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現在
當丁大偉悲傷地坐在重癥監護室外面時,他沒有想到唐子墨此時正深陷于蔚藍色的回憶中,甜蜜而惆悵。不過這不是丁大偉的過錯,凌亂的現實世界讓他難以分神去感受妻子細微的情感脈動。
三個小時前,丁大偉接到了急救中心的電話,一個擁有著唐老鴨般嗓音的男人告訴他唐子墨出車禍了,一瞬間,燒灼感同時涌上了他的喉頭和**。
兩個小時前,匆匆趕到市醫院的丁大偉比敦刻爾克撤退時的英法聯軍還要狼狽,他穿了一件高級的女士貂皮大衣。一樓大廳深夜未眠的人們都向他投去了驚異的目光,一個坐著輪椅提前排隊來做傷殘鑒定的絡腮胡,為了一睹丁大偉的風采,最終堅定地站了起來。正在丁大偉意外成為米蘭時裝周新任模特之際,一個滿身血污的小伙子焦急地跑過來,把他帶到了重癥監護室外,那里有無數的表格需要他簽字,他發現什么都是自己的責任。
一個小時前,丁大偉的手機屏幕上閃爍起貂皮大衣主人的號碼。他失神落魄地盯著手機看了一會,然后起身把它丟進了垃圾箱。
二十一分鐘前,站在醫院走廊里的丁大偉,透過一塵不染的落地窗,看著絡腮胡右手拿著丁大偉的手機,左手拎著折疊起來的輪椅,落魄地走出了醫院。
天已經微亮。
(二)與此同時
張宇站在廁所的鏡子前,真正領悟了什么叫長得像車禍現場一樣。鏡子里的那個人身上血跡斑斑,比較搞笑的是他胸前還有一塊桃心狀的血跡。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上中學時班里的一個男生。張宇依稀記得那個男生是混幫派的,在右臂上有個紋身,道上的弟兄都叫他阿青。張宇有幸見過阿青的紋身,當時他們在打球,由于天氣炎熱,阿青很快就脫去了上衣,右臂上赫然一個可愛的哈巴狗的圖案。
張宇記得阿青把胳臂舉起來,嚴肅地跟他說“這是狼圖騰。”
張宇弄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件事,就像他也弄不清那個女人的丈夫為什么沒有報警或者和他談什么賠償之類的事情。在張宇把他領到重癥監護室外面后,兩個人便再無任何接觸。張宇本來一直站在一旁等待發落,可是直到膀胱膨脹到難以忍受時,也沒有人來搭理他。似乎電視劇里的劇情不是這樣的,可是目前他的情況就是如此,無刪節版的。
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國際歌飄蕩在醫院的的廁所里,和消毒水味沆瀣一氣。
他驚愕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三)此時此刻
林姍撿起剛才砸到墻上的手機,驚訝地發現它居然一點外傷都沒有,就像自己一樣。在它飛向墻上之前,林姍用它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第一次剛剛接通就被掛斷了,后來的幾次,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在通訊錄里熟練地找到了張宇的號碼,這個動作她已經做過無數遍,但是今天她打算有所創新。
因此林姍輕輕按下了接聽鍵。
那一刻她說不清是什么感覺,有點覺得自己卑鄙,仿佛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想起他。不過她同時也明白,自己不是想起張宇了,而是想張宇了。
想要坐在他身旁,如果他還愿意的話。
(四)穿山越嶺的另一邊
唐子墨一直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因此那輛飛馳向她的邁騰既沒有將她送入天堂,也沒有把她推進地獄。睜開眼,唐子墨發現自己坐在綠皮火車的骯臟車廂里,對面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圓臉男生。好像是很多年前的樣子,她沒戴表,看不出時間。他們之間的小桌子上堆滿了書,細心的唐子墨注意到,圓臉男生的屁股底下還墊著三本厚厚的詞典。說不清一開始是什么感覺,唐子墨和男生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臉色漸漸紅潤起來。顛簸中,唐子墨忽然發現自己的白色布裙的裙擺被染紅了一片,那個時代,側漏的可絕不是霸氣。當她尷尬地思忖著怎樣才能不動聲色地處理好這次危機時,對面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呼:“子墨你負傷了?!”
