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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度過這深夜  文/賈彬彬

第六章    喚真真

  聶鋒終于還是察覺到了那幅畫卷的異樣。

  畫卷在床的右側,畫卷里容顏姣好的少女與聶鋒有著別無二致的嘴渦,以及茫茫然的大眼睛。他和她嘴角連接到鼻翼那兩根切過臉腮的線條弧度也是一樣的。聶鋒的那兩根線經過長期的緊繃已經變成松弛陷落的兩道皺紋,少女的那線條還是緊張地僵直。

  兩個月前,一個啞巴磨鏡人拿著這幅畫前來求見,畫卷上漆黑的背景與微弱的閃電像是磨鏡人變化出來的戲法,守衛忙不迭地去通傳。磨鏡人穿過層層大門、層層守衛,一層一層地來到疲憊的聶鋒面前,聶鋒明白了守衛的惶恐,并慶幸這個人是個啞巴。他想起了五年前那個雷雨夜——它在一聲尖銳的咻呼聲后,雷、雨、電滔天地出現,隨后它們又齊齊消失直到今天,魏縣像是進入了一個巨大的幻覺。拖延了半個月后,聶鋒將軍府嫡女真真暴斃的消息才慢慢地散了出去。

  聶鋒接受了這幅畫,這幅畫里初長成的少女留在了他床側的墻上。他一遍遍撫摸著自己寬大堅毅的下巴,以長久的難以捉摸的情緒,端詳著這幅畫。

  聶鋒想,反正自己已經老了。他允許自己這么做。第一撥刺客來的時候,他左臂受了一箭,積年留下來的傷就一齊發作了。他不得不半身癱瘓、嘴角流涎地躺在床上大半個月,期間又花大價錢從南方雇了一個門的人來保護他,于是第二撥的刺客被全殲,整個門派消失,聽說江湖上頗有了一番動靜。不想那劉昌裔便造勢起來,懸紅一千兩,接連來的兩小撥又被全滅,守衛也已傷亡大半。江湖上有頭臉的接單的門派、更有那沒落許久或者新起的小門戶都把這出頭機會看在眼里。

  聶鋒打過很多場大仗,入伍前徒手制服過發飆的野牛,做了將軍后他千里取過人頭。不幸的是他只是一個保守的將軍,他善于在刀槍間排列軍隊,但與節度使們明爭暗斗、劃地爭糧時卻握著兵馬露出了年輕時作為農夫的弱勢與茫然。現在年近五十的他更軟弱,女兒走了之后他再也沒有打過仗,接下來的日子里妻子很快地就死了、其余幾個妾始終沒能生下孩子。那些年輕的姬妾臉上紅潤的血色在那個滔天的雷雨夜后迅速地消失不再,她們很快地就衰老如焉吧啦的絲瓜瓤。往常出征前摟著妻兒告別的儀式隔了五年又要用上了,才發現早就空置了。聶鋒拋卻了之前五年的擔憂疑懼,找了很多個與自己相似的人充當將軍,他關在房里變成了個靠錢維持日子的垂頭喪氣的老人。他長久地對著這幅畫并流淚。守衛對他說這次死了多少個刺客,他說唉;仆人對他說偏院劉姨娘死了該劃多少斂喪,他說唉;田里來還租說今年的收成,購入了多少只牲畜,母豬產崽多少只,他聽得滿眼淚。

  聶鋒常常想如果,他那個愿望經常自己順著腸子爬上來一次次敲打他的腦子——關于真真。最后他幾乎都要承認這個愿望了。因為他發現每天報告情況的守衛開始在不知不覺中換成陌生的面孔,并再也沒有熟悉起來。當沒有守衛報告的時候他就該死了,即便他還有許多懶得收拾的錢財。

  但是有一天晚上,當他又做了許久不曾夢到的噩夢,夢見一個尼姑牽著長大了的真真呼雷喚電地回來時,他還是差點背過氣去。這次的夢似乎醒不了似的,一轉眼變成了漆黑一片,這片漆黑變化出一個小小的火苗。

