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為什么呢?”他把頭枕在胳膊上,只露出一只眼睛盯著我。
“沒有為什么,”我看著他,靜靜地微笑,“就是——就是一種感覺,感覺你明白嗎?”
他維持著那個姿勢,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
“小家伙,”我笑著拍了一下他的頭,“你不睡覺嗎?你看,大家都在睡覺。”
有那么一會兒,我們默契地保持著緘默,只聽見火車撞擊著鐵軌的聲音。車窗外那些起伏有致的田壟和土坡在夜色里像披上壽衣似的,分外肅穆。車廂內,沉浸在睡眠里的眾人的呼吸是漂浮在空氣中的絮狀物,享受著深夜時分那種氣定神閑的自由。一旦不再說話,就會感覺血液的流速因為摻入了靜謐的因子而緩慢下來,下一秒,睡意溫柔地躡足而至。
“喂,”他突然間重新開口,“我們還是說話吧。”
“被你打敗了,”我收回抵在車窗上的頭,坐直身子拉了拉背后的衣服下擺,隨后也像他一樣趴在窄小的桌面上,與他無可奈何地對視著,“我還以為你要睡覺了。好吧,說什么呢?”
其實就在二十分鐘前,我們才剛剛認識。我從一次漫長的發呆里回過神來,發現不知何時對面的座位已經換了人,一個小男孩坐在那里,他的身子很瘦小,相形之下,腦袋卻不成比例地大,他正百無聊賴地用手壓住自己兩邊的衣角,然后微微地支起身子,把衣服抻得像一頂帳篷。意識到有人在看他后,他非常敏銳地抬起頭,視線相碰的瞬間他對我抱以一個羞澀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弟弟?”問這句話時我的目光掃過他身旁的人,發現那人正面無表情地玩著手機,顯然與他非親非故。
“姐姐,你這句話是電視里的壞人對小孩子慣用的開場白喔。”他的笑容因為這句話而多了一分狡黠的味道。呵,現在的小孩子。
“你怕姐姐是壞人嗎?”我做作地弄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那好,姐姐先自報家門,我叫宋韻琪,是一個大學生,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我的心在掠過那個詞時微微地抽痛了一下,“是南澤。”
他的眼睛在聽到“南澤”時亮了一下:“你也是去南澤嗎?”緊接著,他就竹筒倒豆子地將他的名字、身世和盤托出,可是他的經歷卻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叫淘淘,自稱是一名孤兒院的孤兒,在一次孤兒院的外出集體活動中偷跑了出來。他說,有一次,他從看護的口中無意中聽到他媽媽還在人世,就在南澤這個小城,于是就開始醞釀這個逃跑計劃,并義無反顧地混跡在大人里上了這班火車。
此時此刻他完好無損地端坐在這里,我知道,我臉上懷疑的神情在他面前一覽無余。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實沒發現任何一位看上去與這家伙有親屬關系的人,不由得暗暗地在心里驚嘆數聲。
“天哪,你怎么敢——”,我張開的嘴巴遲遲沒有合上,“我是說,你真是太勇敢了!可孤兒院的阿姨們這會兒該急死了。”
“我想好了,等我找到了媽媽,再打電話過去告訴她們。”那一刻,他臉上的神情鎮定得完全不像一個孩子。
我的心中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問,比如,你是怎么找到火車站的?到了南澤后怎么找你媽媽?你有她的具體信息嗎?——還有最最至關重要的一條,如果當時是你媽媽主動放棄你的,那你找到她有用嗎?可我知道我不該再問了,不管他心中有沒有答案,這樣的問題都太過殘酷。我想,我應該比誰都更理解那種建立在血緣里根深蒂固的依賴,否則怎么解釋當初我在二叔家那種如影隨形的格格不入?當然,還有一些比格格不入更深刻、更復雜、更難解的東西……我搖搖頭,停止與那些浮上來的影子糾纏。也許我應該想想到南澤后怎么幫淘淘找到他媽媽?對的,我不能讓這孩子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南澤四處碰壁,更何況,對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危險幾乎無處不在。
