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是對汴京大學堂不大感冒的,因為聽江湖傳言說汴京大學堂的宿舍差得驚人,不少樓還是前朝先賢住過的,多年來都未經修繕。很多學子都說那里的古樸之氣常常是撲面而來,聞了之后便同孔子聽到韶樂的癥狀類似,三月不知肉味。而且南長學堂的前輩令狐太乙暑假歸來時,校長曾經請他為我們做過演講,他也是極力詆毀汴京大學堂。不過這也和他上的是水木大學堂有很大關系,誰都知道水木大學堂同汴京大學堂水火不容。
“去他的汴京大學堂。”他總是這樣說。
然而說到底,我的不感冒很大程度上還是源于汴京大學堂對我不感冒。母親說我的性格和父親一模一樣,當年他在華山論劍的初賽——小湯山論棍中被人把家伙打成了雙節棍,從此便宣布自己對什么江湖武林毫不關心。而我曾經把書讀得很糟糕,南長學堂的庚子屆有一百單九名學員,我最差排到過一百單六名,何況后三名還是鴻運樓少東賈貽貝的陪讀書童,而且不真陪讀,只負責研墨細筆,不過在學堂掛個名而已。僅憑這樣的排名,別說是汴京大學堂,就連京師合縱大學堂恐怕也難以進入。
我的成績令父親很難堪,因為他就是南長學堂的算數先生,每當看見我算雞兔同籠時還要趴到地上擺弄同學的腳便痛心疾首。不過我一度相信這就是輪回,父親年輕時不也在武林混得很慘,后來放棄《九陰真經》改學《九章算術》才當上了先生。沒準我天生是個武學奇才,所以在什么算數、詩賦面前才會這么狼狽。十五歲那年,在連續挑燈夜讀了三晚勾股定理卻依然不得要領的打擊下,我向父母表達了投筆從戎的決心。父親沒等我的慷慨陳詞說完,就向我證明了他當年的功夫底子還沒有完全撂下,一頓拳腳打得我直接認識到從戎其實是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情。
“少動什么歪心思,你不傻不笨,學不好就是不用心。還有三年才到大考,你必須給我考上汴京大學堂,這是你爺爺的遺愿。”父親余怒未消,揉著發紅的關節向我吼道。
我覺得很委屈,因為爺爺是個樵夫,根本不識字,全天下的大學堂他只聽說過汴京大學堂,因此我高度懷疑他在臨終前只是想囑托父親讓我讀大學堂罷了。
效仿班固失敗的我大受挫折,只好又回學堂念書。可是書這東西,絕不是你想念好就能念好的。讀書和戀愛類似,你主動把對方拋棄了,過了一陣又回心轉意打算破鏡重圓,可是卻發現人家已經根本不會再理你了。我硬著頭皮又撿起書本,只覺得更加吃力,先生課堂上講的內容于我而言不啻天書。身為凡人的我聽著天書度日,身心俱疲。
好在不久我便得以重拾了自己的愛好——蹴鞠。我很小時便迷上了蹴鞠,每天都能和伙伴們踢上好幾個時辰。可是自打進入南長學堂后,父親便收走了我的藤球,說踢球耽誤學習,雖然我內心只覺得是學習耽誤蹴鞠。不過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我投筆從戎未遂后不久,迷戀蹴鞠的高太尉上臺了。他掌握實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次早朝中通過上諭,把開展蹴鞠運動由他的施政主張上升為了國家意志,轟轟烈烈的蹴鞠運動開始了。
在一天早課時,幾個官員模樣的人忽然走進課堂打斷了正在帶領我們背《師說》的韓先生。
“都不要背了,所有人都把靴子脫下來,舉在手里。快點!”他們粗魯地嚷道。
我們一片目瞪口呆,只有韓先生眼珠子一轉,登時彎下腰開始除靴。
“你就不要脫了。”一旁的官員皺眉道,“跟我們一起檢查,看看誰的靴子尖磨得比較厲害。”
大家都很疑惑,不過還是配合地脫下了鞋,一時間屋子里臭氣熏天。幾個官員紛紛用衣袖掩住口鼻,差使先生快打開窗戶排毒。
很快他們開始了仔細的檢查,對著每個靴子都俯身觀摩良久,大部分靴子都讓他們搖頭嘆息,只有一兩個讓他們眼前一亮,而這些靴子的主人都被叫到了外面。
我坐在屋子的最里面,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為首的官員檢查我坐的那一列,到我這里時已經頗為不耐煩了。他漫不經心地把視線從前面童加貫的靴子轉移到我的靴子上,眼神一下子就變了,不辭勞苦地湊上去看了半天,抬起頭來問我:“你喜歡蹴鞠?”