  真真出生的時候就給聶府帶來了火種。這個火種首先來到了聶鋒的夢里,然后燒到了聶府、燒到五月——她本該生在八月。如果生在八月就不會是這樣,聶鋒就不會著了夢魘一腳踹到有孕的妻子,妻子滾在地上時就不會一手拽下桌布讓蠟油油淋淋地潑得到處都是。可是真真出生在了五月,聶鎮的人都知道她帶來了一次意外的走水,而聶鋒夫婦以及接生婆避而不宣的是她出生時難產帶給聶夫人的嚴重撕裂,以及她的生辰。聶鋒老來得女,出于父親的仁慈他將她的生辰往后延了兩個時辰,他選擇把這些意外的答案封存成一個秘密,或許她就可以避免生在五月五、成為一個五月子的壞運氣,或許。

  聶鋒曾經一度覺得這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的犧牲——他畢竟是一個謹慎的、有身份的人。從真真出生開始他就想盡了辦法去規避可能會發生的一切,他妻子唯一一次忤逆他就是因為她打破了他這種為人父的善意。她把真真從用紅繩綁著的椅子上解了下來——已經綁了六天,就差一天就可以功德圓滿了。神婆擺擺手走了。聶鋒非常傷心,也許真真注定就是一個忤逆女——妻子把真真解下來,真真皮膚起了紅疹子鬧騰了一個月,注定沒有福氣的。

  聶鋒很失望。但他仍然準許真真居住在正府旁的小屋,甚至每個月還準許乳娘把真真用艾葉水洗干凈,抱進正府來給他和妻子看看。

  作為將軍的女兒應有的,他莊重地給了她一場抓周宴。仆人們搬上最大最明亮的燭火來,客人們團團坐在桌上,滿了酒杯上了雞鴨,真真也被乳娘抱上了大紅桌,一切如意妥帖直到真真小小的手掌插入珠寶琳瑯里,掏出一個最常見最普通的物什,所有賓客陷入了尷尬的苦惱,即便這玩意兒他們每天也需要——那無論如何說不上光彩體面的五文錢的火折子。真真舉著火折子朝他爬過來,以一種委屈的神情。他挪了挪僵硬的手臂,牽牽嘴角。一朵小小的火苗毀了這一切,他用手一撲只撲到成灰的毛屑和參差的胡須。

  火折子的出現是仆人加燈時犯的錯誤。那火苗是他眼睛的錯誤,如果他這么認為,他的眼珠子留住了火苗從真真另一只空空如也的手掌冒出來的印象。

  聶鋒畢竟是個父親。最后查到乳娘的丈夫是個變戲法的,他找個理由把乳娘遣走了。著伙房的丫鬟一日三餐地喂飯并打點。左不過他見得少些。

  之后的一切聶府里的人都諱莫如深。那個伙房丫鬟被遣走之前曾模仿大小姐的話:“爹爹怎么不睬我?我會變火,爹爹總不信哪。”那丫鬟學的表情非常逼真,有著孩童天真的委屈與疑惑的神色,她乍然地張開拳頭、仿佛那火花都燒到了大家的睫毛。遺憾的是,再也沒有下一個照料的丫鬟學一學。聶真真的傳奇停了好幾年,直到五年前的夜里仆人把真真牽到府里——她畢竟也太久沒有見爹娘,實在不像樣。于是出現了那場閃電。

  曾有個把馬夫喝醉了跑舌頭,說那夜曾見個姑子抱著個什么一晃而過。但馬夫醒酒后就被發現房里藏著一個姨娘的荷包,馬夫被打死了事,姨娘也浸了豬籠。半個月后真真死透的消息才傳出來。

