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銀炭燒得通紅,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滿室溫暖馨香。長孫無垢的臉上卻布滿了密密的汗。她拿出手絹來擦拭著額頭,搖晃兩下,終于扶著椅子又坐回到她的座位去。“我已經不敢看著他再去愛一個人。像愛楊瓊一樣去愛下一個人……哪怕他不愛我,不愛任何人都沒關系,他是皇帝……他是皇帝……他不可能不愛她。”長孫的尾音極是無力,幾乎是帶了哭腔。
阮娘失落。“我與楊朱一直以為,他愛的只有楊瓊而已。或者是他誰都不愛,只是要這江山萬里,繁花似錦便好。”
“不愛?那你知道為何他當年不顧群臣反對硬是要打高麗么?”長孫手撐著額頭,慘笑道。
阮娘腦子轟的一聲。
長孫道:“我這輩子也不可能忘記他們相遇的那一天……”
是,這世上沒有人比阮娘更了解這個女人了。雖然她一度覺得自己都未曾了解過,然而在這些記憶上,她們的精準度卻出奇的相似。
那一年,是大業十年。第三次東征高麗終于結束,楊玄感叛亂初平不久,四方起義已成燎原之勢紛紛燃起,再難收拾。李家留守太原,正蠢蠢欲動。那一日,正是夏至,街道上有瓊花盛開,花大如盤,皎潔如月。他們三人同去茶館飲茶。
當時的李世民,只有十五歲。遠不如現在的沉穩老辣,那時他年輕氣盛,自負傲人,茶還沒上就口出狂言,大數隋煬帝苛政暴政。李世民本就俊逸不凡,口才更是一溜,一番鴻篇大論雖難免偏頗卻還是引得其他食客紛紛叫好喝彩。李世民自是拱手微笑,卻不料樓上“啪”地打下個茶杯來,正中李世民腦門,他不禁大叫一聲,轉過頭來,卻聽得樓上雅間傳來清脆的笑聲。他們三人心道不妙,起身抬頭望去,未過半刻,樓梯上便緩步走下個人來,卻見那人長發束冠,滾邊藍袍,貴氣不凡,只是那一張臉盡管眉宇微挑帶著些許英氣,而那翠眉明眸,雪膚紅唇,更兼行走時身姿形態萬分風流靈巧,竟是個俏生生的女兒家——那是楊瓊。隋煬帝楊廣的次女,公主楊瓊。至少那時候,她還是那樣驕傲的公主。
楊瓊施施然走下來,沒理會不知所措的眾人,朗聲道:“這位公子說的是皇上的苛政,暴政。然而我卻有一言,不知大家是否也肯賞臉聽一聽。”她年級甚輕,卻毫不怯場,只揚揚下巴,道:“且拋開如今局面不談,大家可還記得這江山是誰統一?不錯,正是如今大隋的皇帝,你們口中無比怨恨的暴君。年剛弱冠便踏平陳國,一統江山。登基后,雖說興建兩都、開掘運河,勞民傷財。但往長遠看,卻又未嘗不是功在千秋的偉業。若運河不通,米糧運轉不周,漕運混亂,物資不均,雖養一時之民息,卻禍在千年,是也不是?”楊瓊滿意地微笑,“再說科舉之制,開創卻也有錯么?皇帝創科舉修典籍,可見也是好學愛才之人。再觀其為人,姿容偉岸不說,更是喜好音律,精通詩文,不可謂不文雅。而其戰功赫赫,向南平定陳國,向西擊敗吐谷渾,打敗西突厥,平定邊疆,不可謂不神勇……”
李世民冷笑兩聲,“姑娘說得如此之好,那如今民不聊生之情景可是幻覺了?”