原來人死后就會回到最好的時光里,唐子墨恍然大悟了。
(五)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模糊歲月
古都西安,大四女生唐子墨正在午睡,看上去就像火晶柿子一樣安詳。
在宿舍的六個姑娘中,唐子墨的感情生活最為隱秘,用宿舍老大海燕的話講,就是“和舒婷的作品一樣朦朧”。雖然其他女生喜歡嗔怪子墨的諱莫如深,但她們心里很清楚自己也應該對這種情況的出現負有責任。由于唐子墨年齡最小,所以大家都很照顧她,幾乎成了為以后做母親的預科培訓。自從唐子墨和原來的男友杜明分手后,這幫姑娘更是母性大增,對出現在子墨身邊的男性生物都充滿敵意,實在不行就親自獻身,用自己的青春年華捍衛子墨的單純善良。在這種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唐子墨的青春期逆反心理大增。以前在家面對自己母親還不勝其煩,本以為上了大學離開家就算脫離苦海,豈料一個媽媽倒下了,五個媽媽站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唐子墨逐漸修煉出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御母之術,五位媽媽也打不開她的少女心扉。
因此在這個初夏時節的中午,當五位媽媽圍坐在桌旁,看著桌上那封厚達半厘米的情書時,五張臉上一起浮現出勝利般的笑容。那封信的收信人本來應該是唐子墨,可惜送信的人全無職業道德,只是順著門縫把信塞了進來。不過鑒于這信的厚度與門縫那狹小的空隙實在不成正比,想門縫傳書不比鴻雁傳書輕松,因此送信者很有可能只是個心地善良但是心眼缺乏的家伙。五個人爭奪了一會后,最終由海燕用陜西普通話將情書娓娓道來。其實那么厚的信要表達的內容很簡單,她們合理運用想象后,判定是一個子墨的老鄉愛她愛到拔不出來,不對,是愛到不能自拔。那個男生由于某種原因提前畢業被分配回了家鄉的汽車廠,離校前,他托人打聽到子墨會被分配回了家鄉的林學院。因此,兩個月后,他會在家鄉的火車站迎接子墨……以下省略五千字。
沉浸于情書中的五個姑娘忘了一件事,唐子墨只是睡著了,而不是被打暈了。因此在她們完全沉浸于被省略的那五千字內容里時,一只仿佛從天而降的手將信紙一把奪了過去。大家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從上鋪而降的唐子墨。
“誰讓你們偷看我的信了?”子墨慍怒道。
四只顫抖的食指一起指向海燕。而海燕只能在心中發出高爾基為她安排的臺詞,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但是子墨只是一言未發地轉身離去,沖進了外面的、后來的、沒人明白的世界中。
(六)寫信的人
丁大偉是在抽掉了寢室兄弟們庫存的所有煙之后才開始動筆的。
在此之前他沒有寫過什么情書,當然他現在也沒有完全把這信當做是情書。總的來說,丁大偉是那種寧愿目送暗戀的女生嫁為人婦也難以狠下心來表白的那種人。
要不是忽然而至的工作分配,丁大偉可能還是下不了狠心。
寢室的哥們都勸他是時候捅破這層窗戶紙了,丁大偉已經把粘著唾液的手指擺在窗戶前拗了兩年的造型,再不去捅的話整個人就要被這西北的氣候風化掉了。
“這樣以后的學生們進來,我就可以領著他們參觀你被風化后形成的雕塑,”已經留校的小馮說道,“告誡他們這就是不敢表白的結果啊。”
“再說了,你都這樣了要是還不能和唐子墨成了,那兩年前那頓揍不是白挨了嗎?”大牛提醒道。
于是在眾人的勸說下,丁大偉終于答應通過寫信的方式來捅窗戶紙。
把新買的信紙鋪在桌子上,將鋼筆灌滿墨汁。
丁大偉滿懷深情地寫道:
敬愛的唐子墨同學:
您好!
