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寒在清晨第一個轉(zhuǎn)身時,康妮的腦子就已經(jīng)醒了,她像是死去許久的尸體開始復(fù)蘇一樣,所有毛孔都張開了、所有血管都運作了、所有器官都跳動了,像是得到了她的同意似的,她不得不蘇醒過來——她抿緊了嘴唇,口里還是苦的。還在上火。
嚴寒開始動作起來,這是康妮可以靠聽覺感覺出來的。起身,穿衣,打領(lǐng)結(jié)——沒有叫她,穿褲子,而后是皮帶,然后找文件——沒有叫她,但是回頭看了她一眼,磨蹭了腳。最后他起身出門了,門鎖都咔嚓吐舌了,他飛快地丟下一句:“今天還有一天的藥。”
——門關(guān)了。
康妮背著的身子轉(zhuǎn)了過來,睜開了眼睛。她慢慢坐起來時緩了許久許久。嘴唇一直抿著,直到去洗臉時才慢慢吐出一口黃痰。她抿著水走出來時看著客廳墻上嚴寒的照片,她縮得像個小老太太似的斜眼看著他,但又不禁慢慢地挺直起腰桿,像螞蚱那樣,背脊咯吱咯吱響。她開始燒水。
燒水臺正對著日歷,這是2013年10月14日的清晨,小小的方格上什么也沒有。但是細看會看到淺淺的凹痕。康妮用鉛筆圈過,很快又擦掉了——她一向如此,從戀愛時就是這樣,生怕露怯,不肯吃虧的。
她沖了水,用瓦罐燒著。她是很認真的,燒水前她盯著瓦罐看到了一絲裂縫,所以換了新瓦罐,又認真地洗刷過。
康妮本來站了起來,想要打開電視,看著等水開。但站起身來她不禁又貼身過去看了眼日歷,那個凹痕完整。日歷是光滑的塑料紙,她側(cè)著看,一點指紋印上去的痕跡都看不到。康妮想,他是真的不記得了……比起他故意當(dāng)不知道,哪一種更讓人舒坦呢?她煩悶起來,又一屁股坐了回去。藍色的火苗在額頭正前方低壓壓地?zé)胫鴳賽蹠r候的場景。水霧一波波冒出來的時候,她就回到了大學(xué)時的湖畔,她和她的朋友們都是漂亮的,面龐還鮮嫩,日子就像吹動帽檐的風(fēng)一樣愉悅,像她們連衣裙下搭在草地上的小皮鞋。男孩子們有無窮的熱情和她們一刻不停地說話——把愛情都被討論透了。
“我們并沒有多看重它呀——不然我們就要被看輕。”當(dāng)時的她們不約而同地在心里想著。
水開了。康妮把草藥放了進去,調(diào)成小火。
康妮左思右想,給嚴寒打了電話。
“吃了嗎?”她問。
“沒。”
“怎么不吃?”