就這樣,我們成為了這班火車上彼此的旅伴,當火車穿越茫茫黑夜時,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伴以各種摸頭捏臉之類的小動作為友情的火花助燃。其實我們并沒有太多的話題,或者說,是我小心謹慎地避開了一些可能是敏感地帶的話題,不管是他的,還是我的。
“說什么呢?”見他許久不語,我又重復了一遍。
“說你吧,姐姐。”他思索片刻后,從胳膊上方向我投來一抹屬于獨眼龍的探詢眼神,接著他抬起臉,車廂里不算明亮的燈光烘托出他眼底的好奇,“我也有一種感覺喔,我感覺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剛剛已經告訴你啦,我叫宋韻琪,大學生,我的……我的家在南澤,所以我這趟是回家的。”
“你說‘家’的時候,干嘛停了一下?”他不依不饒,步步緊逼。
是啊,我為什么要遲疑呢?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無法把二叔的家當作是我的家?要解釋清楚這個,就必須從我十四歲那年開始追溯起,這多么像一個講故事的姿態啊,可是,原諒我,那些往事早就融進了我的血肉里,與我相依為命了這么多年,要開始講述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時候,火車的速度似乎慢了下來,運行的節奏聽起來有一種一唱三嘆的哀婉。我想我需要一根煙,雖然那會把這個封閉的空間變得更加烏煙瘴氣,但那能讓我真正放松下來。哦對,我不該忘了我對面還有一個孩子。我真的要把這一切對這個早熟的孩子一一傾吐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肺葉里的空氣在釋放時帶出了一絲疼痛,讓我產生了一種拉幕般隆重的錯覺,我明白無誤地知道,我需要這種寶相莊嚴的儀式感。
十四歲之前,我的生活與其他孩子別無二致。我爸爸在一家信托投資公司上班,而我媽媽是一名專職家庭主婦。他們全都一心一意地疼愛著我,毫無疑問,那時候我是幸福的。爺爺奶奶到了耄耋之年后,我們與二叔一家還有孑然一人的三叔每個月的第一周都會聚在爺爺奶奶家里吃鹵面,話家常,為兩位老人保留一份傳統家庭的溫情。每到這個時候,二嬸會從她那爿童裝店帶一件漂亮的新衣服給我,比如一件縫著白色燈籠袖的小紅裙,或者一條在褲腿下方飾有小碎花的紫色燈芯絨褲子。我知道,在內心深處我是喜歡那些衣服的,但是我不喜歡媽媽在雙手接過衣服的那一刻恭順到近乎討好的笑容。
“這怎么好意思呢,每個月都給我們家韻琪帶衣服,”媽媽的視線在二嬸的臉上和衣服之間來回游移著,隨后捧著衣服送到我面前,“韻琪,快,去換上,穿出來給爺爺奶奶還有二嬸看看。”
我不情不愿地在房間里換上衣服,然后在大人們眾口一詞的贊美聲中紅著臉登場。二嬸因為眼光和品味得到嘉許而得意舒心地笑著,而宋佳琪——比我小四個月的堂妹,會蹦蹦跳跳地跑過來,眼睛亮亮地拉著我的手說:“韻琪,你真好看,你應該來我媽媽店里當模特兒。”
我覺得我爸爸、二叔還有三叔的贊美都只是隨口附和,爺爺奶奶只要看到小孩子穿新衣服就眉開眼笑,只有佳琪的贊美讓我真心實意地感到開心,但當這個過程不厭其煩地出現了一次又一次之后,連佳琪的贊美都變得可疑起來。你看,我從小就是這么一個別扭的孩子。
對了,我二叔是一名人民警察,中等身材,眉心嵌著一枚“川”字,這讓他看起來總是一副憂思重重的樣子,可是,一旦這枚“川”字伴隨著他的笑容舒展開來,他的表情突然就有了一種悲憫的味道,一種對對方經歷感同身受的體認。據說,別的警察在審訊犯人時總是需要軟硬兼施,而我的二叔,他只需要坐在那里,在勸犯人坦白自己的犯罪經過時露出他的笑容,犯人往往在一番思想斗爭后就會交代了。這個據說來源于我爸爸,那之后,我一度對二叔充滿了崇拜情緒。只是我們誰都不知道,有一天,二叔將在審訊室里面對的人,是我爸爸。