楊瓊掃了李世民一眼,道:“怪只怪,三征高麗,意外迭出,耗盡國力。天意如此。”楊瓊笑了笑,“試問一個君王,若無開拓疆土,平定四方的野心,又怎配做君王?若放任高句麗彈丸之地如此目中無人,無視我大隋國威,不戰,怎能安座帝位,做一國之君?!”楊瓊說到后面,已用了十足十的氣力,恍如金石一般,擲地有聲。他們兩個人眼對著眼,雖是各自不服,卻又各自佩服。其他三人都淪為了陪襯……
長孫無垢微微側過臉去,雙眼失神,“那么多年,如此凌厲而風光的女子,我唯見她一個。難怪皇上對她念念不忘。”長孫嘆了口氣,“連我都忘不掉她當年那番話,我就不信皇帝忘得掉。若真不在意,他何必如此著急,國力尚未完全恢復,勝算尚不十足,就迫不及待地同高麗宣戰?”長孫望著阮娘,一雙眼珠子黑得幾乎能吐出怨恨的黑火來,“若不是她當年與世民賭氣,跑到高麗去,我們幾人怎么會全奔赴高麗,負傷累累?你也不會一身傷病,世民亦不至于身體虧弱到現在這個地步……”
“但若不是楊瓊為我擋了一刀,我們三人又怎能存活至今?她不也相當于間接救了你一命?你怎么下得去手啊!無垢!”阮娘自下而上滿含熱淚望著她。長孫無垢倉惶落下淚來,“我并沒想過要你原諒我。你怪我恨我也罷,哥哥無辜,世民更是無辜。當初李府將你買來,怎樣待你?世民又怎樣待你?你心知肚明……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救得了他的難眠之癥?”
阮娘臉色冷下來,“他如何無辜?楊朱才最是無辜!楊朱腹中的孩子更是無辜!楊朱受孕本就已損了身體,精神大為萎靡,他聽聞了消息,不但面無喜色,反而怒氣沖沖地帶了太醫來,硬是要打掉孩子。我實在為楊朱氣不過,攔住了太醫,楊朱當場就淚雨滂沱,而他卻說楊朱若硬是要留下這孩子,他就再不會見她一面……若不是我冒險闖宮門,楊朱只怕死不瞑目……”
長孫的神色似是疲倦至極,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打斷了阮娘,“不,不怪他,是我。”阮娘目露困惑,長孫自嘲地笑笑,“太醫告訴他楊朱有孕時我就在旁邊。”
阮娘一時竟愣住。
長孫無垢慢慢地說,“當時他眉眼里透出那么真那么真的歡喜啊。我竟難以置信。當年你抱著剛出生的恪兒告訴他楊瓊已死的時候,他也是那么真那么真,地悲傷……那么多年,我再沒有見過了。”長孫無垢終于掩面而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當年我生了承乾,那是他第一個孩子。我靠在床沿上,渾身無力,看著他把孩子抱起來,他是笑,是高興,但眼睛里總缺了一些什么……所以,我淡淡地告訴他,楊朱是耗著身力勉強生子固寵的。他會生氣我并不意外……因為我告訴他楊朱若要生子,必死無疑。”長孫無垢大笑起來。笑得幾乎感覺到眼淚熱乎乎地滑下來,淹沒了臉。她沒有聽到回答,沒有感覺到巴掌扇在臉上的痛。她只感覺到昏天黑地中,比眼淚更為炙熱的磅礴的雨霧般撲上臉來。她睜開眼,白皙的手上是密密的細細的血點。
而阮娘正一手捂嘴,彎著腰俯在地上,身前已一片鮮紅。
長孫向前撲過去:“你怎樣……”阮娘笑一笑,抹掉唇邊的血,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已不能發出聲音,連咳兩聲,又吐出灘血來,這才開口:“無垢,正如你所說,我能治百病卻治不了人心……我常年虧弱,又強行運功,如今已是油盡燈枯……藥石無靈。我活不下去了。李世民如何,也非我可以救得了的了……”長孫無垢猛搖頭,發鬢上釵環松動響個不停,她凄聲道,“不不不!你可以,只有你可以……我讓太醫院的太醫全都來救你,你不能死……”