“沒空。”
康妮舔舔嘴唇,“今天……”
“嗯,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中午我會去的。”電話里傳來打印機咔咔吐紙的聲音了。嚴寒適時地掛了。
康妮走進了自己的衣櫥柜里——她覺得自己得下個主意,而在這是最好的地方。她側(cè)開兩只手掌,她從小到大在衣櫥里都愛這樣走,讓涼沁沁的布料掛過她的指尖,一層一層的,和比目魚蛋化在舌尖的感覺一樣。
這個衣櫥分門別類掛著她不同布料、不同款式、不同季節(jié)的衣裙。康妮走到末尾,得稍稍撥開兩邊的絨絨的皮草,才能在鏡子里找到完整的自己。她拉出衣擺下放著的矮凳子,拉出來,對著鏡子坐著。
鏡子里她能看到燈光下兩排的衣裙,衣櫥門外對著的是整個臥室,臥室門外對著的是客廳。
她心里有了些底氣。但是看到鏡子里自己臉上表情變化時出現(xiàn)的細紋,她還是有些恍然。
康妮最后挑了一件不平不過的最得體的連衣裙去。她突發(fā)奇想地換了另一種粉底液,但結(jié)果弄得有些糟糕。重新上完妝她反復(fù)看自己的臉,總覺得有些干,一副一定很快就會浮粉的樣子。選鞋子時選了半天,最后還是拎出雙高跟鞋。
康妮穿上鞋子,定定神,拿起倒好藥的保溫壺出發(fā)。
進小區(qū)門口前康妮反復(fù)命令自己要直直地走進去,不要停下步子。之前幾次她停在門口暗地里與門衛(wèi)完成了一場漫長的對峙,最后裝作鎮(zhèn)定走進去時高跟鞋一歪,藥滲出來滴到大腿上,落成暗黑的斑點似的。
她想她好歹來了幾次了,是應(yīng)該抬頭挺胸也不會被叫住的,但隨即她想她憑什么被這里的門衛(wèi)記住臉,于是她抬起下巴又順著風(fēng)讓頭發(fā)遮住臉闊,走了過去。
B棟……5樓……康妮站在門前。對著防盜門的反光,她立了一會,看看自己的樣子,門都被銹跡破壞了完整的邊緣,門兩邊貼著的春聯(lián)欲掉未掉的樣子。她考量了會,這是最后一次來……但她又想到,她穿著高跟鞋上的樓,里面的人聽得到聲音。
康妮掏出嚴寒給她的鑰匙開了門。她換上拖鞋,彎下身子的那一刻她看到一雙隨意脫了放在一邊的皮涼鞋,就這樣隔著她也看得到裂開的邊沿,這雙鞋不會超過一百塊——明明還有力氣穿鞋出去,這女人。
這必須得是最后一次來。
客廳里靜悄悄的。聽得到人在臥室里翻動著被褥的聲音。康妮把藥倒好,走到臥室去。
“哎,康妮姐……我剛醒。”床上的人撥開被子一角,露出臉來,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康妮笑笑地掃了一眼臥室,床邊的棉拖鞋頭還朝向著床,兩只拖鞋隔著一些距離,她說,“沒事,小李,下床上過廁所沒?“
“沒呢,冷。”小李坐起身子來,揉揉頭發(fā)。
康妮拉過一張小板凳,坐到床邊上,一勺一勺地攪拌著藥。遞過去。
小李接過來,舀起一勺,要吹。康妮不咸不淡地說,“藥可不能吹。”小李把藥捧在手里,正思索著的樣子,康妮又說,“我最后一天來了……”
小李趕緊說,“是得謝謝康妮姐辛苦……
康妮說,“不辛苦。我家嚴寒就是心地好,他忙,我照顧一下是應(yīng)該的。”
小李說,“是啊……我這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
康妮盯著她,“你這身子,應(yīng)該養(yǎng)得差不多了。”
康妮站了起來,圍著床,踱步。她在家里也經(jīng)常做這個動作。這個臥室太小,窗外看過去是灰蒙蒙的樓層,沒什么好風(fēng)景。大排柜擺在床的另一邊……她從沒見過那么大的排柜,不知道過時多久。掛著的鐘倒是嚴寒喜歡的,他就喜歡那種沒有框沿的鐘,以前買鐘時為這個他們僵持了許久,最后還是嚴寒讓步。
小李慢慢地喝著藥,不作聲。
康妮干咳了一聲,“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家嚴寒什么事不跟我說啊?你也別怪他,他是怕你尷尬……”
