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東租的是一輛有年頭的中巴,但是坐在里面看著窗外的景物飛馳而過還是很有感覺。大家普遍對曉東的行動力大為贊賞,連宿醉未醒的紅桃都連連夸獎曉東靠譜,說到了北戴河就要跟他整幾杯。
其實夏季的北戴河并沒什么太好的風景,海灘上布滿了人和垃圾,而海里則像下餃子似的漂浮著數不清的人體。但是我們對這次即興旅行的興奮之情沖淡了北戴河的一切不足,在熾烈的陽光下,我們誤以為到了加利福尼亞,而棲身的青年旅社無疑就是加州旅館了。
由于是臨時起意,我們對住幾天全無計劃,商議了半天,結果是住到身上的錢花完了就回去。頭兩天我們都是一覺睡到中午,跑到大排檔吃飯,然后就去海邊消磨整個下午。大雄買了一個足球,于是我們踢起沙灘足球,很快便籠絡了一幫人參加。曉東對足球一竅不通,只好和章思怡坐在一邊觀戰,不時為我們加油助威。
大家都玩得很高興。晚上吃完飯,喝多了的方方在漸漸空曠起來的沙灘上畫出一個很不規則的心形圖案,然后躺在里面給前女友打電話。紅桃不知從哪借來了骰子,教給我們好幾種玩法,輸的人就要喝酒,但最后大部分酒還是喝到了他的嘴里。大雄總是在我們玩得正歡的時候忽然停下來思考一會人生,直到被罰酒才重歸凡塵。
我猜如果不是在第三天接到了教授的電話,大概后面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留在我記憶里的夏季會分外美好。
但是教授的電話還是不期而至了。
教授姓劉,是我們市場營銷學的老師。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上廁所,還未等他自報家門完畢我就已經毫無便意。后面的話說來簡單,就是我的抄襲的課程論文被教授識破了。他說明天在系里值班,讓我去見他一下。
我不愿意和大家提這件事,只是說系團委有點事情,我要先回去一趟。由于我是系里的團委助理,他們也沒有太疑心,只是很惋惜我要提前走。其實也沒有多惋惜,我坐在大巴里往回趕時,想此刻他們應該在沙灘上嬉戲吧,大抵不會有人想起我,哪怕是章思怡。這幾天章思怡像是變了個人一樣。過去她很不喜歡和我的朋友一起玩,但是現在她卻和方方、大雄混得好像哥們兒一樣。最匪夷所思的是她和曉東不知何時竟成了莫逆之交,他們每天都要聊上好幾個小時,令我不由得平生醋意。而當我說要先回去的時候,章思怡并沒有表示要陪我一起回去,我便也不好說什么,但是心里卻沉甸甸的。
見教授其實并沒有我想的那么可怕。這就好像人贓俱獲的嫌犯面對警察的審問很從容一樣,本身也沒什么可掩藏或是辯解的事情了。原來我在抄襲論文的時候不幸直接粘貼了教授寫的論文的一大段,然而在引用文獻里還絲毫沒有提到這篇論文。
“你說你抄我的好歹在后面參考文獻里注上也行啊。”劉教授頗有些無奈。
我便只好更加無奈地笑笑,做出最誠懇的表情來道歉。
劉教授本來也沒想為難我,只是叫我重寫論文,不過課程成績只能記為60.我對沒有掛科就十分滿意了,因此感激涕零地向他表示感謝。
“誰年輕的時候沒干過點傻事啊,”劉教授大大咧咧地擺擺手,“都正常。對了,聽你們班主任說你喜歡搖滾?”
我有點驚訝:“是啊。”
劉教授露出不勝唏噓的表情:“唉,想當年我也搞過樂隊呢。那陣黑豹風頭正勁,我們幾個同學就組了個樂隊,叫黑色潛水艇,也演出過幾回,后來……”
“后來呢?”
教授沒有回答我,只是嘆口氣道:“唉,年輕就是好啊。”
我對這位微微有些發福的中年教授瞬間充滿敬仰,于是又和他討論了半天搖滾,直到傍晚快要下班時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在我出門時,劉教授叫住我:“你知道Oasis有句很著名的歌詞嗎?”
“哪句啊?”
“Pleasedon’tputyourlifeinthehandsofarockandroadband,who’llthrowitallaway,”劉教授用一口東北口音的英語嚴肅道,“翻譯成中文,就是搖滾樂會把你玩死。”
我道謝而去。
4.七月底
在我離開北戴河后的第三天,他們終于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錢,便開著那輛老式中巴回來了。
曉東聯系的那個給人家做暖場樂隊的活有了眉目,八月中旬在熱力貓,不提供酬勞,不過當天啤酒可以隨便喝。大家都很興奮,開始更大密度的排練,紅桃的演奏愈發激烈,兩天之內敲壞了三副鼓槌,成為了除餐飲費用外樂隊最大的開銷。
與此同時,章思怡漸漸不再出席我們的排練。剛開始我以為她是對這樣枯燥的排練失去了興趣,后來才發現她似乎是有意躲著我。自從北戴河回來后,章思怡只和我單獨吃過一次飯,而且也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大姨媽來了,有些難受。
從那天晚上起,章思怡不再給我發晚安的短信了。
5.八月初
有一天排練時,我突然接到了我媽的電話,這才想起來已經好久沒回家了。我家就在本地,以前到了假期肯定都會回家住,但是這次我跟家里說要準備考研,住在學校方便些,就沒有回去。
一接起電話,我媽就劈頭問道:“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不回家也不打電話啊?你在哪呢?”
