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處處小事

　　終于要做件大事。

　　林汐這么想。她坐在沙發上慢慢把靴子套進腳，系好鞋帶。直起腰之前，拍掉了鞋頭上的一小塊暗灰。她站起來時，還能聞得到家里那熟悉的味道，交織著醉酒后的嘔吐物酸味與尿盆里的臭味，因為熟悉而不顯得詭異。她看向時鐘，六點三十，還很早，卻很閑。也許是因為今天她終于不打算拖干凈地板上的嘔吐物，洗刷干凈母親的尿盆，為她把換洗的褥子鋪好了曬一曬……形同午飯的早飯她也不打算做了。往常此時她正一邊煎雞蛋一邊披上校服，等著一熄火就在十秒內盛盤并摔門而去一路狂奔等公交車，十五分鐘后為自己在打鈴前幾秒拍開了教室后門躲過了處分條而慶幸。

　　都是因為這個家。這個家庭里的每個細節都令她由衷厭煩，她為自己對這些事物的熟悉并已麻木而感到羞恥。但是，卻不能疏漏每一個細節。一個細節，比如早飯沒煮好，就會讓宿醉醒來后的父親暴跳如雷，摔東西，把床上的母親拖到地板上，摔在輪椅前，甚至把她的臉塞在尿盆里，叫囂著要離婚。這樣一來，每一件細節，都能讓這個家里出大事。

　　林汐忽然感激于現在所遇的禍患，至少她終于能為自己做件大事了。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直捏著一管前幾天剛買的瘡藥膏。她扔到沙發上，拿起包，走出了家門。

　　她選擇了一條小路，不需要搭公交車。出門右拐，往小巷子里走。清晨的小巷總有種濕潤的感覺，進去就像是專門去淋雨。她七拐八拐地，看到了一家旅店。旅店里偷摸步出來一對神情怯怯的年輕男女，老板娘站在門口老男人似地挺著肥肚腩抽煙。她低著頭匆匆走過去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它一眼。

　　十分鐘后她走到了一中校門。高三上課鈴正好打響，這個時刻她混在一群尚還悠閑的高二高一生中間并不顯得多突兀。也看得到一兩個倒霉的正拔腿狂奔，估計已經逃不掉處分單了。一中毫無疑問是一座牢籠似的學校，但還是有無數人千方百計地要進來，哪怕外地生的錄取率比考公務員的還低。只憑其重點上線率之高，哪怕冬天經常沒有熱水洗澡也沒關系。林汐從來不覺得它像圍城，因為一中的學生，壓抑也好，不開心也好，也不愿出來。

　　林汐慢慢從這個巨大的學生群中走出來。她走到公交車牌前，等車。去她要去干大事的地方。

　　林汐走進公園，就迅速地目光搜索到坐在湖邊石凳的楊其。他坐在一棵垂柳下，面前是綠汪汪的湖泊。走近的時候，她還聽得到他附近輕快的鳥叫。他并沒發現她已經來了，他在看蜻蜓。紅色的，在湖面上垂屁股點了點。

　　“秋天了。還有蜻蜓……”她略帶淺笑。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面色黯淡，早就沒了當初看她像是看手心寶物的驚喜。別回頭，他說：“這個時候產卵，小蜻蜓也無法生存。”

　　蜻蜓拍翅膀飛走了，漾起的碧綠波紋一圈圈向外擴散。

　　她故意讓這個時刻輕松些，坐在他身邊，“我們已經遲到啦。會有人發現我們的吧。”她擺出笑臉來，她莫名低微下來了，他反倒矜持高傲得像個債主。

　　“會發現的。”

　　“是老師、家長，還是同學？”

　　“你覺得這有意思么？”楊其冷冷地打斷她，看了她一眼并移開臉去。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反正也是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尾。林汐略微愣住了，腦海里不斷重復這句話與那冷冰冰的神情，似乎在搜尋一絲可能，然而終于沒有。她像憋氣憋了太久的兒童，鼻翼迅速地抽動兩下后，已經紅了整張臉，卻并沒有熱淚澎湃。她從小包里默默掏出玻璃瓶來，說：“我以為可以輕松一點。”