……
(七)三年前
唐子墨依偎在丁大偉身旁,閑適地看著電視。屏幕上是一個長得有點像楊臣剛的男子,正在賣力地模仿著劉德華的唱腔,又是一個蹩腳的選秀節目。當他唱完后,評委們全都面目猙獰,其中一個頭戴紅花的女評委點評道:“你的模仿……還是在外表上最為接近。”
唐子墨很憤慨,因為她一向喜歡劉德華;丁大偉雖然不喜歡劉德華,但是也同樣憤慨,因為他覺得劉德華也沒比電視上的男子好到哪去。正在兩人爭執不下時,《兩只蝴蝶》的彩鈴響了起來。唐子墨捂上耳朵嗔道:“哎呀,你換個鈴聲不行嗎?”。
丁大偉沒理她,把手機舉到耳邊:“喂?你好。”
“你怎么一天也不打個電話啊?還得讓人家給你打……”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
丁大偉驚詫于這聲音居然如此響亮清晰,不由感慨現在其實還是有質量過硬的產品。他慌張地瞥了唐子墨一眼,卻見她沒什么反應,還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稍稍放下心的丁大偉拉長聲音說道:“誒,你好,你好……喂……聽不清嗎?你等一下,我這信號可能不好,我換個地方。”
他站起身,匆匆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八)你是北國來的孩子
唐子墨發現,最近丁大偉經常出現在自己身邊。
在操場上,在課堂下,在食堂中,丁大偉會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現,然后跟子墨打個招呼:“誒,你好子墨。”
然后又迅速消失在人海里。
唐子墨的同學都勸她離丁大偉遠點。首先,這人是足球隊的,這簡直就跟菜刀隊差不多;其次,這人看上去流里流氣的;最后,這人甚至會在子墨走出廁所的電光火石之間沖上來跟她打個招呼。
“別理他,練體育的流氓。”姑娘們都這樣告誡子墨,并且在丁大偉來騷擾時用從紅色電影中學來的堅毅眼神嚇退她們認定的流氓。
但是唐子墨倒是對丁大偉沒有這么反感。在火車上第一次認識這個男生時,她就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的,看上去像個書呆子。后來聽說他居然學校足球隊的主力后衛,她著實吃驚不小。而且呢,她覺得身邊的姑娘們有些敏感了,丁大偉也許只是個熱情的家伙罷了,也許他很喜歡和人打招呼。
更何況杜明也說,這人是你的老鄉嘛,肯定會比較熱情。
所以姑娘們肯定是多慮了。她們不知道,東北人打招呼就是這么熱情的。
(九)你是閃著金光的天使
每天訓練結束后,丁大偉都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被火車碾過一樣,渾身疼的要命。他騎著車晃晃悠悠地向學一食堂進發,如果運氣好,還能吃到獅子頭。
然后突然出現的杜明和他帶的幾個人終結了這種美好的想法。
應該說丁大偉的反應非常快,直接調轉車頭往來時的方向瘋狂地蹬了起來。盡管是在這種危急時刻,丁大偉善于胡思亂想的大腦還是禁不住聯想到了小時候聽的廣播劇《烈火金剛》。
“第二十二回,飛行員大鬧縣城,鬼子兵火燒村莊……”
所以,當丁大偉看著杜明的靴子向自己的面頰飛來時,應該清醒地意識到,逃命時最好還是一心一意比較好。
丁大偉被杜明叫來的那幾個田徑隊的人追上后,稍稍反抗了一下便開始抱著頭瑟縮在地上,任憑他們的亂腳伺候。丁大偉是**出身,小時候打過的群架比打過的手槍還多,因此對這種局面十分了解。
抱頭,裝死,是唯一的出路。
杜明邊踢邊罵:“你他媽活膩歪了勾搭我女朋友,再讓我看見就直接……”
丁大偉對杜明的不停沖著自己肚子做功的腳倒是沒有多大意見,可是一聽這話,頓時忘記了自己裝死的計劃,怒喝道:“我什么時候勾引你女友了?!”