“圖書館啊。”我佯裝鎮定。
“圖書館?怎么這么吵?”
我扭頭看了一下戴著耳罩瘋狂敲擊的紅桃,低聲說:“旁邊閱覽室裝修呢。”
“這么吵怎么看書啊?還不如回家復習呢!”我媽不滿地嘮叨著,“你爸明天就要走了,你今晚上能回來一趟嗎?”
我爸在西北的一個保護區工作,每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回家也呆不了幾天,這次回來我還沒見過他。但是昨天章思怡說晚上要約我出去,她已經有好幾天沒聯系我了,因此我當時很高興地答應了,現在我也很不愿意爽約。
于是我狠下心說道:“可能不行啊,我晚上有一個關于今年考研形勢的講座,挺重要的,你代我送送我爸吧。”
我媽嘆了口氣,半天沒說話。彼此沉默了一會后,我媽又叮囑了我幾句就掛了電話。我有些郁悶地走回排練室,看到里面的哥幾個除了大雄都已經熱得赤膊上陣了。
章思怡約我見面的地方是學校旁邊的一個酒吧,而以前我們總是在各種餐廳或者咖啡館約會。
我早到了十分鐘,章思怡則晚到了二十分鐘。在這半個小時的空檔期里,我緩緩地喝一杯蘇打水,心不在焉地看著吧臺上方電視里轉播的球賽。一個被鏟倒的球員激動地沖向裁判,比劃著掏牌的動作要裁判將對手罰下。裁判則不停地后退,一邊說著什么一邊指著自己的眼睛,表示自己不是瞎子,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咱們分手吧。”
我看著面無表情的章思怡,冷靜地問道:“為什么?是因為曉東嗎?”
她點點頭:“嗯,也沒什么好瞞的。我愛上曉東了,我和他在一起更合適。”
吧臺后的酒保饒有興致地聽著我們的對話,同時拼命擦拭著杯子,企圖掩蓋自己偷聽的事實。
這樣的情況我早有預料,但是當它真的發生時我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我試圖做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但是話一出口還是有些激動:“可是你根本不了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自己也這么說過,你都忘了嗎?”
“那是以前。”
“現在呢?”我追問道,“現在你又了解了什么?你知道他搞過多少姑娘嗎?”
章思怡的聲音高了起來:“我比你了解他。他有才華、有激情、有夢想,并且真的會付諸行動。他想要組樂隊,就立刻找到了你們;說要去海濱玩,第二天就把車開到了我的樓下。”
“要是沒去北戴河就好了,”我苦笑道,“或者要是我沒提前走也行。”
“都是遲早的事情。”章思怡堅定地說,“你走了之后的第二天,我和曉東說要看日出。但是凌晨時我沒起來,是曉東過來敲門把我叫醒。我們坐在沙灘上看了整個朝陽初生的過程,那時起我就知道自己愛上他了。”
“是啊,坐在滿地垃圾的海灘上看日出,真是浪漫的場景。”
凌晨,我喝得醉醺醺地站在方方樓下,喊他下來陪我喝酒。我大概喊了五分鐘左右,收獲了從不同窗口扔下來的幾個易拉罐和酒瓶,還有不少生動有趣的罵人詞匯。
方方頂著一頭亂發急匆匆地跑下來,趁我把整幢樓叫醒前拉走了。他用了半個小時時間才搞明白章思怡把我給甩了,而我打算把樂隊甩了,然后再把曉東的腿卸了。
“唉,我今天招誰惹誰了,”方方嘆息道,“晚上大雄也來找我了,情緒特低落。他說不想弄樂隊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女友跟他攤牌了,要么出國,要么分手。”
我冷笑著沒有說話。
方方接著說:“我覺得,這樂隊早晚得散,可是已經排練了這么久了,好歹把下周的演出演完再散吧。”
“為什么啊?又不分錢又不分地的,干嘛非要演啊?”
方方被我問住了。想了一會后,他說道:“我總覺得要是不登一次臺,這個夏天就白白浪費掉了,好像什么都沒做一樣。”
我絲毫不這么覺得。喝高了無數次,為了添置設備花光了積蓄,女友還被一個搖滾混混撬走了,我的夏天可是異常充實。
“那我倒是問你,剩下的這幾天我怎么面對曉東啊?”