阮娘強要坐起,長孫扶著她靠在墻上,她輕聲道:“無垢……算了吧。”長孫無垢一時無言。阮娘繼續說,“人之將死,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糾結于那些是是非非了。大小楊妃已死,我也該離開了。無垢,那么多年,也苦了你了……”阮娘輕輕合上眼,無垢的哭聲壓得死死的,又低又沉……當年她知道了李世民喜歡上了楊瓊時,她撲到她懷里哭得多大聲多清脆啊,再也不會有了……
阮娘抽泣一聲,“你幫我告訴無忌……嗯,說什么好呢?算了,你告訴他,我走了,出宮了,再也不會回長安……”她頓一頓,又說,“讓他也別來找我。“阮娘背過臉去,落下淚來。
阮娘不再說話了。她飛快地想起了無數個畫面,然而沒有哪個畫面肯停下來,讓她好好看一看。她覺得她像羽毛一樣,飛起來了。
(四)夫妻
她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看著那把琵琶。那琵琶她也多年未見,卻精美如舊,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琵琶弦,聲音依舊清脆悅耳,可是是保護得極好的。
她暗自耐下心來,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嗯。”他并未回頭,低低地說,“開開窗吧。”
她應了一聲,走到窗前的梳妝臺前,打開了窗。窗戶吱嘎一聲打開的時候,她愣了一愣。窗外面的天空,已燃起火一般的火燒云。火紅的天幕下,是幾棵無花少葉的樹,與皇宮的白玉階、琉璃瓦顯得格格不入。她心中咯噔一聲,回頭看他。他依舊坐在床沿,手里還拿著那把琵琶,只是臉上已換上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眼定定地望著她,“你果然并不是真的不在意。”
她惶然地收了手。
皇帝把琵琶安放在枕旁,看了幾眼那些樹,低語道:“你早知道我在楊妃宮中種了瓊花。何至于如此驚訝?”他回過頭,皇后端端站在窗前望著他,沒有答話。他一步一步走過去,“我對楊瓊念念不忘,對楊朱心生憐惜,你樣樣都知道。然而無論何時,哪怕當年我想要改立恪兒為太子,你都是一副依順寬和的樣子。真是深藏不露。”皇后抬抬眼,依舊不言語。
皇帝一聲冷笑,大步上前,一把捏住她的雙肩,“所以你巴不得他們死是不是!楊瓊會死,楊朱一尸兩命,都是因為你,是不是?!”他雙手不自覺地用了十足十的力,皇后吃痛地一聲低呼。他一臉嫌惡地放開雙手,皇后踉蹌著連退兩步,靠著墻氣喘吁吁,臉色雖微微泛紅,卻還是強自鎮定,直直跪在地上,“請皇上保重龍體。”