  火花已經熄滅了五年。

  這次,聶鋒夢中的火花卻逼真得燒到了喉嚨,他不禁長開了嘴巴——他以為他要老淚縱橫地叫一聲真真結束這個噩夢,但他又一次次看了小小的火苗。他以為回到了夢境,但很快又感覺到了口腔里切實的灼熱干燥,這個火苗往上竄,讓他看到了自己鼻尖上的汗珠,以及火苗下一絲顫動的銀線。聶鋒始覺脖子一層薄皮隨之拉扯,卻麻得腦子都昏聵。欲起身,才發覺身下的被褥都已經汗濕,渾身動彈不得,想挪成一個體面的姿勢也不能稍稍如意。

  那火苗卻動了起來,咻地一聲竄到了銀線上,然后就是一聲細微的嘭嗤,像是什么破裂的聲音。聶鋒感覺到有東西撲啦啦掉落到了自己身上,又被一把提起。他雙耳真真地聽到一聲嚓,然后屋內燈火瞬時亮了起來,一個黑影唰地飛開兩扇門,緊接著是尖銳的聲音——就像以前他朝天射箭時的聲音,然后便聽有聲音騷動,大怒作聲的、按捺抽氣的、冷笑連連的聲音不絕。屋內有人高聲一句:“隱字派聶隱娘來此下保,各位英雄請回。”這聲音像轱轆軸一樣硬邦邦,幾乎聽不出來是個女聲了。

  甚遠的吧,便有人答應:“隱字派雖沒落許久,本事不怎樣,那老尼卻是個假清高的性子,怎的今日也顧起名頭、操弄這刺客游俠的活了。”有人怒氣不絕,“你這小妮子忒狠毒,師兄燒成這樣還恁地活!”

  卻有人冷不丁低笑:“這妮子說自己姓聶?聶將軍府的門匾高掛,魏縣怎的還有女孩子敢姓聶?姑娘怕不是來作保的罷?”

  那女聲卻嘻嘻笑,說:“那你以為是來做什么的呢?”聶鋒躺在床上心驚肉戰,他一動,脖子喀拉喀拉響,他低頭一看卻是好幾十纏的線、已經變成粉色,胸前的衣襟有滴下的血漬——不見濕印,恐怕有小半個時辰,頸子現在還渾然不痛,必是被下了什么鬼怪。

  事到臨頭,聶鋒不如他想象的平靜了,他再一動,才發現脖子雖麻,卻是可以動的。屋外人一呼一吸間他已變換了上千個念頭,戰戰兢兢地伸長脖子,想要探個究竟,脖子剛挪出床沿,聽得有人答:“姑娘好沉得住氣,若真是來討債的,又何必和我們搶?”

  聶鋒不禁啊呀一聲,如五雷轟頂,整個人跌下床去滾了幾滾。手不知撞到什么,一個東西啪地打到他頭上。聶鋒顫巍巍一摸,卻是畫軸,他整個人攤在畫軸上,還想挪動,就看到畫軸上只剩下雷雨夜的背景——少女不見了。

  他耳畔聽得女聲一陣嘻嘻笑,驚懼得五臟俱焚、呼吸都呼不進氣,情不自禁地往畫軸床另一邊挪,就聽到一聲轟鳴,一道白光透過窗戶正正地炸在了他的眼前——他暈了過去。

  這場昏迷清晰且漫長。回鶻南下那會,他曾被一刀砍下,刀傷滑過了整塊背部,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來時他茫然地看著漆黑一片,朝一個未知的方向跑,一路上茅草劃得滿手臂的血道子,他后來坐在軍營里時看著這些血道子又深又長,想那草不知道長成了森林還是從子,但若不是這個方向,他就是當夜被突襲死難的五千人之一,而不是冒死回來報信的英雄。聶鋒不相信命運會再次那么善良地把他推上正確的那條路——

  他快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去接受醒來這個動作。好在是在始終如一的黑暗里,他才能勉強思考。他想她到底是聶隱娘還是聶真真,他甚至考慮了自己要不要維持一個可憐的老人、可憐的父親的身份。他為自己能這樣考慮而感慨得在夢里都在流淚。