我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官員大喜:“你也出去吧。”
于是我被另外一個人領到了校場,那里已經站了二十多人,都一頭霧水、不知所措。我們的疑惑被慢慢悠悠走來的一個矮個官員解決了,他說南長學堂蹴鞠隊成立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的靴子檢查是在通過靴子的磨損情況來判斷我們是不是適合蹴鞠,這聽起來很荒唐,因為本來只要我們都踢幾腳球就可以弄清楚的事情,居然被搞得這么麻煩。當然,后來聽說這是汴梁府尹召集眾幕僚開了六次汴梁府中層以上干部會議得出的的結果,我們也就不感到奇怪了,何況這次檢查也順便破獲了多起入室盜竊殺人案和靴子盜竊案。
原來每天要在課堂上煎熬八個時辰,現在只要忍過四個時辰就可以了,因為下午蹴鞠隊要訓練。父親氣得不行,嘮嘮叨叨地說我肯定上不了汴京大學堂了,有一天喝多了之后還跪在爺爺的靈牌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到那樣的場景其實我也有些心酸,但是一般睡一覺后就全忘了。
蹴鞠運動是奉上諭全國開展的,父親也無法阻攔,只是要求我在每天上午必須好好讀書,沒課時還經常跑來檢查,看我有沒有逃課出去玩。以前我有時會逃課出去抓青蛙,或者和童加貫他們去找北長學堂的那幫潑皮們打架。沒有逃課時我也時常是在和小丙玩,那是我養的一只小烏龜。不過那些都是春曉插班進來之前的事了。
春曉的到來是個奇跡。
在此之前北長學堂從來沒有接受過女生,連茅房都只有一個。因為一般人家的女孩子是不用讀書的,大戶人家則會專門聘請先生來教自己的女孩子。春曉顯然出自名門望族,每天上下學堂都是馬車接送,身上的衣服也一看便知是出自非凡的匠人之手。只是大家都不清楚春曉的出身究竟是怎樣的大戶,就像我們同樣不清楚為什么她會被送到學堂一樣。
出于某種難以言表的原因,我們這些男孩子都選擇了對春曉表現出不屑一顧的姿態。當歐陽先生向我們介紹春曉時,大家只是撇撇嘴,坐在前面的莫一凡甚至朝地上唾了口唾沫。而當歐陽先生問誰愿意和春曉坐在一起時,大家都很沉默,眼神一起投向窗外的那株橡樹。
“你去坐到那里可以嗎?”我驚恐地看到歐陽先生用手指著我的方向,和藹地對春曉問道。
春曉微笑地點點頭,我心里一沉,想自己的一世英名要毀于一旦了。
“就在那個男生邊上。路小磊,把手舉起來。”歐陽先生說。
于是我在一片哄堂大笑中尷尬地舉起了手,春曉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盡管我想盡力躲過她注視的目光,但是我們無可奈何地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對視。
我試圖不去理坐在我右邊的春曉,但是這種嘗試無可避免的失敗了。第一天,她就向我借小丙去玩,我一聲不響地遞給她,然后接著看繡本的《山海經》。不一會,小丙就以驚人的速度爬了回來,從我和它朝夕相處兩年來的經驗判斷,它是在全速奔跑了。我向春曉看去,發現她的桌子上趴著一只手掌大小的烏龜,虎視眈眈地看著驚慌失措的小丙。
我大樂,因為從沒見過那么大的烏龜,不顧小丙的強烈反抗又把它捉到大烏龜的旁邊進行比較。春曉接著又拿出了很多好東西,有做工精細的彈弓、黑亮粗大的蟋蟀還有許多奇怪的前朝古幣。我完全被聚寶盆一樣的春曉吸引了,每天上午的四個時辰都在和她玩鬧,斗蟋蟀或者玩我在池塘邊捉來的青蛙,看著它們在水盆中蛙泳。其他的人都成為了我們的攻擊目標,春曉的彈弓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彈無虛發的感覺,莫一凡的后腦勺上一度全是被我打出來的包。先生們都對春曉十分寬容,任憑后面蛐蛐、蟋蟀叫成一片也毫不理睬。我狐假虎威也得以免除被先生們責罰,只有上算數課上才稍稍收斂一些。