然后杜明飛起一腳,終結了丁大偉短時間內繼續還嘴的能力。
身上挨的拳腳漸漸感覺得不那么清楚了,杜明覺得仿佛頭上被人蒙了一層油布,拳腳雨點般地落下,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重,本該有的皮肉之苦反倒沒有太多感覺。
隱約間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像所有惡俗橋段那樣的尖叫:“住手!”
就不能有點新意嗎,垂死掙扎的丁大偉依然思維飄逸,心想為什么就沒人在這種情況下喊什么“腳下留人”之類的,再說他現在明明是在遭受眾多皮靴和軍鞋的攻擊,住手有什么用?
結果被丁大偉不幸言中了,唐子墨的“住手”未能阻止杜明的靴子,這只幾年前踢斷了自己班主任肋骨的腳兇狠地使丁大偉告別了那天剩余的所有時光。
留在記憶里的最后一個場景,是唐子墨的杏眼圓睜的樣子,眼冒金星的丁大偉用大腦為這個女子勾勒上一圈金邊。
(十)二十四年前
林學院的數學教研室主任老馮有個習慣,就是每天下午三點必須要下樓溜達一圈。碰巧傳達室的報紙也是那時候送到,因此老馮意外地成了傳達室到數學教研室之間的送報員。既然都到了傳達室,老馮也就順便看一下有沒有什么信件,于是老馮又多了拿信這么件差使。剛開始大家有些不好意思,因為老馮畢竟還是領導,又是老教授了,不該被這么使喚。不過大家發現老馮很喜歡溜達溜達,幫著取點報紙信件什么的,不讓他拿還跟人生氣。最終教研室的老師們就順從了老馮的主動服務,然后每年都把老馮評為先進工作者以資鼓勵,大家都樂得其所,只有一心想接替老馮的宋老師不太高興。
當然了,作為一位資深離散數學教授,老馮敏銳的洞察力讓他在每件行動中都能有所收獲。比如他就利用每天的這點散步時間獲得了一項關于報紙和信的需求者的分析結果。每天他溜達了一刻鐘,意猶未盡地回到教研室時,助教唐子墨總會急切地問他報紙來了沒有。但是當他把手里一摞亂糟糟的東西遞過去時,唐子墨卻看都不看報紙一眼,只是在信堆里像土撥鼠一樣勤奮地翻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雷老師。他在下午三點半會準時直起彎了大半輩子的腰板,用陰柔的聲音問道:“信來了嗎?”這時唐子墨會小跑幾步把自己已經過濾了一遍的紙堆送過去。然后雷老師就會嫻熟地從中拎出報紙,整個攤在桌上,戴好花鏡開始閱讀。
熟諳八卦的老馮深知自己教研室里的年輕女孩唐子墨正處于熱戀中,對象好像是汽車廠的一個技術員。精通人情世故的老馮也知道,雷老師對公然將公共物品據為己有還是有一絲慚愧的。
這樣的小發現讓老馮的生活充滿樂趣。他也當然不會獨享這現實中的幽默。因此在一次新年茶話會上,有人開玩笑讓他總結一下知識分子的特點,他就呵呵笑道:“想看信的人問報紙來了沒有,想看報紙的卻問信來了沒有。”
唐子墨紅著臉笑了,她看到老馮沖她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己以后也該看看報了。
(十一)二十三年前
汽車廠和林學院空有同在一城之名,實際上相距二十多公里,而且其間是標準的荒郊野嶺,可以講是拍西部片的絕好外景。
鍛壓車間的青年技術員丁大偉每周五都要騎上他的飛鴿自行車,跨越這五十里地的艱難險阻,去林學院接自己的女朋友。
每個周五下午,唐子墨就站在林學院西門外的大樹底下,踮著腳眺望土路的盡頭,希望滾滾紅塵中突然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的戀情在老馮的宣傳下名揚整個理學系,林學系的幾十光棍每次見到子墨無不嗟然長嘆。
老馮喜歡給予年輕人感情方面的指導,也熱衷于同年輕人分享自己青年時代的浪漫往事。每當唐子墨為丁大偉的艱苦騎行表示心疼時,老馮就會撇嘴說:“這算什么,,你知道我年輕時是怎么約會的嗎?”