　　楊其拿過。喉結上下移動了兩下，強作輕松地搖晃了下其中的液體，“多虧了你家里有親戚在醫院工作。”

　　林汐莊重起來，單刀直入：“……你先？”

　　輕松似乎被打破個缺口，他沉默。

　　“你是個男的。”林汐說。

　　他冷笑：“是，不然怎么會弄成現在這樣——先后有什么不同的？”

　　“我會怕。”

　　“真不知道說你膽大還是膽小。”楊其看了林汐一眼。事實上，他們這件事已經拖了兩個星期。從剛開始的絕望、抱頭痛哭到現在，他除了開始的驚愕外其余時間都保持沉默，而林汐總是能昂著濕漉漉的淚眼下決定。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女人，他這么想，居然生出一絲嫌惡來。

　　林汐被狠狠堵了一把，顧不上自尊與難過，示弱道：“我怕我喝了，你不喝。”

　　“你不相信我？”

　　——她眼淚迫不及待地涌出來，又有點不甘心似地微微把臉轉向另一邊，悲傷像是籌碼，能讓她擺高姿態：“我已經什么都沒了。你還問我？！”

　　楊其神情更加疲憊。他把瓶子舉高些端詳著，透明的液體被湖水的波光染綠，他的雙眼因多日失眠而充血，“真的保險嗎？別再受罪。”他此刻才發現自己說不出那個字，那個看起來會讓自己現在顯得無比幼稚愚蠢的字，說不定就是壓垮他的一根稻草，唇齒含糊而過。忽然發現自己是緊張的，緊張到甚至不好意思咽口唾沫以免聲音太過響亮。

　　林汐擦淚道：“你是理科生，你還問我？這么大的事，我當然檢查過。不會很痛，喝下去一會就過了。”

　　“……”

　　“一會就過去了。”她安撫。

　　——楊其依然陰郁，捏著瓶口。聽到鳥鳴，又遠又近，弄得耳鳴似的。手指難免有些顫抖，可是誰叫他是男的。他一只手扯開襯衫上的第一顆紐扣，扯完第一顆又扯開第二顆——這樣煞有介事是不是太可笑，這明明應該當一件小事解決……他不自覺地抿嘴……

　　手機就在此刻響起了。他眼神大慌，卻仿佛窒息已久終于抓住了呼吸。片刻尷尬后是天平爽快地傾斜，“你先拿著……”他將瓶子往她懷里一塞，手忙腳亂地開始搜尋。“習慣放著這了就沒拿出來。”他從牛仔褲口袋里把尖叫著的手機掏出來——就像自殺這件宏偉大事和接個電話一樣重要似的。她本能地想伸手去奪，他一個側身，像是無意地躲過——不差這一個電話。他還可以再想想。

　　然而，他聽了第一句時就白了臉，“嗯……趙老師，是我。”

　　林汐也不奪，只是冷然地看著他：“怕什么，要處分就處分唄。”

　　十幾秒后，楊其的臉反倒泛起了奇異的紅潮，雙眼綻出光來，連下巴上隱約的胡茬都不自覺抖動了。樹頂上一只鳥一叫而過——他嘴角有些顫抖：“真……的嗎？我以為……”他頓住了，神情局促地看了林汐一眼，“那當時一起去的呢……噢！真的？怎么會……”他像川劇變臉似地又白了臉，“我……我在外面……是，身體有些不舒服……我……”

　　他話沒說完林汐已經蹭地站了起來，他趕忙一把拉住，匆匆掛了電話，“你干嘛啊。”他責怪道，并把她摁回了座位。

　　“你才干嘛！**！你還想回學校是吧？！”林汐頓時臉漲紅了，掙扎著打開他的手，“你要我怎么樣啊你！你回學校算了你！我死了你也不用承認什么好不好！”多日來的壓抑終于讓她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怨婦，“這么大的事！決定好的是不算數嗎？！你是沒關系啊。我不死我還能干嘛啊？等著被一中退學啊領回家打到死然后上新聞上頭條嗎，當初要不是你……”

　　“別瘋了！你知道嗎——”少年的臉逐漸紅潤回來，一把拉近她，“M大的考試，我們過了！”