很快我就知道了先生們之所以對春曉那么寬容,不僅在于她的出身,更因為她天資聰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讓先生們在她面前覺得壓力很大。一次先生命我們當堂作詩,結果春曉交上去的七言古詩句句用典,先生一時詞窮,竟無法點評,晚上回去翻倒箱篋查了大半夜才勉強理出思路。漸漸其他人也無法對春曉視而不見了,連莫一凡都試圖與春曉說話,一時間,春曉成了南長學堂最引人矚目的學生。
但是我始終是和春曉最親密的玩伴,我甚至知道她每月何時會悶悶不樂、煩躁不安幾天。我覺得自己大概明白春曉為什么要到學堂來了,或許她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同齡玩伴。而春曉對我的最大意義在于,從此再也不會有什么雞兔同籠問題把我難住了,只需叫她看一眼,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春曉善于模仿筆跡,于是先生留下的文章也通常是由她代我完成。這樣的時光過得飛快,日子就像被穿堂風吹得嘩嘩作響的書頁一樣翻得飛快,一晃眼間,兩年時光流轉不見。
直到有一天,春曉跟我說她要去上汴京大學堂。當時我正在出神地看著窗外的橡樹,兩年間它長高不少,現在已經無法從室內看到它比較高的枝頭了。
我們的桌子上早已不見什么烏龜和彈弓,那些玩意幾乎在春曉轉來后便迅速迎來了在少年們身邊的絕唱,從此便被棄之一邊。春曉開始沒完沒了地作詞,這些作品被高價買走,然后在街頭巷尾被人們傳唱不休。有人說是昔日有名的詞人柳三變把它們買走的,現在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商人,專門收購別人四溢的才華。
“你打算上哪個大學堂?”春曉忽然撂下筆,問我。
我有些驚訝,發現自己并沒想過這個問題,便搖搖頭說:“不知道。”
春曉“哦”了一聲后又拿起了筆,靜默片刻,待我的注意力又轉向橡樹上正在相親相愛的兩只麻雀后,她小聲低語:“我打算上汴京大學堂。”
在那個瞬間,我想起了與自己從未謀面的爺爺和把汴京大學堂貶得一文不值的令狐太乙。
那天下午,我在校場上訓練時一直恍恍惚惚,被林教頭罵得狗血淋頭。訓練結束適逢學堂放學,我向學堂大門口瞟去,無意間看到春曉正和賈貽貝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這讓我想到似乎賈貽貝這段時間來一直喜歡找春曉說話,有一次還給她送了一支林墨軒的狼毫。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怒火中燒,哪怕是兒時杜唐在我的耳朵上咬了一口時,我也沒有這般憤怒過。我必須要做些什么。
因此,在第二天中午,當我把賈貽貝的腦袋按進馬桶,看著渾濁的氣泡冒個不停時,我心里也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
“從此以后不許你再和春曉說話。聽見了嗎?”我告訴賈貽貝。
半天他都沒有回答。我心想這小子有點脾氣,正打算再給他幾腳,忽然想起他還被自己按在馬桶里呢,趕緊拎著頭發將他拉起來。
隨著淅瀝瀝的水聲,賈貽貝破口大罵:“你這廝好大膽子!等本少爺查出你是誰……”
于是我一把又將他按回了馬桶,鐘馗面具下的臉露出了微笑:“你查不查隨你便,但是你如果再和春曉說話,我就讓你再也說不了話。”