在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之后,我們幾家之間的來往自然而然地銳減為年節期間的一兩次,當然更多的是與二叔家。我們自然知道,這樣一家三口熱氣騰騰地跑去三叔家拜年,無法溫暖他的形影相吊。曾經,二嬸經常在聚會上提起要幫三叔張羅著找一個媳婦——小時候我把這歸結為二嬸的又一種惺惺作態,可是直到我離開南澤的那年,三叔依舊是孤家寡人。
日子就這樣平滑無波地流過去,漸漸地,不知道哪里就多出了一些暗礁和巖石,有了曲折與回漩,激起了骯臟的浮沫。我媽媽在我十四歲那年得了一種叫作威爾森氏癥的病,起初她只是感到有些頭痛,后來我和爸爸發現她端著菜時會突然一個趔趄像要往前栽倒的樣子,但我們都以為她只是太過勞累,直到有一天她真的倒在了地上,身體僵直,嘴角不斷有口水流下來。后來,我從醫生和爸爸的口中漸漸拼湊出這個病的情況,這是一種自體隱性遺傳疾病,大約每三萬人中才會有一人罹患此病,而這個不幸此刻正不偏不倚地降臨到媽媽的頭上。由于沒有及時發現診斷,現在這個病已經演化為肝衰竭,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我媽媽身體里那個負責合成、解毒、代謝、分泌等工作的加工廠已經開始罷工了。
從那天開始,爸爸眉心的“川”字隱隱地浮現出來,我這才發現原來那種憂思重重的樣子在我爸爸的家族里從來都是一脈相承的。由于媽媽的后續治療費用非常高昂,爸爸開始四處奔走借錢,而我也沒有心思讀書了,除了夜里回家換洗,幾乎就是在學校和醫院之間一線往返。媽媽頭發在枕頭上鋪展開來的樣子將她襯得格外脆弱,她的手已經沒有力氣去拿杯子或者端著碗了,有時候我避開看她抬起頭梗著脖子艱難吞咽的樣子,視線從床頭白色按鍵的呼喚器、用來掛輸液瓶的鐵架、床尾吊著的夾板記錄本、控制床位升降的手柄逐一滑過,那種陌生感隨著醫院里消毒水的氣味一點一滴地種在了我的身體里。
那期間二叔一家曾經來過一次,二嬸把一籃華而不實的水果放在床頭本就逼仄的柜子上,那時候爸爸正好不在,我盡心地扮演著端茶送水的好女兒角色,而媽媽說話也已經變得很吃力,二叔他們只能尷尬地站在那里,我能感覺到佳琪在靜靜地注視著我的舉動,一種異樣的感覺悄悄地抓住了我——你看,你只能在你爸爸媽媽的保護下做一個小公主,可是我,我已經開始照顧我媽媽了——一瞬間我意識到在媽媽病重的情況下我居然還會有這樣念頭是多么罪惡,可是在聽到二嬸半真半假地教育佳琪“你看,韻琪多懂事”時,我還是下意識地挺直了有些彎曲的脊背。
然后,我聽到佳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誠懇地說:“韻琪,你真了不起,如果我碰到這種情況肯定就傻掉了,現在大伯這么忙,多虧有你在這里照顧大嬸。”我與她對視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像以前我換上新衣服時那樣真心實意地贊美我,我也知道,我應該感到羞愧的,因為我并沒有像我表現出來的那么不辭辛勞,可是我只是羞澀地、故作成熟地說了一句:“換作誰都一樣的。”
二叔一家走后,我借著那股勁頭的余溫又一鼓作氣地跑去打了水、把尿壺拿到走廊盡頭的水池那里清洗了一下,等我忙完回來,媽媽已經睡著了。我將被子的外緣掖了掖,為自己騰了一個位置,然后趴在床褥上準備休息一會兒。爸爸就是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進來的,我不知道他之前已經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撫摩了一下我的頭發,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爸爸。”
“累了吧?”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累,爸爸比較辛苦,”我說,又起身推著他在椅子上坐下,“今天二叔他們來看過媽媽了,那籃水果就是他們帶來的。”我朝床頭柜那示意了一下。
“嗯,你晚上回去的時候帶回去吧,反正媽媽也吃不了。”
“爸爸,”我試探性地看了他一眼,“你說,媽媽還有希望治好嗎?”