皇帝袖子一拂,鼻翼因為氣極而微微收縮著,他強抿著唇,卻終于忍不住揚起聲音:“你永遠都是這樣!表面上硬邦邦、冷冰冰,知書識禮,顧念大局……”他似是忽地被嗆住,猛烈地咳起來,咳得欲嘔欲死,像有手在拉扯著喉嚨深處,他怒火燒得更是厲害,抬腿便往回走,一把拿來那把精雕細琢、舉世無雙的噼啪,走到皇后面前來已是踉蹌欲跌,“當年你告訴朕,楊瓊是產后虛弱,哮喘舊疾突發至死。朕眼看著阮娘如變了個人一般,甚至連剛出生的恪兒抖袖手不理,朕明知有異,可是朕不忍心疑你,那么多年來朕都不敢傳阮娘問上一問……當年含元殿上,楊朱反彈琵琶,且歌且舞,極盡美艷,你含笑向朕道喜,求朕把庫里那把燒槽琵琶賜予楊朱……哈哈!”皇帝仰天大笑,手扶過琵琶——是,太過熟悉,他哪怕閉著眼睛,哪怕渾身發抖都能摸得出那細雕貼金花的合歡花紋,生當合歡……他目眥欲裂,青筋暴起,一把將琵琶高高舉過頭頂,狠狠向前一摔,琵琶應聲斷裂,摔斷的部分卻散落下些許黑色的粉末。他腳將摔斷的木板一踢,原來琴槽內那一大塊木頭皆是深黑色。他彎腰拾起,直起腰來看著她,不怒反笑,大喝一聲“長孫無垢!”而她卻恍若未聞,他氣得手抖,終于忍不住狠狠朝她砸過去。
長孫無垢像木偶一樣跪著,雙眼如木刻一般絲毫未動。碎裂的木板貼著她耳旁擦過去,連著打到發鬢上的鳳釵,半面頭發豁地披散下來,而眼角旁也已劃出半寸細長的痕跡,轉眼便滲出血來。
皇帝又咳兩聲,一張臉已經氣得渾白,“朕想不到!朕真想不到,那把琵琶你早已懂了手腳。琴板內你著人刮掉一層,刷上了麝香粉,不僅從外看察覺不出,就是楊朱抱在手里也未覺重量有異……若不是因為前段時間朕未去看她,她彈曲打發時間,導致身體更加虛弱,胎兒早死腹中,她怕也不能察覺……怪不得阮娘不愿與你兄妹二人再說半句話,她真真是心灰意冷了。若非我這么些年念著楊瓊早死,只怕恪兒也早遭你毒手!哦!還有楊瓊……”皇帝頭痛欲裂,眼中紅絲暴脹,卻還是忍不住繼續說,“若論醫術,阮娘可謂人中絕頂,若論心機,她卻萬萬不及你。可笑她與朕一同長大,終究主仆生分,若我早知你手段,也不至于有今日局面……阮娘雖學武習醫,卻不通樂理。她一向不愛聽歌樂,楊瓊死后更是躲這琵琶聲躲得遠遠的,而這琵琶又是御賜,楊朱總是親自收好……怪不得!怪不得阮娘肯為楊朱變得如此低聲下氣、長跪宮門,甚至不惜犯險……她不是愚忠,卻是早已看透這世態炎涼!想著干脆一了百了!“
長孫無垢聽到阮娘的名字,神色似有所動,雙唇微張,卻還是偏過頭去,沒有說話。
皇帝強自按捺下怒氣,道:“朕當年娶楊瓊時便與你說過,你我患難夫妻,朕是秦王,你便是秦王妃,朕是皇帝,你便是皇后,終生不改……而楊朱……楊朱不過是……”皇帝大喘幾口氣,眼神中苦痛交織,終究說不出話來了。
“不是!”長孫無垢終于抬起頭來打斷道,“楊朱不是替身也不是影子。哪怕她宮里你御賜的花是瓊花,你也沒把她當成別人……”
皇帝卻是一震,正要說話。皇后已雙目淡然地自下而上直視他:“廢長立幼,乃是前朝破滅之終因,明知不可為卻硬是提出,朝野動蕩一片;冒然出兵高麗,時間尚未成熟,國力尚未恢復,可見是感情用事,勞民傷財;而徹夜未眠,有損國體,更是損害國之根本……有前車之鑒,臣妾又眼見陛下在奪權后,冒著千夫所指的罵名,強娶弟媳,有悖人倫,污言碎語在后宮中比比皆是!非臣妾容不得楊朱,卻是大唐江山容不得楊朱!更容不得她以歪門邪道強行生子,重蹈前朝煬帝弒父殺兄的老路……”
“放肆!”皇帝一個抬腳欲踢,皇后卻飛身抱住皇帝的腳,一腳直中心窩,嘴角已經流出血來,而她雙目清冽,言語更是冷漠:“如今楊氏已死。臣妾已自作主張將楊氏以貴妃制葬入昭陵。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愿交出封印,幽居冷宮靜思罪過……只望皇上保重龍體……”長孫無垢咬緊牙關,看著皇帝。
“啪!”皇帝手抖個不停。而皇后白皙柔美的側臉已浮出清晰的巴掌印。皇帝手一指門外:“出去!”
