉如面柳如眉。”

蘋如摘了兜帽，云鬢蓬松，只用一只紅瑪瑙寶梳綰著，她一面摸摸鬢角，一面含笑看過來，續(xù)道：“對此如何不淚垂?！?/p>

丁默村長眉一軒：“難為你還記得。”

蘋如輕聲細語道：“丁先生年輕時是我的校長，又是一表人才，自然句句聽進了心，怎生得忘？”蘋如說著，已把袍子解了下來交給林之江，卻見內(nèi)里穿的一身折梅旗袍，淺杏色的旗袍點上點點紅梅，分外好看，盤扣是銅絲嵌布芯的，盤成了蝴蝶狀，倒的確精致。丁默村不免贊了幾聲。林之江卻一反平常，默不作聲地掛好袍子，關(guān)門出去了。

蘋如渾若未覺，把手中的小包放到梨木桌上，一個勁地翻著什么。丁默村看著她，忽然說：“我記得你平時不愛用皮包。”

蘋如怨怪似的橫了他一眼，一邊掏出了一疊東西，撇嘴道：“還不是昨個你扔下錢就跑了，可不得把剩下的錢裝好了還你，免得磕著碰著了?！眳s見果然是一疊錢。丁默村看了一眼，倒也不接，只是慢慢地喝著一杯黃酒，說：“你什么時候變矯情了，這錢也是用還的嗎？”

蘋如推推他的手，嬌笑道：“你是生氣了？昨晚上不是打回電話問過你的安好了嗎？怎么又生氣我的氣來。”蘋如便拿了包，索性坐到他旁邊去。丁默村卻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看了她良久才說：“蘋如，我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不年輕了……”蘋如一聲笑，如黃鶯一般，膩聲說：“可沒聽說過三十八歲就說自己老了的。”

丁默村側(cè)著臉，眼睛只是望著白亮亮的燈光，他是迎著光坐的，身后卻像披著無數(shù)的影。他緩緩開口說：“年輕時，我也是愛革命的，加入過共產(chǎn)黨，又轉(zhuǎn)投了**，再后來，跟隨了汪先生……那時傲得很，中學也沒讀便到上海來，一心想成為上海一頂一的人物……干了許許多多的荒唐事，甚至于我曾經(jīng)也想救國救民……”丁默村倚著撫手，純似午后的一場家常談話，甚至還面帶微笑地看向蘋如“誰沒有個年輕的時候呢？”蘋如雖是神色不變，終究那笑容僵在了臉上。

丁默村朝蘋如伸過手來，時光緊湊得如同拉到了永恒的頻率，他眼神慢慢冷下來，冷得像冰塊：“蘋如，這是最后一次了，你不要辜負了我?！?/p>

蘋如卻收了笑，握著自己的雙手看向他，慢慢站起來，笑著。丁默村只是看著她，慢慢緊繃，剛放下酒杯，蘋如已飛快地從包里掏出一支**來直對著他的額頭，低聲道：“丁默村，你什么都知道了也不要緊，我早準備好了和你同歸于盡。”

丁默村卻笑了笑，說：“蘋如，事不過三。這是最后一次了。”丁默村慢慢看著她站起來。

鄭蘋如雙手握著**，**頭跟著他的額頭，一臉警惕。

丁默村繼續(xù)說：“我早就知道了。包括你那個男朋友王漢勛我也知道了?？墒俏铱偪媳Ｖ?，因為你和我年輕的時候那樣像，以為有了**就能除惡揚善，無所不能……”他喉頭微動，眼神中的神色似是憐憫。

“夠了！”鄭蘋如似是覺得荒誕，冷笑幾聲，正要動手，卻聽得丁默村狠拍了桌子的聲響，含怒說：“我說你才是夠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丁默村發(fā)火，不免吃驚，然而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得手一陣吃痛，**已經(jīng)到了丁默村手里。

她正要奪，丁默村拂袖似地一甩，便把她狠狠甩到了地上，干凈利索。

門應聲打開——還是林之江，帶著兩個衛(wèi)兵，握著**朝她走過來。丁默村一邊掏出手帕來擦著奪過來的**，一邊慢條斯理地對她說：“之江本想你進來就動手的，我還是想和你說一會兒。我還告訴他，人不用多，兩個人就夠了?！?/p>

鄭蘋如捂著手，慢慢站起來，鬢發(fā)微微垂下了幾綹，然而她卻一副自得的神情，雙眼緊緊看著他，然而她臉部極度的卻又隱忍的顫抖暴露了一切。

丁默村上前來拍拍她旗袍上的灰塵，蘋如身子一側(cè)，緊抿著唇，連話也不愿多說一句。丁默村停了手，微笑道：“蘋如，你還年輕。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幾天就會好了的。是不是？”