　　她瞬間愣住了，幾秒后才不可置信地說：“怎么可能？”

　　“真的！學校今年多爭取到了兩個名額！我們都過了！”他狂喜，“M大！是M大！”

　　她神色飛快地又轉為憂郁，“可是……”他的狂喜適時地沉淀了。

　　——“那可是M大！”

　　“這是大事。”她搖搖手中的玻璃瓶，說，“是你動搖了吧！是你想去！那我怎么辦？那東西不長在你肚子里！”她咬死了這一點，有恃無恐。

　　楊其正要理論，鈴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兩人望向少女用來裝玻璃瓶的包。冷笑的神情頓時換到了楊其的臉上。“我是出門太急忘記把手機拿出來了！”她急著劃清界限，一面翻包。

　　“所以順便還帶了錢包？”他掃了一眼包里，不肯放過。

　　林汐白了他一眼，拿出手機來，一看，臉都僵硬了，“我爸……他不應該這么早的。”楊其頓時坐直了身子，“你爸知道了？”

　　林汐手抖了起來。楊其從來沒見她這樣過，連兩丸瞳孔都像是被扎了一針，他握握她的手——手居然也冰了。

　　她覺得那層牢籠又朝她襲過來了，滿頭滿臉地罩著她。然后刺啦一聲狠狠把她分割回原來的樣子，她變成無數個林汐，一個用來安撫父親，一個用來照顧母親，一個做家務，一個用來學習，而且永遠不夠，無休無止的……她永遠做不完那些雜碎事！林汐的委屈與憤懣成功戰勝了恐懼，她甚至已經升起了寧愿魚死網破的萬丈豪情。她穩穩接電話的手：“喂？”

　　她的山寨手機把電話那頭的聲音擴大了不知多少倍。豪情等來的卻不是真刀真槍硬碰硬，而是哭聲。

　　他倆面面相覷。

　　“喂？”林汐試探道。依然只有哭聲。“是我媽。”她的神情很扭曲，不像是悲傷也不像是心疼。電話那頭的哭聲像極了因有恃無恐而歇斯底里的兒童，沒有理智、橫沖直撞。這邊，又一只鳥發出一聲凄厲的清啼——

　　“喂！喂！喂！”她開始嘶吼起來了。楊其顯然也被嚇到了，故作鎮定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撫。

　　——“唔，你曉得慌啦？”宿醉后的聲音，還殘留著酒意的痞氣，含糊不清地咬著舌頭。她聽到的瞬間就覺得惡心想吐。電話那頭又添了尖銳的砸擊聲，哭叫聲猶如又突破一道堤防的洪水一樣洶涌發泄。

　　她咬著下唇不說話，萬丈豪情變為兩個清晰的齒印。他尷尬地一同沉默。

　　——“沒說話？”更是巨大的砸擊聲轟然響起，哭叫聲變成了狠命的干吼。

　　——“你沒是要走咯！你走啊！走啊！”已經變成豁出去的胡攪蠻纏了，砸擊聲的節奏簡直是要拆房。“走啊！你走啊！你放心走！你當心點走！林汐你好樣哩！”

　　這句話清晰地傳到這對年輕人的耳中，同時還有令人生厭的哭叫聲以及器物破碎聲——姑且當只是器物破碎吧。他避開她眼神的姿勢有些明顯。

　　柳樹上傳來一連串“咯咯咯”的歡快鳥叫聲，叫得和雞似的。

　　她的心傳來重重而長長的一聲“咚——”，像鐘一樣，她渾身細微顫動。她的天平顫動了，即便她坐得像雕像似的。但是每一聲撞擊、每一聲哭叫都像銀針一樣扎過來，又細又密……她想到母親剛生的褥瘡，又惡心又傷心。這一刻她知道天平的一端已經落地。

　　她松開握著玻璃瓶的手，雙手握住了手機，終于面無表情、吐字清晰：“我有點事。晚上會回去做飯。媽的尿盆你不收拾就放那，晚上我再收。”

　　掛。

　　林汐瞬間軟了下來，以脊梁為線雙肩軟塌下了。她眼淚落得又遲又困難，楊其等了許久才等到一滴細碎的淚，她蹭一蹭肩頭就蹭去了。內心所筑起的宏偉大業已經粉碎成渣，最后還是回歸成可笑的尿盆，以及生瘡的黃黃脊背。

