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后,天氣漸漸涼了下來。我的大學生涯名義上還剩下十個月,但早已不怎么去上課了。我在師兄的介紹下開始在一家咨詢公司實習,每天都被上司摧殘得生不如死,晚上回來一邊趕各種報告一邊對著空曠的宿舍出神。我本來有三個室友。這學期呢,一個去美國做交換生,基本失去了聯系。另一個和女友住到了外面,據說小日子已經過得紅紅火火,原本來自山川湖海的青年,現在卻晝夜囿于廚房與愛。剩下的那位最近在準備GRE考試,焦頭爛額的程度遠甚于我,總是在我蘇醒之前離去,熟睡之后歸來。
有一天,我站在宿舍的露臺接上司的電話,他責令我用三天時間完成一份需要兩周才能寫出來的報告。我機械地應答著,使出渾身解數克制自己罵街的欲望。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電話忽然善解人意地斷了。
考慮到電話隨時有可能再打過來,我沒有回屋,而是把手搭在露臺的欄桿上,俯瞰著宿舍樓下各種出入成雙的男女。宿舍樓旁的車棚下,一個男生擁抱著自己的女友,不斷試探著想要吻她,而女生則一次次小心翼翼地躲閃著。我閑來無事,沖著他們的方向大吼一聲:“放開那個女孩!”
于是他們像是觸電般地彈開了,慌張地向我的方向看了過來。我及時地把頭縮回來,心滿意足地準備回到屋里。這時,褲兜里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我以為上司終于又打了過來,只好不情愿地掏出手機,卻發現它已然安靜下來。
原來是個短信。
熟悉的號碼讓我明顯感覺到心臟一陣悸動。我點開短信,內容正像我預料的那樣,異常簡潔而又溫暖:晚安。
于是我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正漸漸淡去的夏季。
1.六月初。
大三下學期的專業課異常多,而論文數量也與之成正比,以至于把我們都逼成了論文抄襲能手,隨便從網上下幾篇論文加工一番后,一篇五千字的課程論文就出爐了。我們系在大二時有一門專業課叫做“信息組織”,當時大家還對這門課的開課目的不甚清晰,現在才領會了學校的良苦用心。
又是一個周五的傍晚,我在宿舍里邊抄論文邊和大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大雄是我的室友,本名是張瀚雄,由于他在床上珍藏著一個女友送的機器貓玩偶,大家都叫他大雄。
“百度面試的offer怎么還不發呀?是死是活起碼告訴咱一聲啊。”大雄盯著筆記本,用哀怨的聲音說道。
“有offer你暑假真去實習啊?”我問他,同時刪掉了論文中的一處腳注,教授是萬萬不會相信自己的學生會嚴謹到做這種腳注的。
“不知道啊,起碼是個機會。”
“你女朋友暑假什么打算啊?”
大雄嘆口氣,說:“去美國上暑期學校吧。”
“嗯哼,看樣子她是鐵了心要出國讀研唄。你不跟著出去呀?”
大雄沒說話。
“然后你爸還希望你能在學校保研……”我話沒說完,就感覺旁邊一道黑影劃過,然后一條**赫然掛在了我的電腦屏幕上。
“別煩了成嗎?”大雄用拉長的聲音說道。
我捏起**的一角又把它甩回去,然后合上了電腦。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距離晚上的演出還剩下不到三個小時。
“行了,吃飯去吧,然后還得坐公交過去呢。”
“嗯。”
我掏出手機,給方方發短信:“我和大雄吃完飯直接過去,咱們在熱力貓門口見。”
熱力貓是一個在我們這里小有名氣的酒吧,經常會有一些搖滾演出,我不知被誰帶到了那里一次,然后就沉迷于搖滾演出現場狂躁的氣氛無法自拔,進出熱力貓成了每個周末的必修課。前一段時間我的好友方方失戀了,于是也開始跟我去熱力貓玩。很快我們的二人組合又變成了三人行,面對畢業后種種選擇無所適從的大雄,大概覺得只有搖滾演出才能幫助他釋放出女友、長輩以及生活給他帶來的壓力。
由于有些晚了,我和大雄在食堂匆匆吃了幾口便往公交車站趕。在這過程中,我還接了女友的一個電話,她對我又去熱力貓看演出很不滿,說我已經好幾個周五沒陪她了。我提醒她明明上周五還帶她去熱力貓看演出,這應該也算是陪過了。這樣的對話說不了幾句就無以為繼,我們都沉默了一會,然后她說她晚上去圖書館自習,要我早點回來。
“嗯。”
“那你回來了給我打個電話吧。”
我有些不耐煩:“可能會挺晚的,到時候給你發短信好了。”
她也沒有再說什么,直接掛斷了。
大雄看我打完了,問道:“章思怡嗎?”