小李碗一放,腰身一挺直,“我沒怪他。”
康妮坐到床邊去,握握小李的手。康妮一捏,心卻有些驚動,因為她的手竟然那么粗糙,比起自己的來。康妮低頭看看,小李手背上龜裂的皮膚,粗大的指節(jié),她聽到自己內(nèi)心一點古怪的響動,心又往一種不甘的方向滑一層……這樣一個女人……康妮咽了口唾沫,揉捏著小李的手指,看著她,“說到底是我們夫妻對不起你……”
小李喉嚨一梗的樣子,像是要說些什么,但又忽然焉了似的,說不出話。
康妮悠悠說,“嚴寒抹不開面子和你說,我也裝作不知道。我們都是希望你快點好……”
門響動的聲音插入得有些不合時宜,床上的兩個女人都屏了口氣。幾聲零碎聲音后,穿著拖鞋的嚴寒出現(xiàn)在門外,他今天穿的是一套新的深藍色西裝,蹩腳的燈芯絨面料——并不是康妮買給他的那些,是新的。她有些不安,但或許是今天的確有些冷。嚴寒將領(lǐng)口的紐扣松開兩顆,先看了一眼康妮,然后朝小李笑了笑,“今天下班早。”
小李勉強地回了個笑。
康妮不吭聲地瞧著,小李雖然白,但是一笑眼角紋畢現(xiàn),彎彎曲曲的紋路……又說不上是難看。她拿過小李手上的藥碗,還剩下一些沒濾干凈的藥渣,康妮用勺子戳著,看得出是當(dāng)歸,煮爛了一戳就散……她低頭看著。
三個人都奇怪地沉默著。嚴寒默默地走到床邊來。
康妮忽然就叮地放下了勺子,身子一伸將碗往床頭柜上放好。她慢慢坐回原位,說,“這次我在藥里加了點別的。”
嚴寒和小李不約而同地望向她。康妮抬頭看嚴寒,嚴寒緊抿著唇,看了她一眼就瞥開,小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響在腦后,“什……么……”康妮笑著回過頭去,“雞肉呀。你嘗不出來?老母雞的雞腿肉,十只雞一滴血,多吃雞才能補回來。”康妮是南方人,咬字總有些含糊,聲音又尖,說到“雞”像針扎一樣尖銳。
小李的嘴開開合合說不出話。康妮補充道,“嚇著了?嚴寒沒告訴你我家開藥店的嗎?”
小李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抬眼看了看嚴寒,“她……”
康妮正要開口,手腕一緊,就被嚴寒拉著站了起來。“干什么?別讓小李笑話……”康妮還沒說完,嚴寒就直接拉著她往外走。這房子是在狹窄,嚴寒提著她手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走到陽臺去。把門合上,嚴寒冷冰地甩一句,“小聲點,這房子不比你家,沒那么好的隔音能力。你嗓子一張,整棟樓的人都能聽到。”
康妮手一掙,“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沒什么不能挑明說的。”
嚴寒揚揚下巴,“說什么,你想說什么?”
康妮偏開頭,忍了好一會,才慢慢說,“這種不要臉的事情……”
嚴寒打斷她,“那你為什么來?你可以走啊。”
康妮牙齒也在打抖,但她仍是一臉不屑的樣子,崩住內(nèi)里的顫抖,伸出手把嚴寒的身子一拍。嚴寒掃了她一眼,側(cè)過身。康妮走過去,嚴寒輕蔑的聲音響在頭頂,“神經(jīng)病。”
康妮脊椎也在抖,但仍然筆直地到門口穿好鞋——甚至也友好地朝小李點了點頭,然后關(guān)門,下樓,在門衛(wèi)的注視下走出這個狹窄的小區(qū)。
過了那個門衛(wèi)的亭子她就覺得要撐不住,但依然攔好了的士——她沒臉開自己的車來。報家的地址時她說話的聲音都不清晰了。她順勢把化妝盒打開,補妝的粉淹沒在簌簌掉下的眼淚里,兩三顆就沒有了。她咬著衣服不發(fā)出聲音。
司機出奇的老實本分,看都未看她一眼。康妮咬著袖口看向窗外。手機響了起來,她掃了一眼,閉眼定定神,才接了電話,“喂,爸爸……這幾天我沒去,都是嚴寒去的藥廠……沒事,我只是有點感冒。”康妮倚著車窗。
電話一直打到她回到家。