  但聶鋒在經歷了一系列緩慢周全的起床動作后,他卻并沒看到活生生的聶真真或是聶隱娘。他走出房門轉悠了好幾圈,沒有任何痕跡。這個院子和以前一樣死氣沉沉、一成不變。他走到門口,主動問了守衛丁昨夜的情況——就像是重新有了生活的熱情似的,像他剛得到這座府邸時那樣事無巨細!守衛丁很遺憾地說他昨晚睡了一會,但并沒聽到什么異動——有點太平靜了。

  聶鋒最后不得不回屋了,他上床坐了一會,思索了許久,又不禁站起來,然后走到床右側——畫還掛著,自然那少女還待在畫上。她不會回來的,他這么一想。然后他覺得這幅畫有些不對,畫好像有些歪,他移了移卷軸——這幅畫老老實實地任他擺弄來去。他撫摸著這幅平常的畫,跟自己說:誠然我是希望她回來的,不,是再見一面,但是……但我現在只是想平靜地接受死亡。

  聶鋒一把把那畫取了下來。一切正常。他捧著畫卷轉了好幾圈,最后篤篤篤地走進了書房,轉動硯臺,桌子后的書柜喀拉拉地異動出一條暗格。他還有許多這樣的暗格,他還有許多財富。只要他依依不舍地把這畫卷放進去,就可以結束了——再燒兩柱香。讓他體面地去死吧。

  畫卷在聶鋒手里打了個轉,還沒離手,他就聽到了兩聲輕飄飄的聲音——破壞了儀式的莊重,或許是仆人在掃樹葉,他有些生氣地往窗戶處走兩步——干脆讓他們走人,哪知道人還沒近前,窗戶卻咣地應聲而破,一道亮光直朝他面上襲來,他來不及思考直接向后仰,頭直接敲到了桌角上,整個人斜著滾到地毯上,看到了那是彎刀——彎刀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第二把已經直接飛了過來直扎到他左臂,飛刀一抽連帶著帶出一塊皮撕裂下來。刀刃帶齒。聶鋒猜這府里守衛、仆人已死盡,他閉緊雙眼,手里還握著畫卷、心下五味雜陳,估計今日必然喪命于此。

  耳畔聽得一聲詭異的“嘶——”聲,他感到第三把刀的刀風停滯了。睜開眼發一個白乎乎的東西彈到他的面前。聶鋒停止了徒勞的后挪,順著那玩意一掃眼,卻是書房的墻壁里出現個人形硬生生地拉扯到他面前,他驚恐得一時定在當地,卻聽到當的一聲,那白乎乎的東西的頭部扭轉了一下,朝他張大了嘴——

  聶鋒下意識支撐著想要站起來——所有房間的右墻上都放有一把寶劍,這并不是為她回來而準備的!他手一支,左手一陣劇痛,整個人直接摔在了地上。他已經來不及撐起身子,更多把的閃著白光彎刀就像從正面墻上發射朝他勾連過來。他喉嚨底像有什么滾動這,那白乎乎的東西卻不看他,轉過了頭去。

  白光涌現的并不是瞬間,這段他雙眼被光刺得一片茫茫的時間,他除了劇烈的摩擦聲什么也聽不到——他感覺到有風,層層疊疊的松垮的皮膚被吹成了一面扇子……而后風向驟逆,就像被自己的臉抽了一巴掌似的,白茫茫中聽到了不知多少刀劍碰撞的聲音,然后猛然一個清越的女聲叫了聲收,白光漸歇,他看到了房內八扇大窗蕩然無存,正面墻千瘡百孔。他身前那白乎乎的東西變成了一個站立的真實的女人。

  那人回過頭來,對他伸出手。她把他扶了起來。

  聶鋒分明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他喉嚨底沉靜下來、他口里的水分蒸騰得厲害,迅速地干燥。他說,“原來是你。”