方方無奈道:“你要是沒法見他,就蒙上眼睛好了。”
“成。”
6.八月中
演出的前兩天,紅桃忽然和我們失去了聯系。大家急得把電話都快打壞了,卻還是找不到人。無奈之下,方方找來了一個哥們兒,說是他們學校一樂隊的鼓手,技術不錯,已經演過好幾回了。這哥們兒挺認真,問用不用跟我們再排練一下,但是曉東說紅桃的鼓譜他那里有,到時候看著譜子就好了,都很簡單的編曲。于是那哥們兒也沒再堅持,只是演出前一天晚上和我們吃了頓飯。曉東沒有出席,說是有事,我不用猜就知道是和章思怡在一起,一不小心又喝多了,砸壞了人家大排檔的兩個板凳。
演出當晚,熱力貓再一次擠滿了人。
辦專場的樂隊叫specialplan,是個英倫搖滾樂隊,幾個人都挺隨和,在休息室里先隨便和我們喝了幾瓶。
“哥們你一會上臺也戴這紅領巾是嗎?”他們主唱指著我系在脖子上的紅布問道。
我笑笑:“不是,這是一會蒙面的。”
主唱聽得一愣,然后豎起大拇指:“哥們你是真朋克。”
臺下人聲鼎沸,各種噓聲響徹熱力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通常暖場樂隊都像電視劇前的廣告一樣惹人煩。但既然站到了上面,我們就要繼續下去,這就是生活。
調好音后,曉東挨個過來擊掌,走到我面前時,他頓住了:“今兒咱們第一次演出,你給個面子?”
我沒理他,用紅布蒙上了眼睛。一片暖烘烘的紅色中,我隱約看到曉東走開了。
隨后他的吉他聲響起,同時曉東用他頗具煽動性的聲音喊道:“specialplan的歌迷們,我們先來跳一段舞怎么樣?”
臺下應聲寥寥,這也是情理之中。我冷笑了一下,開始彈起和弦。
然而這時鼓點卻沒有跟進,我一愣,以為是自己彈錯了,卻聽到旁邊大雄用壓低的聲音說道:“哥們你干嘛呢?”
臺下噓聲大作。
我扯下紅布,回頭看去,只見鼓手臉色鐵青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曉東尷尬地走過去:“怎么了?”
“你說怎么了?這譜子你給我來敲一個試試。”鼓手把譜子扔給曉東,然后扭頭走向后臺,方方趕緊追了過去。
在震耳欲聾的噓聲與罵街聲中,我把曉東手里的鼓譜拿過來,看到上面寫著:
前奏(沒有我)
聽到主唱嗷的一聲后咚次大次進
再聽到貝斯滋的一聲后開始瘋狂地咚次大次
連續聽到吉他兩聲吱吱開始只打踩嚓
……
我把鼓譜扔給曉東。他表情木然地接過,然后驚訝地看著我的拳頭迎面而來,隨之摔到了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中。人們瘋狂地喧鬧著,將曉東托舉在空中傳遞起來,幸災樂禍的人們為免費看到這樣一場額外加演而激動不已。
在我被熱力貓的工作人員架回到后臺時,specialplan的主唱走過來,由衷道:“哥們我今天開眼了,真朋克就得你這樣。”
7.八月底
自從那天熱力貓的演出后,我就再也沒見過曉東。大雄和方方后來經過多方打探,說熱力貓禁止曉東以后再進去,于是他只好跑到另外一個livehouse混去了,聽說又要組樂隊。
紅桃跟我們吃過一次飯,連連道歉,說演出前兩天和人**,量稍微大了點兒,暈乎了好幾天。大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偷偷問我,只好壓低聲音說就是抽**。大雄聽后,眼睛瞪得圓圓的,好像我就是一株**似的。紅桃依舊很興奮,說要一醉方休,我們趕緊借口學校有事,提前溜走了。
好的消息不是沒有。方方和前女友居然復合了,聽說是北戴河晚上打的那個電話起了很大作用。重新找到歸宿的方方開始忙碌起來,再找他吃飯也不怎么出來了。
不過我和大雄其實也很忙。大雄終于堅定了出國的想法,就算找個野雞大學也要和女友在大洋彼岸廝守,于是天天抱著本GRE的官方考試指南消磨在圖書館里,并且要求我以后和他說話都用英語。
結果是我開始不怎么跟他說話了。主要是碰不著面,每天我起床之前他就走了,入睡后他才躡手躡腳地回來。我和父母坦白說考研無望,估計要找工作了,他們也挺理解,說我這樣的學生要是考上了研究生倒是件咄咄怪事。
恰好有個師兄推薦我到一家咨詢公司實習,我很高興地去了,卻發現這家公司根本不把實習生當人,而我的上司又專門以整新人為己任,每天下班后疲憊得都不愿意說話。
自從分手后,章思怡和我從未聯系過。不知何時起,我下班回到宿舍后的唯一娛樂變成了翻看我們之間的短信記錄,里面有好多“晚安”。
九月份的一天,我坐在宿舍里看著章思怡和我的倒數第二條短信黯然神傷。
“明天晚上有空嗎?咱們見一面吧,八點鐘,十二橡樹酒吧。”
最后一條,則是那天晚上她最后一次向我道晚安。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上司的。宿舍里向來信號不好,每次在宿舍里接他的電話都會因為斷斷續續的信號而挨上一頓臭罵,于是便養成了去露臺接電話的習慣。
我不情愿地按下綠色的接聽鍵,站起身,向露臺快步走去。
天氣已悄然涼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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