這樣的拙劣的威脅與對罵持續了半個小時,最終賈貽貝還是認輸了,也許這跟我揚言要把他**褲子扔出去有關吧。
在我看著賈貽貝吐出的渾濁氣泡的那刻,我明白自己可能要失去春曉了,因為我是不可能考上汴京大學堂的。我覺得這件事情很混蛋,本來我是不想上什么大學堂的,可是由于種種原因,現在我卻發瘋般想進入這個水木大學堂的死對頭,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我嘗試著讓春曉教我功課,把之前耽誤的那些東西統統彌補回來。在家我則硬著頭皮向父親請教兩年前教的更相減損法,父親很激動,一邊扇著我的耳光一邊給我講。然而這樣的惡補效果卻不佳,都說亡羊補牢,猶未遲也,可惜我是在羊差不多死絕了才開始補,變成了亡羊補牢,為時晚矣。
春曉有時會變得很傷感,寫一些離愁別緒的詩詞交給先生。這使得學堂的氣氛也變得傷感起來,因為先生往往回家查了很長時間書后終于看懂了這些詩詞,便放聲大哭,絲毫不顧文人的矜持。第二天來上課時,也依然紅著眼圈,講幾句話便會哽咽住。南長學堂彌漫起一邊凄風苦雨。
雖然大家都很哀愁,但是我明白,這些繾綣的詩句其實只與我有關。我也因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更加悲傷。
在距離大考還有半年時,汴梁城下起了大雪。我在夾襖外披上了蓑衣,抱著從父親的木箱里偷出來的藤球,迎著風雪向北走去。在我家的北面是陳橋,陳橋的北面是惠明寺,惠明寺的北面是淇水,過了淇水就可以看見一座石塔,那里就是汴京大學堂了。
我在石塔旁的校場見到了汴京大學堂蹴鞠隊的洪教頭,那里的校場遠比我們南長學堂的要大,說實話以前我從未見過那么大的校場。
“我會踢球,我想上汴大。”我愣頭愣腦地說。
洪教頭大笑:“很多人會踢球,也有很多人想上汴大。你如果想上,就必須給我一個理由,讓我相信你比那些人都強。”
我把藤球拿了出來,抖掉蓑衣,一言不發地開始顛球。剛開始是用右腳,然后是左腳,接著左右開弓,隨后頭、膝、胸、肩、頸全都招呼上了。在鵝毛大雪中,我一邊顛球一邊想像不知道明年是不是可以和春曉一起站在那石塔上看著雪片紛紛落下,看著汴梁城在風雪中逐漸變得隱隱約約。
這樣的美好想象也許持續了幾個時辰,反正我不間斷地顛了多長時間球就想象了多長時間。等我回過神來,洪教頭已經在校場上席地而坐,周身落滿雪花,鼻涕垂在筆尖,凍成了鐘乳石的樣子。
“洪教頭?”我喊道。
他微闔的雙眼一下子睜開了,搖動身子抖掉雪花,用手敲掉掛在鼻子下的鐘乳石,掙扎著站了起來。
“歡迎來到汴京大學堂。”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深深愛上了汴京大學堂,我發自內心地感嘆道:“去他的水木大學堂。”
洪教頭的手握得更緊了。
恰巧汴京大學堂校刊《汴大紀要》的主筆就在附近,他把我和洪教頭請到了旁邊的亭子里,進行了一個簡短的采訪。在聽洪教頭談完關于貫徹朝廷開展蹴鞠運動精神、培育汴大文武全才特色的宏篇大論后,主筆把目光轉向了我。
“作為今年第一個進入汴大的學生,你現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聲情并茂地說。
“你是要真情實感嗎?”我問。
他拿著毛筆正要記錄,聽了我的反問有點驚訝,說:“當然,真情實感。”
“春曉。”我一字一頓地說。
據說第二天的《汴大紀要》頭條是這樣的:汴大貫徹朝廷精神,不拘一格錄取人才;蹴鞠高手文武雙全,錄取之時高吟孟詩。
《春曉》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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