  她手撫了撫自己耳后的帽檐,說,“我不相信你沒有夢到過我牽著真真回來。”聶鋒說是啊是啊。她抽過他手里的畫卷。聶鋒說,“這……”

  姑子說,“先出去。”

  她扶他走。聶鋒緩緩吸吐了幾口氣,走到門外,卻發現府里還是碧樹綠草、鳥叫喳喳。姑子冷著臉看著他。聶鋒往四周一看,沒有絲毫打斗的痕跡,他隱約還聽得到伙計擔水時的晃蕩聲——烈日炎炎。他回頭看,整面墻完好無損、窗戶嚴絲合縫地閉著。

  姑子輕微哼了一聲,手往他左臂上一拍。他低頭看看自己,沒有絲毫血跡、手臂活動自如。聶鋒張大嘴,姑子已經徑直往前走去。聶鋒一身冷汗,只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他們走回了他的臥室里。姑子輕車熟路,她把畫卷展開,又掛回了原來的地方。然后繃著臉站著,他坐在桌子上——姑子看起來和五年前毫無差別、望之二十許人罷了。聶鋒慢慢思索著。姑子冷不丁問:“想你女兒嗎?”他說,“想,想!”然后是一陣沉默,他們都沒提起剛才發生的事——就像她故意折磨他似的。他心里七上八下。聶鋒心里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問起,這姑子又絲毫沒有解釋剛才的事情的意思。他緩緩道,“真真沒回來啊?”姑子冷笑一聲,“關你何事。”

  聶鋒默然許久,不禁老淚連連,“仙姑慈悲。真真是我的女兒,個中滋味我最清楚。現在我大禍臨頭,也不報生念。只盼望真真別回來被我拖累、像仙姑一般做個逍遙神仙,算是全了父女情誼。”姑子不語,靜靜看著畫卷。聶鋒掂量著又說一句:“如今我如何生如何死,但憑仙姑一句話。”姑子卻勃然怒了起來,“你是生是死,還不是得看你自己什么德性。真真若不愿回來,喚一萬聲真真她也是不會回來的,與我何干。你這等自私自利的小人也配做父親,你便在這里等著,死活都與我沒甚關系。”姑子袖子一拂,扭頭便走。他起身看,那姑子穿過一道道地光柱,剎那間就沒了影蹤。一旁澆花灑水的仆人渾然不見此人似的,庭院里一派安靜。

  聶鋒呸一聲,心里罵道:說到底不就是個游俠混混,沒的品秩還擺出這架子來。他擦干凈臉上的濕膩,總歸怎地想心里也不舒服。他回身一看,畫上的少女還茫茫然地看著他。聶鋒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向凳子。凳子被踹開咕嚕嚕轉著,聶鋒走到畫卷面前凝視著。

  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他只能以將軍的身份去死,而不是在種種鬼怪里狼狽地受罪。他不能像之前那樣軟弱混沌了,得拿出個主意來。他得弄明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節度使和朝廷之間的齷齪他當了炮灰,可這家事他得解決。不能容許這么大的污點!

  聶鋒張口叫來了仆人,叫他把那個扔下這個火種的磨鏡人偷偷找來。

  暮色四合的時候,仆人才領著磨鏡人來了。磨鏡人半佝僂著從門檻上跌撞進來,仆人把他扶起來,聶鋒低眼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并一眼把他寬大的額頭、肥大的鼻子、指節粗大、略微顫抖的手看在眼里,他很滿意,并和緩下來。仆人補充說,“啊呀,哪曉得正好撞到守衛,他又是啞巴,被一通打,還好攔住了,這頭破血流的……”磨鏡人仰頭露出了一個表示沒事的、低微老實的笑。聶鋒揮揮手讓仆人出去,并示意磨鏡人坐下來。

  磨鏡人不安地坐下了。聶鋒指指身后的畫卷——他不敢再動。聶鋒說,“你原原本本告訴我。”磨鏡人急忙擺手,聶鋒一拍桌子:“現在我坐著問你,看你是個老實人,你若不老實說我可以直接把你拉出去打死。”磨鏡人再擺手,聶鋒冷眼看著,“你是說跟你無關?”