　　“現在怎么辦？”楊其也開始試探。

　　林汐吹著湖面上的風。覺得皮膚都吹皺了。她又抹抹臉，“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得回去……”

　　一錘定音。

　　“對。這事，當小事處理就是小事嘛。”楊其贊同并這樣強調，又一絲不放松，“去M大！我們可以逃開這個地方的！只有在那才能真正做大事，做自己想做的！”萬丈豪情從未顯得那么輕松滑稽。

　　“你錢包里有多少？”

　　“四百多一點……多二十來塊。”

　　“還有辦法！你愿不愿意？”楊其緊緊握住了她的手，眼里的熱切光芒企圖安撫她說“不要怕”似的。他的眼神往右邊掃，她順著看過去，公園式開放式的，右邊是一排商店，“什么啊？”她面色沉沉。

　　他說：“就是那。”他盡量放慢了指向的速度，“你看到那個牌子了嗎？”

　　血慘慘的兩個字瞬間刺進了她的雙眼。雖然早有預感，但忽然看到，比燈火闌珊的回頭相遇要慘烈多少倍，連呼吸都無。他說得很輕易，“小手術，我記得，兩百多就可以搞定了。”

　　楊其緊緊握住她雙手的動作，簡直讓她想起醫院的搪瓷托盤里用來探秘的冰冷器械……她無力道：“那種小診所……”她終于沒由來地覺得羞恥與虛弱。當初赤裸相擁時的溫暖、疼痛、美妙變得冷冰冰……她想起那個小旅館，街角的小旅館。她一點都沒有忘，小旅館里的一切，沒日沒夜的瘋狂，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彼此聽得到的心跳——怎么會這樣？她抗拒起來，“不！我不要！好惡心！”

　　“……小診所才不用監護人簽字，方便多了。我聽人說，一點也不痛的，三分鐘，就完成了，你就瞇一會就好了。”他頓時像一家之主一樣，對待她的反抗像是對待鬧脾氣的小女兒似的。他穩穩握著她的肩膀，慢慢站了起來。

　　林汐嘴上是不斷重復的：“你知道那東西伸進去會是什么感覺么……”她連聲音都在抖，但顯然已經埋起了“你早就打聽好了”的不甘心，這從她順從地站起可以看出來。她雙眼中確實的恐慌是從未出現過的，她雙腿已經沒了力氣，交疊著形成一個不穩固的X——那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會變成從內而外慢慢死掉、腐朽的人……渾身長滿了瘡，然后死！沒什么不可能的！

　　她能不回去嗎？那個家里破碎的關系還需要她去維系，尿盆需要她收，飯需要她做，媽媽需要她照顧……她無數次希望這個女人早點死去把她的負擔拿走，但她不能不考慮她。母親的小事讓她注定成為了一個為父輩瑣碎家事而從小奔波的沒出息的女孩——她甚至沒狠心把那管藥膏出門前狠狠甩下樓。

　　她死也要考慮母親。她仁至義盡。同為兒女，肚子里這個胚胎……她不能陪這個胚胎一起上路了，楊其也不能。她以為這是個炸彈，能把她瑣碎的生活炸得一干二凈，沒想到卻是累贅，她投身生活的泥沼前還得忍受巨大苦楚把它拿掉。它不會有怨言吧。她破碎成玻璃渣的心已經不容許自己有一絲抵抗和罪惡感了。

　　“嘣！”

　　她驀然一驚。只看得到柳樹上炸出閃著光的玻璃碎片，噗啦噗啦地四落。小鳥短促地一叫，拍翅飛起。拎著包的楊其拍了拍自己的雙手，像個可笑的暴君——他一點都不考慮到小蜻蜓會被毒死嗎？

　　“我們走吧。小事情。”他摟著她的肩膀，近乎慈愛地說。林汐面無表情，看到湖面上的水霧已經散盡。

　　當初不應該選擇那條路。當初就應該約得更早。當初就應該用更慘烈的方式……林汐這么想著。那塊鮮紅色的招牌像滴血的旗幟朝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