“那還能是誰啊?”我說,“快跑,公交車來了!”
盡管已用盡全力,我們還是晚了一步,公交車毫不留情地在我們拍馬趕到前關閉了車門,任憑我們像被唐僧驅逐的孫悟空一樣邊跑邊喊:“師傅!師傅!”
那天晚上熱力貓的氣氛很一般,是幾個不知名的小樂隊拼湊起來的演出。任憑樂手在臺上想方設法地調動現場氣氛,大多數觀眾還是抱著肩膀冷冷地看著。我們都有些掃興,演出還沒結束就開始往外走,準備找個地方吃點燒烤。剛走到門口,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驚愕地轉過身,看到一個梳著馬尾辮的男人沖我微笑道:“哥們兒,還認識我嗎?”
我愣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曉東呀!當然認識了。”
“你這是每周末都來是嗎?這兩位是你哥們?”他問道。
“噢,是我同學。”我把方方和大雄介紹給曉東,然后又轉過頭來向他們解釋說曉東是我上周和章思伊過來玩時認識的。那天演出結束的很晚,出來時打不到車,正好曉東朋友的車里還能再坐倆人,就把我們給帶上了。
“曉東是搞英倫搖滾的,是他們樂隊的主唱,在熱力貓這兒挺有名的。”我說道。
曉東連連擺手:“別這么說,人家現在不帶我玩了,沒看我這兒孤家寡人地看演出呢嗎。”
“怎么回事呀?”方方問道。
“嗨,那說來話長了。”曉東上下掃了我們仨一遍,“你們這是要出去?”
“對,我們出去吃點東西,一起嗎?”
“那走著唄。”曉東笑道,“臺上這哥兒幾個我也是實在看不下去了。”
街上的燒烤排擋大部分都坐滿了,我們轉悠了半天才在一個街角找到了空桌子。大雄負責點菜,這家伙是典型的肉食動物,光是羊肉串就要了四十串,搞得大排檔的老板娘一臉驚恐。方方趁著點菜的時候直接去人家冰柜里拎回來一打啤酒,以前他滴酒不沾,自從失戀后就開始沉迷于酒精,可惜沾酒就醉,到頭來大部分酒還是被其他人喝了。
曉東說現在有個小公司要簽他所在的樂隊,但是希望他們的風格向流行朋克轉變。這樣的要求對他來說無法接受,但是樂隊的其他成員都很希望簽約,他們談了很久,最后還是鬧掰了。
“人家大不了不要我了,重新找個主唱,”曉東喝了口酒,苦笑道,“我呢?難道自己再另組個樂隊?”
“那有什么不成的?”方方接腔道,此時他剛喝了半瓶,但是眼神已經開始游移不定,說話也有些大舌頭了,“實在不行我們跟你混唄,我們也都會樂器。”
“真的假的?”曉東驚訝道。
我剛想說“別當真”,方方就自顧自地說:“我從小就學古典吉他,后來又專門找老師學過民謠。大雄電子琴七級,再學學合成器當個鍵盤手估計也沒問題吧?”
曉東的眼睛瞪大了些,把頭轉向我:“那你呢?”