  聶鋒就這么坐著盯著他,磨鏡人本來就坐不安穩,被嚇得直接跪了下來,雙手舉過頭頂,頭猛磕著地。聶鋒嫌惡地看著他,然后側頭笑了笑,在他面前抬抬腳尖。磨鏡人茫然地抬頭看著他,他厭煩地皺起這眉毛,“誰教你的這種表情!”磨鏡人癟著嘴露出了像是委屈的表情,跪著的磨鏡人就像個小孩一般大。聶鋒臉轉過去,“行了,你起來老實說話。”

  聶鋒說,“誰叫你給畫的?”磨鏡人雙手包裹著自己的頭,然后朝身上比著曲線。聶鋒冷笑一聲,“是個尼姑是不是?”磨鏡人點點頭。聶鋒心里想,她是巴不得要我快死呢,只是不知道是大的還是小的做的,要我不得好死。磨鏡人指著這幅畫伸長了手臂,雙手又合十貼在耳邊,然后渾身顫抖,聶鋒說:“你放在家里也是成天發夢?”磨鏡人點點頭。

  這無疑點燃了聶鋒一肚子的明火。他直接站起來高聲把仆人叫進來,讓去請了神婆。神婆做起法術,她把畫燒起來,手拎著四處翻舞。火紙片撲到他面上去,他嚇了一大跳,袖子一擋,畫卷撕裂為二地落到地上。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神婆,神婆恭恭敬敬地作出請他踩的姿勢,他于是整整衣冠,惡狠狠地踩了。神婆燒了符紙,混在一起,裝進了小盒子里,鄭重地擺在了桌旁的神龕上。聶鋒問,“還要留著嗎?”神婆低著腰碎碎念,“留著驅驅小鬼,家宅才能平安。”聶鋒唔了一聲,補充說,“當然我是希望它留著的。作個念想。”神婆說,“將軍老爺可以安睡了。”

  這樣認真地鬧了好大一番陣仗,所有人都心懷鬼胎地退了出去。

  聶鋒高興地囑咐,讓仆人把人好好送出去。于是仆人把磨鏡人和神婆輕手輕腳地送出了偏門。偏門外看得到一株極大的石榴花直伸到墻外的枝葉,花紅得緊密,一大簇一大簇,風一吹像是受了驚隨時都要掉落下來,顯得戰戰兢兢……一溜的榴花像是房檐的瓦一樣排列著,看起來像是一群站著低頭哭的孩子。磨鏡人和那神婆在花下走著,磨鏡人走著走著,也不佝僂了,他忽然說:“千葉石榴,只開花不結果。”他的聲音很難聽,像車軸滾動一樣又硬又低沉。神婆不以為怪地說,“一腔心事沒人知,真可憐。”他答,“真真自己選的,你不用難過。聶鋒不肯信她,你早就說過。”神婆略作輕松,“你今晚就要出手嗎?召夢門并不差那一千兩懸紅。”“真真對外守了這許多天,我對他聶鋒也是誑了他許多天,再不出手我可沒心情耗下去了。隱字派早已恢復舊望,你何必挖苦我……”他們并肩走著,一一撕下臉上的面皮。路旁的行人都看不見似的,只顧著談論這幾日將軍府的來往刀劍出神入化,他們消失在榴花盛開的盡頭,離開了這個幻境般的地方。

  聶鋒在房間里最后看了一眼畫取下來后的白墻,他走到神龕前,虔誠地上了一炷香。裝著灰燼的小木盒倒映著紅色的點點光芒,很可愛。聶鋒低頭看著,他想他死了以后或許可以帶著它下葬——或者葬在妻子的手邊,他可以花大價錢給它找個漂亮的掐絲嵌琺瑯的盒子。

  聶鋒吹滅了燭火上了床。他太累了,太需要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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