他看著她出去。門開時宮門外潑血般的天色洋洋灑灑地掃了進來,她身材本嬌小,加上高高鳳冠竟顯得如此陌生,跨出門檻時腳上的金縷鞋在裙擺下輕輕一閃……“咣”的合門聲有如滔天巨浪……他捂著胸口,才發現竟連咳嗽的利器都沒有了,胸口像是堵滿了濕漉漉的棉花。他手向后摸索,胡亂摸住什么,坐下來,轉身才發現時楊朱的梳妝臺。梨木上雕刻著的黃鸝極是生動可愛,銅鏡旁似乎是刻著什么字,卻蒙了塵。他伸手一拂,才發現那行雕花小楷:“山有木兮木有枝”,卻沒了下半句。
他胸中一片空擋。看向銅鏡里,卻看到自己灰敗如死草的鬢角。
他早已不年輕。
(五)初
這是在,高祖,武德九年。
這是在,全長安最溫柔富麗的扶蘇館。一段故事即將收尾,另一段故事,即將拉幕。
“阿朱!阿朱阿朱!”
“哎,來了來了!”楊朱挑看簾子,露出彎彎的眉眼,一面抿著唇笑,一面壓緊了鬢旁一連串嬌艷欲滴的芍藥花。芍藥花初開正是又紅又軟又香,大紅的花瓣團團圍著幾點嬌人的黃,實在討喜。”留香也忍不住伸出手去幫她壓一壓。楊朱卻手一拍,忙不迭地叫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留香笑個不停,收了手去,倚著門道:“從不見你如此上心呢。你往年春天里都不常舞的,說是天氣濕潤身子乏,這回卻是哪家公子哥請動了你?莫不是你心上人吧?”留香紅紅潤潤的長指甲點點楊朱鼻尖,調笑著。楊朱登時紅了臉:“就你嘴壞!”
留香一個閃身,坐到楊朱身邊,支起下巴,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絹打著桌子,忽而眼睛一亮,“我知道我知道!我記得前幾天我還見有人專門來點你呢……”楊朱“嗯”了一聲,低頭選擇纏臂,留香眼尖,“哎喲”一聲就拎起那貼金蓮花的來,往楊朱手上套,“這好看——你老老實實和姐姐說,是不是齊王?”
楊朱本橫著手,對著鏡子看,聞言竟撲哧一笑。“真是說你蠢也不是說你聰明也不是——看看,好看么?”
“好看好看!”留香笑著——楊朱來這里時也就十歲多一點點,小小的一個瘦丫頭,看上去像個男孩子一樣,一點也不起眼。然而她現在穿著窄腰水袖的舞衣,旋轉起來時連裙邊也艷光四射,比她當年當紅時還要美上三分。留香感慨一聲:“你說,太子脾氣不好,又妻妾成群;秦王……秦王似乎不錯,但是從不來這煙花之地,又與他妻子恩愛非常;倒是齊王,又年輕,武藝也不錯,還是三人中最俊朗的……”楊朱正想否定,卻見留香眼眶竟紅了,“只是咱們這煙花之地,就算從了良又能如何?哪個男人又能真心看得起咱們?何況,天下哪個男子不是寡情薄幸,見異思遷的主兒……”
“不不不!他不是的!”楊朱忙搖頭辯解,卻發現無從解釋。她想說他很好,可是她卻說不出他姓甚名誰,甚至也無法解釋得通他的癡戀。
這世界上大概都不會有人知道。
在她還是小乞丐的時候,她曾日日夜夜坐在一個太原的茶館前行乞。她爹娘是老乞丐,是餓死了的老乞丐。
而他,只是一個茶客。每日黃昏,打馬經過。他長得雖不出眾卻也俊朗,身軀頗高大。他每日來到茶館前,都會看一看茶館門前的瓊花樹。