子墨只好配合地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二十多歲那陣,從咱們學校到城里都是荒地啊,不像現在還有條土路。我自行車后面要專門放塊大石頭,跟板磚那么大。”老馮拿手比劃道。
“為什么啊?怕有壞人?”子墨乖乖地表現出聽到這里時應有的好奇。
“主要還是防狼啊!”老馮皺著眉頭說道,“你可是不知道,天一黑啊,你就看見野地里……”
子墨腦中栩栩如生地浮現出年輕的老馮抱著大石頭,英勇迎戰群狼的場景。
(十二)兩年前
晚上八點多,護城河邊的空地上停著一輛沒熄火的奧迪Q7,正在有節奏地抖動著。
一聲長嘆后,丁大偉躺在了已經放平的椅子上,感覺心臟不大舒服,跳得和中國經濟的增速一樣快,心里滿是亢奮與恐懼。林姍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想要撐起身體向后座爬去。丁大偉這下差點被弄得背過氣去,慌忙伸手抓住林姍的腿使勁一推,隨著“咣當”一聲,如釋重負感卷土重來,一分鐘之內第二次將他席卷。
“誒呦你干嘛呀?”林姍怒道,似乎是被丁大偉弄疼了。
“你壓我心臟了。”
“那你說話不就行了嗎,推我干什么。”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如果不是要著急回學校,林姍肯定會和丁大偉大吵一架。但是手表傳來“滴”的一聲,提醒她已經九點了。林姍只好把已經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默默地開始穿衣服。
在聽了一分鐘引擎的獨奏后,丁大偉開腔問道:“一會是送你回學校嗎?”
“嗯。”
丁大偉回頭看了一眼,林姍正在對著鏡子補妝。
放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忽然震了兩下,丁大偉拿起來,看著屏幕上的“子墨”,稍微有點發愣。他按下確認鍵,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涌上心頭:“丁先生,早點回家吧。小心路上被妖怪抓走呀。”
丁大偉放下手機,頭也不回地說:“走吧,先送你回去。”
林姍什么也沒說。
(十三)一年前
林姍站在宿舍的露臺上向下看,底下黑壓壓的人群頓時發出一片歡呼,騷動的人群險些把那圈圍成心形的蠟燭給踩滅了。在那圈蠟燭的中央,張宇手捧著一個和他腦袋一般大小的蠟燭虔誠而立,一臉向往地仰視著林姍。
三個室友興奮地圍在林姍身旁,極力慫恿她趕緊下去,并且紛紛表示會為她保駕護航。林姍依舊冷冷地看著下面,什么話也不說。
“張宇多浪漫啊,還抱著個迷你炸彈,代表了什么呢……”
“人家追了你兩年了,你就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你哪怕過一會就甩了他呢……和張宇談半小時戀愛,睡而無憾呀。”
室友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各種奇思異想漫天飄零。
林姍在僵立了五分鐘后,終于從拿起了手機放在耳旁。本來已經稍稍沉寂下來的人群再度喧鬧起來,剛才已開始打哈欠的人們興奮地猜測著林姍是否會電話回應表白,也有人在分析她的手機是哪個品牌,看上去好像有些山寨。
張宇當然也很激動,當然他也有些尷尬,因為自己雙手都用來抱著胸前這個碩大的心形蠟燭了,實在騰不出手來接電話。他求助地向四周看著,希望別人在鈴聲響起時可以見義勇為。
見義勇為者很快產生了,一位女生小心翼翼地邁過蠟燭走到了張宇身邊。這位女生顯然具有超前思維,因為這時候張宇褲兜里的手機還依舊穩如泰山。然而她一臉歉疚地走到了距離張宇二十三厘米的地方,欠身伏在他耳邊,溫柔說道:“林姍剛才給我打電話,說看你接手機不方便,就讓我轉告你,對不起。”
“你有什么可說對不起的?”張宇笑道,“她讓你跟我說什么呀?”