風(fēng)又冷又有聲。一路走來像是有鬼影尾隨,她裹著薄絲襪的腿忍不住地抖,總無意識地回頭看。康妮趕在涕水要落下來之前扭開了家門。她打開門,脫下鞋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已經(jīng)汗?jié)裢噶耍_踏進拖鞋的時候,光柱子在地板上一掃,抬眼是風(fēng)吹動了床簾透來的一脈光。康妮還沒把門帶上,就聽到了轟然的雨聲。
爸爸在那邊喊著,“哦喲,好久沒那么大的雨來。你看你媽媽肯定又要跳起來和阿姨一起收衣服去了。”
康妮急匆匆地說,“啊,我也是衣服還沒收……剛到家。”爸爸在電話那頭調(diào)侃,康妮嗡聲回著,像是真的要感冒了,她掛了電話,隨手扯了幾張紙巾捂著鼻子,潮潮的腳提拉著拖鞋走到陽臺。陽臺門一開風(fēng)幾乎把她人吹倒,隔著紙巾也能聞到一股濕漉漉的藥味。她張開眼睛,有點恍然,走過去把紗窗合上了,透過藍色的玻璃窗,她看著空空如也的陽臺,才想起來藥已經(jīng)煮完了。
在防盜網(wǎng)上架起曬板一點點鋪上藥時,嚴寒就站在旁邊。康妮永遠不會做第一個開口的人,反正也背對著身子,干脆就沉默到底。嚴寒不知道站了多久,他頭頂發(fā)梢的影子停在她左手的中指的戒痕上——戒指在她知道那件事時扔進了馬桶。
“藥夠七天的……剛才忘了說。”嚴寒開口了。
“七天小李的感冒好得了嗎?”康妮停止了假動作,回頭看著他。嚴寒緊抿的唇撬出了幾個字砸下來,“康妮,我告訴你……”
康妮指指門外,“行了,你出去。”嚴寒冷冰冰地住了口。她心里涌起一股氣,想指著他說你憑什么這么看著我?她回想著那時候戀愛,他變換著姿態(tài)來討好的樣子……那幾年。康妮回過身,冷冰冰地說,“爸爸說,下個月就有人事變動。你等著吧。”她聽著他的腳步聲維持著假動作。
站在窗邊的康妮對著玻璃窗打了個噴嚏。
嚴寒回來時康妮已經(jīng)睡了有一會了,天剛黑,比預(yù)期得晚。
他放包的聲音就足以讓她醒過來了,但她仍是閉眼裝著。他的腳步聲停在臥室門口。臥室門是開的。
“康妮,康妮。”嚴寒敲了敲門。
她動了動身子,沒說話。
嚴寒拍開燈,走過來,“你跟她說了什么?”
康妮頭埋在被子里。嚴寒伸手要掀,康妮抓住被角,坐了起來,“嚴寒你要做什么?”
“你跟她說了什么?”
“說什么,叫她保重身體呀,還能說什么?”
嚴寒笑一笑,那身藍西裝襯得他臉色冷清,像是平白地多了點底氣似的,“你不想煮,當(dāng)時可以把藥丟給我啊。”
康妮抄起枕頭往他那一砸,“你夠了沒有?”
嚴寒輕松地接住枕頭。
康妮問,“你知道今天幾號嗎?”
嚴寒把枕頭扔回床上,“這只過去一個七天呢。”
他關(guān)上臥室門出去了。康妮的枕頭砸到了門上。
七天前,嚴寒把藥扔在桌子上,說小李感冒了,她說哦,接了過去。他抬眼看了看她,你可以打開看看藥。她一袋一袋地拆開小袋子,然后合上。
她看著他,嚴寒眼里有幸災(zāi)樂禍的期待,等著她手一翻把藥材打翻在地。但她只是問,這幾天后就能好嗎?她說話時有些太平靜了,他們之前已經(jīng)冷戰(zhàn)了個把月。他有些失望的樣子,低頭扒了兩口飯,說,先吃著吧。
嚴寒于是不再看她。她幾次開口想說什么,但最后只是把筷子一放,站起來。聲音清脆。嚴寒表情奚落地看著她。她登時放下碗,站起來說,好,我吃飽了。
她受不了嚴寒的輕蔑,如果對他流露出絲毫的情緒她又必然會受到他的輕蔑。雖然她也知道關(guān)系走向失衡……惱人的是,送藥的妥協(xié)并沒有達成協(xié)議,嚴寒并沒有到此為止的意思。
康妮把燈關(guān)了。
她想著,不能再這樣了。鼻涕流個不停,她一張一張地扯著紙巾。
什么時候睡著的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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