其實,她與他的交會,也就是片刻。那一日天氣分外寒冷,她沒討到飯,瑟瑟地靠在墻角,裹緊自己衣不蔽體的衣服,看著天色慢慢暗下來,茶館的伙計憐憫地看她一眼,點起燭火。碰巧那一天,他來晚了。馬停到她附近的時候,她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看到他年輕的面孔,在燭火下融融的,像是會暖人的一樣。他下馬,彎腰在她碗里放下一錠銀。笑一笑說:“多好的小女孩兒。”
從來沒有人這樣叫她,叫她小女孩兒。她是乞丐,被當狗一樣攆來攆去,蓬頭垢面,渾身骯臟,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長得什么樣了。而他走來,叫她一聲小女孩。
他神情中似是憐憫,轉身走進了茶館。她好奇地探頭看他,見他與另一個公子打招呼坐下,并說,他要回長安了。
酒館里歌樂聲分外好聽,她卻不知道為何有些難過與心酸。那公子頷首,道:“今夜也算踐行,只可惜這琵琶聲實在不夠格。我記得你一向愛聽琵琶曲兒的。“
她似是聽見他笑,“瓊兒性子傲,身體又不好,我的確久不聞琵琶音了。“他看向窗外,低低道:“太原瓊花也算難得了。瓊花在長安根本種不活。”他伸手碰碰窗外的花朵,而她在窗外,魔怔般地走不動路了。
她后來千方百計地來到了長安,把自己**到了扶蘇館,苦學了好幾年的琵琶。她蓬頭垢面,手掌粗糙,都被一一護理打磨,她逐漸長大,變得光艷照人。時間在琴弦上彈撥,無數個枯燥的日子里,她看著自己指尖,從光滑到發腫,到起水泡,然后磨破,變成血泡,結痂,破裂,再結痂,脫落。手指粗糙了又重新打磨光滑,一遍一遍的循環。她卻在這些日子里一遍一遍地想起他燭火下的樣子,以及他口中的那個叫“瓊兒”的女子。
她愛惜自己,雖艷冠長安,卻一向甚少接客。媽媽只一味地把價錢抬高,卻也不怎么迫她。她總想,有一天重遇,她要一眼認出他,然后給他彈琵琶,唱一首小曲兒。那日有客來約,她開窗看下去,卻是齊王搖著一把折扇挑眉看著她,她心下一膩,正欲回了,卻見齊王身旁還有一人默默站著,青衫磊落,仔細一看,猶如雷劈一般愣在當場。雖是燈火闌珊,卻又石破天驚。
她等了六年。六年枯燥苦悶毫無光亮的歲月,等著那個叫她“小女孩”的男人,等著那一夜的燭火光亮……
楊朱怔怔地想得出了神。卻聽到“啊呀”一聲,冰涼涼的絹子已貼上臉來,留香一臉懊惱:“好妹妹可別哭,是我亂說話了。”她指尖一抹,才發現自己竟已流了淚。留香幫她擦仔細了,按一按她的肩膀,提起她的下巴看向鏡子,鏡子里她雙眼微微紅腫,脂粉褪了一點,卻越發顯得楚楚可憐。留香嘆一口氣:“我當年也有個冤家,他會會來必點我唱曲,我總是唱那首《越人歌》。”留香低低唱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她聲音早已不珠圓玉潤,像是刻意拉扯一般,她自己也知道,唱了一句就默默住了口,紅了眼眶,強笑道:“我大字不識一個,哪知道是什么意思,這曲子還是他教我的……”
楊朱看著留香,留香卻露齒一笑,看看鏡子里的楊朱笑了:“快上妝吧……你不一樣啊。你還是清清白白的清倌……”留香側頭看著她,捏捏她的臉,說:
“你一定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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