“當然,”他舉起頭,朝我笑了一下,并拍了拍我擱在他肩膀上的手。我明白他是想用笑容寬慰我,可那個笑容十足疲倦,他轉過頭凝視著熟睡的媽媽,“韻琪,這些天來苦了你了。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應該明白,天災人禍這種東西,真的是不由人的。眼下看來,媽媽的病短期內是好不了了,爸爸在外頭忙錢的事,所以媽媽這里,還得麻煩你照顧一陣子,等媽媽康復了,爸爸再想辦法好好幫你彌補一下這段時間的缺失……”
“爸爸——,”我打斷他,眼眶一陣潮熱。
如果不是因為媽媽的病,很難想象爸爸會對我這樣表達感情。他的話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讓我的心一陣緊縮,我第一次意識到以往家庭的完整是多么彌足珍貴,可我也在一剎那間想到,也許媽媽是真的治不好了,爸爸之所以會說這樣的話是想借我來幫他堅定信心,用孩子那種尚未經歷過苦難的純真心靈來為他搖搖欲墜的信心加固。于是我知道我不能哭——那只會變成雨水侵蝕信心的地基,我應該做的,是輕輕扳過爸爸的肩膀,直到我們對上彼此的視線,然后微笑著對他說:“爸爸,等媽媽康復了,我們一定要來一次全家旅行。我們可以去北京,我和媽媽,我們一直都很想去北京。”
爸爸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握住了我的手:“好的,——就去北京。”
可是那個承諾沒能兌現。五個月后,我爸爸因為**被公安機關逮捕。他從一位離開信托公司開了一間夜總會的同事那里獲得了**供貨的消息,前往廣州購買**和**,然后再以批發、零售的形式將**銷往南澤市的一些酒吧。據說,他是在一次交易中被當場抓獲的。我們家里人當然清楚他**的動機,雖然在知道他被抓的那一刻,有什么已經轟然崩塌,在潰散一地的瓦礫和煙塵中,我感到自己搖晃了一下,身體的溫度驟然消失,我望著眼前低下頭沉默不語的二叔,囁嚅著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我不敢想象爸爸與二叔在審訊室里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只要一想到就是徹骨的冰冷。
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一片黑暗。沒有爸爸,我無法再獨自完成照顧媽媽的工作。二嬸會在夜里來輪班,讓我回去休息。我每天都渾渾噩噩,感覺有無數的念頭糾纏在一起慢慢膨脹,擠滿了腦袋的所有空隙。就這樣一直挨到法庭宣判的那天。爸爸販賣的**和**都遠遠超過了五十克,雖然他積極配合審訊工作,可依然被判處了死刑,我手腳冰涼地坐在聽審席上,在接觸到爸爸投過來的歉然目光后,淚流滿面。
我停了下來,發覺面前的那一攤空氣突然凝滯了:“是不是太沉重了?”
“姐姐,”淘淘專注地盯著我的眼睛,“你真勇敢,本來有爸爸可是后來得失去爸爸,這太難過了,那還不如像我一樣一直都沒有呢。”
我心底一驚:“你這家伙,你真的是小孩子嗎?”
“當然了,”他挑起眉毛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再過幾年就會長抬頭紋,半晌,眉毛重新乖順地伏下去,他問:“那,你媽媽呢?”
“其實那段時間我媽媽的病情一直都沒有惡化也沒有好轉,”我說,“可是在我爸爸被執行了死刑后,她的病突然轉為猛爆性肝炎,一種很急性的癥狀,所以……”
“——所以你也和我一樣,是孤兒?”
是的,十四歲那年,我成為了孤兒,只不過,是名義上的,因為二叔二嬸收留了我。“收留”,我真不想用這個詞——仿佛自己是一個物件,可是,當十四歲的我跟隨著二叔走進他們家,迎接我的是笑吟吟的二嬸和眼睛亮亮地看著我的宋佳琪時,“寄人籬下”的感覺就像長期暴露在寒風中的膝蓋落下的病根般,在我的骨頭中悄然地安營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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