蘋如看了丁默村一眼，不屑地，然后冷笑：“丁默村，你果然已經(jīng)老了！你會變成漢奸，可是我鄭蘋如永遠不會！永遠！”

林之江一聽這話不免冷汗都下來了，卻見丁默村不說話，又坐回原來的座位，倒酒。

林之江如蒙大赦，下巴一側(cè)，兩個衛(wèi)兵便朝她走過來。鄭蘋如卻挑起細眉道：“你們也配！”手一掙，朝林之江淡淡道：“林先生帶路罷?！?/p>

林之江只得說：“委屈小姐了。”三個人便夾著蘋如走出門去，門又關(guān)上了。

丁默村喝著酒，酒是冷的。他從窗口看過去，只看得到她細瘦的身軀，裹在艷艷的旗袍下，旗袍上的紅梅依舊刺目——他忽然想起來她把那件昭君套留下了，這么冷……

他忽然才感受到窗口涌來的冬風的寒意。窗口的衛(wèi)兵請示道：“丁先生，雪要下了，關(guān)窗嗎？”

丁默村手一抬，衛(wèi)兵便又縮了回去。他看著手中小小的青瓷杯，黃澄澄的酒液徘徊在杯緣，就像是她旗袍的顏色，他又想起那時他正年輕，擔任明光中學的校長，他含笑說著白樂天的句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彼碜永锏难€是熱的，臺下的一雙雙眼睛是真誠的——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如此，他的血冷了，而當年的雙眼也變?yōu)楹薜牧?。蘋如，也曾經(jīng)用那樣真那樣誠的眼睛看著他。

良久，他才搖搖頭。

“你的意思是，丁先生還不肯**斃鄭蘋如？”趙慧敏端端正正坐在桌前。

林之江道了聲是，又道：“李士群那邊已經(jīng)差人問過了，鄭蘋如不肯承認她是中統(tǒng)情報員，只一口咬定她為情所困才想要……?！?/p>

趙慧敏彎出個嘲諷的笑，耳畔的翡翠閃出精明的光彩來：“擺明了睜眼說瞎話呢！只怕默村還真不肯殺她，我冷眼瞧著，他愛她愛得緊呢?！?/p>

林之江不敢答話了，這位丁太太是什么人物他早有耳聞。

趙慧敏卻恍然大悟似的忽然笑起來，雙目緊看著林之江道：“我差點忘了，之江你早年投身軍統(tǒng)，與鄭小姐倒算是本家呢!”她眼角覷著林之江的神色，繼續(xù)道：“似乎你跟默村也不算久，而且與李士群或是熊劍東那邊你也頗說得上話……”

林之江急忙辯解道：“夫人明鑒，我自從效忠汪先生這邊后便把軍統(tǒng)那邊斷得干凈了，至于李士群和熊劍東那不過是應酬敷衍罷了?！?/p>

“我才不管你到底效忠于誰！”趙慧敏聲音一厲：“這件事李士群怎么知道的？我不蠢！”

林之江像是被一桶冰水當頭澆下，冷汗涔涔，這這那那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趙慧敏又笑起來，臉上的細紋橫亙成一條一條的利劍：“哪怕你真的和鄭小姐同一邊的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是——”她話鋒一轉(zhuǎn)，“鄭蘋如是不能留了。年輕人一頭熱血，碰死了自己不算，臨死要咬個人一起陪葬這倒容易?！?/p>

林之江忙躬身道：“夫人的意思是……”

趙慧敏嘴角略微一挑：“移到三十七號那邊去！”趙慧敏兀自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的梅花樹，梅花開得正好，連日大雪也未壓彎枝頭，梅花枝已伸屋內(nèi)來，倒平添了一縷馨香。趙慧敏摸著那紅梅花瓣，心里暗想：這幾十年來，丁默村政治志向一改再改，若真的被那蹄子給蒙了，又投回**，恐怕整個丁家都得死在重慶……他素來是個傲性子，勸他不過，倒不如趁早幫他把這茬斷了！她心下一狠，一枝開得正艷的梅竟被她折斷下來，花瓣簌簌落了一身——一旦移到三十七號那邊，斷不可能再有活路。

林之江心下一震，不免心中嘆息，卻還是道：“之江這就去辦。“便徑直出了門。

趙慧敏倚著窗，天色正好，雪光映得她兩頰蒼白，更添兩分老態(tài)。她忽而想起了她年輕時的往事，她也曾經(jīng)滿懷熱血，甚至還和同伴一起商量著殺到日本領(lǐng)事館去。原來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人面桃花，滄海桑田。若不是因為這事，她恐怕都要忘了，一輩子都忘了。

忘了也好。趙慧敏一面想，一面把大紅的梅花瓣從身上一一拂去，拂得干干凈凈——我不能給他再一次的機會。

這又是另一段年輕時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