方方現在已經無法阻擋了,他攬過我的脖子,自豪地向曉東介紹:“這哥們初中時就組過樂隊,玩貝斯的,技術有點糙,但是到了臺上特有范兒,迷倒多少初中無知少女呢。”
我被方方以鎖喉的姿勢摟得極不舒服,又無法掙脫,只得無奈地沖曉東笑笑。這時曉東看我的表情已大不一樣,吩咐老板再上一打啤酒,然后激動地宣布今晚上樂隊就算成立了。
“什么樂隊?”大雄茫然地抬起頭問道,前面的小桌子上全是他丟棄的羊肉串簽子。
那天晚上我們喝到很晚,四個人打了輛黑車回去。先把曉東送回家,然后我們仨才回學校,中間方方還吐了一次,為此司機多要了十塊錢。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感覺大腦一片混沌,在床上躺了半天才勉強掙扎起來。灌下一杯涼白開,我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驚覺自己竟然也組了樂隊。方方說我初中時玩過樂隊確實不假,但樂隊只存在了不到一個月,很快就被老師以影響學習為名取締了。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又撿起了自己的青春夢想,不由得有些激動。
我拿起手機,打算給章思怡打電話通報這一好消息,卻見昨晚她發來的兩條短信還孤零零地躺在手機屏幕上。每天晚上她睡前都要和我道聲晚安,我也都會回復一個晚安。
第一條看得我有些緊張:“怎么還不給我打電話啊?是不是又喝多了?一跟哥們混一起就把我忘了,不理你了!”
我慌張地點開第二條,懸著的心又“噗通”一下落了地。
只有兩個字:“晚安。”
2.六月底
好不容易忙完了考試和各種論文,我們的樂隊計劃也終于走上正軌。曉東聯系了排練室,說是圈里挺有勢力的一個朋友開的,價格公道,于是我們相約周五過去進行首次排練。
章思怡對我們組樂隊的事情很不以為然,她常常提醒我不要總和曉東混在一起,說這個人的背景難以了解,而且看上去不像好人。
“可是你也不了解曉東啊,”我每回都這樣辯解道,“再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還坐過人家的車呢,怎么一點也不留情面啊。”
然后章思怡就會說:“那又不是他的車。你看他混來混去的像是有車的人嗎?”
盡管如此,我們第一次去排練的時候章思怡還是跟了過去。排練室在一個樂器行的隔壁,似乎老板是同一個人,膀大腰圓還剃了個光頭。根據飽吹餓唱的原理,我認為他應該比較擅長小號一類的樂器。
曉東很熱情地上去跟光頭打招呼,說是要租排練室。然而光頭卻只是很冷漠地點點頭,似乎沒有流露出熟識曉東的樣子,隨后報出了一個高于曉東原本說的價格。
“不是一直30一小時嗎?”曉東尷尬地笑道。
“那是以前。現在什么不漲價呀,我租排練室不也要吃飯嗎?豬肉漲價了、方便面漲價了,我這兒就得漲價。”
曉東不屈不撓道:“能不能便宜點兒?我們樂隊這幾個都是學生,沒什么錢。”
“我看現在就學生有錢。”光頭冷笑道。
方方沉不住氣了,一把拽過曉東:“別跟他廢話了,哪不能排練啊,還非吊死在這一棵樹上嗎?”