女生愣了一下,直起身子大聲說道:“她說對不起!”
張宇呆了半晌,抬頭向上看去,在露臺上早已沒有林姍的身影。
(十四)二點五年前
丁大偉和林姍面對面坐在墨云茶莊的一個角落里,光線隱約,樂聲清幽,暗香氤氳,氣氛曖昧。
沉默了大概兩支紅塔山的時間后,丁大偉冷不丁拍了下桌子,指著林姍用壓低的嗓音罵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這都是你掛的第幾門課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自從四年前本科生施行導師制以來,你是我帶過的最讓我頭疼的學生。”
林姍沒有說話,滿不在乎地打量著自己的指甲,若不是因為前幾天剪了短發,現在她肯定在調戲自己的發梢。
丁大偉已經對林姍的態度見怪不怪了,似乎訓斥林姍這件事已經從導師管教學生的責任中游離出來,單獨成為了他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繼續說道:“而且這次你居然掛的是馬哲。你掛專業課也就罷了,居然連政治課都不放過。你知不知道這回全校一共就兩個人掛了馬哲,另外一個還是體育特長生,要不是因為這小子名叫馬哲成了噱頭,你肯定早就成為風云人物了。”
“我本來也是風云人物。”林姍笑道。
丁大偉的滿腹經綸被這樣的坦誠相見逼得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嘆了口氣,問道:“林姍,自打大一入學,這是我第幾次請你喝茶我都記不清楚了,但是每次你犯的事我都歷歷在目。你是個很聰明的女生,能到P大讀書,以前肯定也是一等一的優秀生,我搞不懂你為什么現在是這樣的狀況。”
“這是第一次。”林姍字正腔圓道。
“什么第一次?”丁大偉皺眉道。
“這是你第一次請我喝茶,以前都是請我喝咖啡。”
“喝什么不重要……”
“我還沒說完。沒錯,喝什么確實不重要,和誰喝才重要。我知道只要掛掉一門課,或者周末跑到南門隨便上一輛豪華車或者別的什么,就可以和你單獨呆上一兩個小時。”林姍慢慢說道,“雖然我們身邊一直有人,但是在我眼里周圍根本什么都沒有,此時此刻,無論是時光還是空間上,都是我所獨有的,當然你也是我獨有的。”
丁大偉恍惚間覺得好像什么東西碎了。
十秒鐘的沉寂。
“喂,你好像把茶杯碰掉了。”林姍站起來探頭向丁大偉看去,“而且你還把褲子弄濕了……”
(十五)幾個小時前
張宇開著邁騰行駛在三環上,稍微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按照路牌的指示,他在下一個口往左拐就是西藏,直行就是哈爾濱,右拐就是秦皇島,而他只是想在這燈火輝煌的城市環線上轉轉罷了。
自從買車之后,張宇就養成了晚飯后飆車的習慣,飯后三百里,健康好身體。很多人都對他的新愛好十分擔心,就連修車行的郭老板也勸他不要在晚上飆車。張宇一度很迷惑,因為他感覺自己這個愛好應該是可以為郭老板創造利潤的。不過他后來明白了,人家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人們都說,張宇在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后,徹底迷失了。這種迷失體現在他再也不寫任何東西了,就像他失戀之后,再也不失戀了一樣。兩年前,他喜歡上了學校里的一個女生,瘋狂地追逐著,最終差點落得夸父的下場。一年前,他失戀了,豐滿的理想最終被骨感的現實擊敗。他開始寫小說,一天寫五六千字,第二天再刪掉六七千字,讓任何一個學過數學的人都嘖嘖稱奇。半年之后,他居然寫出了一部二十來萬字的小說,可以說是文學和數學上的雙重奇跡。小說后來還陰差陽錯地出版了,張宇用版稅付了首付,貸款買回這輛邁騰,他說自己就把汽車當做女人了。有人為此建議他買輛摩托,認為這樣才能更好地模擬女人能達到的功效,張宇后來再也沒有理過那人。