光頭轉身往回走,吊高嗓門道:“不送。”
“老曲這人以前不這樣,真沒想到變得這么快,”曉東慨嘆道,“當年他在這兒辦錄音棚我還借過錢給他。”
“算了算了,咱們去別的地兒唄,大雄昨兒上網找了好幾個排練室呢。”我勸道。
曉東垂頭喪氣地跟我們往外走。我扭頭去找章思怡,看到她嚼著泡泡糖專注地盯著曉東的背影,然后緩緩吹出一個粉色的泡泡。
啪。
3.七月初
我們在學校附近找到了一家排練室,是個地下室,但是價格相當便宜。大家都沒什么事,因此一周能排練三四次。曉東原來的樂隊有幾首歌,他說都是他寫的,當初走的時候說好以后大家都能唱,于是我們就從排這幾首歌開始了。曉東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個鼓手,沒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讓大家叫他紅桃。這哥們兒人還不錯,就是很愛激動,常常排練著自己就嗨了起來,鼓點脫離整個旋律而單獨凸顯出來,人也隨著節奏瘋狂地搖頭晃腦。
章思怡對紅桃的評價再準確不過了:“看上去永遠都像喝多了似的。”
一個周末,某著名樂隊要到熱力貓演出,曉東認識樂隊的人,于是把我們都帶了進去。那天的演出算是熱力貓難得的盛會,很多圈里人都去捧場,只容得下兩三百人的熱力貓硬是擠進去五百多人,現場熱得讓我想起初中時參觀煉鋼廠時的景象。
曉東領著我們和各種不同的人打招呼。小有名氣的樂手、唱片公司的經紀人、酒吧的老板或者干脆是長期混跡于livehouse的搖滾老炮。大多數人對曉東不甚熱情,基本上都是點點頭一笑而過。偶爾幾個熱情的人估計和曉東也不熟,還有一個人指著章思怡沖他笑道:“喲,又搞上一個?還不介紹介紹?”
曉東趕緊說:“沒有的事,是這兒哥們的女朋友。”
然后對方也向我賠禮,我只好擺擺手表示沒關系。
演出一開始,整個現場就躁動了起來,人們瘋狂地pogo,彼此撞來撞去。每隔幾分鐘就會有人激動地沖上臺將樂隊成員挨個親一遍,然后瀟灑地跳進人群中,任憑大家用手將其傳來傳去。
等到演出結束時,我們所有人都累癱了。大家甚至沒力氣挪到大排檔吃夜宵,于是就近找了個小賣部門口席地而坐,直接拉來一箱啤酒開喝。章思怡今天難得地興致高昂,以前很少喝酒的她很干脆地接過了曉東遞過去的啤酒。
我們談起了樂隊的計劃。方方說搞樂隊就要搞成今天演出的樂隊這樣才算成功,大雄不屑地提醒他有的是更好的樂隊,讓他有時間回去找找Oasis、ColdPlay的現場視頻。
曉東說我們的排練挺順利,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能登臺演出了。他認識一個頗有名氣的樂隊八月份要辦專場,他可以聯系一下,爭取能拉來暖場樂隊的活兒。
我們越說越激動,有那么一陣甚至感覺自己已經是個像模像樣的樂隊了,大腦里盤桓的都是披頭士、槍花演出時的盛況,并深信我們離那樣一天也為時不遠。到最后,所有人都喝高了,連章思怡都伏在我的肩頭開始高唱我們這兩天排練的一首歌,大家一致認為她應該加入樂隊擔當主唱,讓曉東當跟班。
后來不知誰又說起我們應該一起出去玩玩,大家都很贊成,開始說要去露營,很快討論又轉向了海濱,然后就因為我們都醉得人仰馬翻而停止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感覺頭疼得厲害,怎么也回憶不起來昨晚是如何回來的。大雄此時仍在酣睡,我看了下表,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
這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章思怡。
“喂,大懶蟲起床了嗎?”
“必須沒有好嗎。”我有氣無力地說,忽然醒悟道,“對了,昨晚上你怎么回去的?”
章思怡嗔怪道:“還說呢,你們幾個昨兒醉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曉東找了個朋友開車過來把你們挨個送回宿舍,然后又把我送回去才走的。”
“哦,那真是辛苦他了。”我用朦朧的聲音說。
“行了,別睡了,快起來吧。”
“別,我今天真沒力氣陪你逛了,明天,明天行嗎?”
“不是啊,曉東聯系了車,五點就到你們宿舍樓下,你快把大雄和方方也叫醒。”
我迷惑道:“干嘛呀?”
“去北戴河啊,昨兒不是說好的嗎?”章思怡歡快地說。
我從床上一下子坐了起來,頭頂狠狠地撞在了上鋪的床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然后應聲而倒。
“你怎么了?”章思怡在電話另一邊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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