由于對我國的邊陲地區毫無興趣,張宇決定還是回去好了。他在個不錯的小區和另外兩個男的一起合租了套房子,別誤會,他們分別住在不同的房間。那兩個人都是某影視公司的制片,比目前的希臘政府還要寒酸。他們看張宇還開著輛邁騰,就當他是作家領域的翹楚,要求他承擔房租里的大頭。張宇想起兩位制片昨晚像俄羅斯一樣喝光了所有庫存的酒,便決定先去趟超市買些啤酒回來。他在下個十字路口右拐上了輔路,家樂福的燈火就在不遠處閃爍。
忽然間,一輛自行車從后面擦著他的后視鏡“嗖”地一下騎了過去,張宇剛想伸出頭去罵街,就聽到了前面傳來一聲尖叫。匆忙間,張宇似乎看到了車前有黑影一閃,好像天使的容顏。
黑色邁騰一個急剎……沒有停住,好多事情都是這樣。
(十六)也是幾個小時前
唐子墨艱難地拎著兩個超大購物袋,逆行走在輔路上,準備到前面的路口去打車。
前面有車開了過來,子墨往邊上靠了靠,準備等車過去再繼續走。
這時,一輛自行車忽然從旁邊沖了過來,子墨分外詫異這車來自何方,感覺上好像是從黑夜里憑空殺出來似的。她趕緊又往剛才的方向一閃……
(十七)二十一年前
初春三月,系主任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愁容滿面。理學系的老教師云集,平均年齡讓**們都汗顏。因此聽說數學教研室的唐子墨在準備考研時,系主任心里一百個不樂意。他知道這女生考完研之后肯定不會再回來,她的男朋友已經考研到了北京,估計她也是要過去和男朋友匯合。冒著下輩子倒霉的風險,系主任決定將唐子墨的考研大業攪黃,這樣不僅留下了一個青年教師,說不定還能解決下系里的單身漢問題。
唐子墨驚訝地看著新學期的課程安排,那上面顯示自己的工作量是上學期的兩倍。她明白這可能是系里為了阻止她離開有意為之,但是看透卻不說破是她最大的本領。唐子墨一邊上課一邊自己復習考研,有時壓力太大,她就會趴在桌上哭,直到眼淚把丁大偉的來信打濕。
暑假里,丁大偉看到自己的女朋友瘦了一圈,他的心也險些跟手里的冰糕一起融化在了無限的哀愁里。那天,在市郊的水庫邊,野鴨成群,野雞們……都去工作了。
丁大偉和唐子墨就悲傷地并肩坐在一起,想象著他們那毛玻璃一樣模糊難辨的未來。
(十八)現在
多年后,唐子墨發現自己依舊和丁大偉并肩坐在水邊,前面的路還是看不清究竟去向何方,她睡了過去。
ICU的門“咔”地一聲被打開了,坐在對面的丁大偉緊緊盯著那越來越大的縫隙,左手倒影,右手年華,想不起來夢里花落知多少。很多年過去了,他還在不停地抄襲著那些美好的小時代,她不說,他就假裝她不知道。
他發覺,自己原來只想悲傷地坐在她身旁。
在丁大偉所踩的地面的下面,廁所里飄揚著的國際歌的聲音戛然而止。
張宇把手機放到耳邊,傳來的是如同全世界所有雨落在全世界所有草坪上一般的沉默。
這樣的沉默說明,張宇在那一刻神使鬼差地想起了《挪威的森林》的結尾。
果然,在沉默了許久,繼而驚濤駭浪了片刻后,林姍像綠子一樣沉靜地問道:“你現在在哪里?”
張宇恍惚間覺得這是自己經歷過的最文藝的時刻,他聽見自己用空靈的聲音回答道:“廁所。”
一陣沖水聲在旁邊的隔間里響起,就和大雨傾盆的效果一樣。
“我想你了。”林姍緩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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