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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秒倒數  文/何璇

第九章    我的叔叔于勒

  我的家庭是一個并不富裕的人家。和每個家庭一樣,永遠睡不醒的父親年復一年穿著同一件外套每天清晨匆匆離家,傍晚疲憊不堪地將微薄的薪水交給面帶愁容的母親,卻也只能勉強滿足家中基本的花費。事實上,我一直不愿意靠近父親,因為那件外套上永遠沾滿了風干的塵土和古怪的卡車機油味。但很多時候我不得不那么做,學校層出不窮的收費項目使我不得不向父親攤開手掌。“我早晚要將你們學校拆了!”每次當他從外套中摸索出皺巴巴的零錢時,總是這樣嘀咕。但我知道,他也僅僅是說說而已,父親是我所見過的最老實的人,我敢保證打賭即便他走在街上被強盜扒光了所有的衣服,也只會回家嘀咕那么兩句,就那么兩句而已。

  母親因為我們生活得不寬裕很感痛苦。她必須將一個銅幣掰成兩半,再掰成兩半地使用。家里所有的東西自父母結婚后就未曾整新,倉庫里堆滿了趁著減價搶購回來的便宜貨。我最大的姐姐安麗絲有一個訂婚三年的未婚夫,卻一直因為我們湊不起足夠的嫁妝而遲遲沒有成婚。圣誕節的所有禮物幾乎都是母父親自制的,我擁有的唯一一個買來的圣誕禮物,是一本看上去并不是很新的介紹美洲的圖畫書。家用不夠、姐姐的嫁妝不夠,母親甚至曾經抱怨為什么我不是一個女孩,這樣可以節省下一大筆購置男孩衣服的費用。

  除去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我的家庭還有兩個親戚——住在鄉下的祖父,和一直在美洲經商的叔叔于勒。我對祖父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八歲那年的那次拜訪。他看上去是個很精神的老頭,似乎能活一百二十歲,而且脾氣又固執又壞,說話時會發出火雞一般咕咕的聲音,但卻十分洪亮。祖父住的地方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柵欄的門掉了一半,屋子里彌漫著干草和劣質酒精的氣味,我十分懷疑這些古怪的味道是如何從他那碩大的紅色鼻子里過濾進入肺部而卻又能使他保持健康的。總的來說,他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脾氣很直爽。但是出于莫名的原因,他似乎非常痛恨小兒子——這從他提起于勒這個名字時抽動的面部和額角的青筋可見一斑——也不愿意離開鄉下。當父親邀請他搬到城市里與我們同住時,他的回應十分直接——抄起掛在墻上的來福槍,惡狠狠地將我們趕出了家門。“我永遠不會離開這里的!”當我回到家中,很多天后,祖父的聲音還時常出現在夜深人靜的夢境里。

  至于我的叔叔于勒,這個在祖父口中那個“十足的混蛋、敗家子和無恥的小偷”,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是從未出現過的。然而,我對他的印象卻相當不錯。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從美洲寄信回來,雖然簡短,但卻令人精神振奮。“我在這里生活的很好。”他常說。有時還會夾雜著幾句關于美洲的描寫。“這里真是棒極了。人們很熱情,工作也很順利。天氣不好也不壞,能看到比法國更高大的樹和叢林。”這是個有趣的現象。當你有一個比你生活得好的親戚的時候,你往往不會沮喪,反而會很高興,感到至少在貧乏的生活中還有值得慶祝的事情,那份滿足感會潛移默化地沁入你的心中,甚至開始暗暗期盼他會愿意提供些小小的福利。姐姐們也不再吵著想去買新裙子了。或許他們在期待著有一天,于勒會帶著最時髦的新款裙裝出現在我們家門口。這種熱切而卑微的愿望成為一種信仰的力量,這種帶有熱度、具有傳播性的幸福感,作為讓我們從乏味拮據的生活得以窺見外界的平臺,于勒的信已經成為了是我們家難能可貴的娛樂形式。“我不指望他能寄錢回來,”母親在父親念完信后抬頭微笑,“但我真的為有這樣一個親戚而感到驕傲。”父親在一旁附和著,往往擦拭著額頭——應姐姐們的要求一而再、再而三地閱讀,或許真是難為他了。

  所以與之相比,我曾經聽到的那段父親與母親的對話,就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那天我半夜醒來,半睡半醒間,我聽到細碎的聲音伴隨著橙黃色的燈光透過門縫溜了進來。那明亮的光源有著莫名的強大引力,讓我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

  我過得很好,這里一切順利……這么說怎么樣?父親的聲音。

  已經用過太多遍了,孩子們也會厭倦的吧。母親的聲音。

  或許可以寫寫礦石……你看這句……南美洲礦物資源豐富……我們可以說發現了閃閃發亮的石頭。

  不同顏色的。

  恩……不同顏色的。

  這樣看上去好多了。

  是啊。

  那么就這樣吧……很久沒回來,十分想念你們……這里有許多閃閃發亮的石頭,有著不同顏色,真希望你們能來看看……

  好的,就是這樣……

  片刻的靜默后,對話聲逐漸微弱下去,被見紙張的翻動和衣料的摩擦聲分割得支離破碎。我努力靠近,卻依舊只能聽見只言片語。

  這次……多少……父親低聲地詢問。

  五法郎……不能再多了……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

  可是……我弟弟……

  他的工作……我們已經盡力了……

  一直……資助……

  家庭……

  約瑟?!

  對話中斷了。

  母親試圖壓抑尖叫導致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被掐著脖子的雞。我望著她,看見她驚懼的瞳孔中茫然的自己。

  你聽見了什么?父親一邊小心地掩上房門,一邊低聲問我。

  我什么都沒聽到。我回答道。

  不要欺騙我!母親很快鎮定了下來,板起面孔,就像每次她從我學校回來那樣。

  好吧,好吧。我說。我聽到你們在說寫信的事。別的就什么也沒有了。我知道,雖然我很想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但是,至少現在,不是一個好時機。

  父親看上去很挫敗,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掌撫著額頭,就像小時候我找到了藏在櫥柜頂上的水果糖時他露出的表情,甚至比那更加的痛苦和傷心。

  聽著,約瑟。母親走過來攬過我的頭,緊緊地擁抱住我。這是只有我和你父親知道的秘密,現在又加了一個你。所以不管你聽見了多少,你都不能告訴任何人。

  安麗絲和瑪格麗特也不行么?

  安麗絲和瑪格麗特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的秘密,知道的人多了,這個秘密就不值錢了。所以,你能做到嗎?

  我想我可以。請原諒我這么草率地答應。畢竟,對于一個孩子而言,能夠參與成年人的秘密,是一件那么值得驕傲與自豪的事情。

  你允諾?

  我允諾。

  于勒的信依舊充滿著魔力,伴隨著姐姐們無限的憧憬、母親的微笑和父親不斷擦拭的汗水,時間在貧困的生活中飛逝而去。為了遵守這個我一知半解的值錢的秘密,我未曾告訴任何人那天發生的事。當時光一天天過去,記憶一天天模糊,我甚至懷疑或許腦海中那段不清晰的影像只是我臆想的夢境。

  年復一年,姐姐們還是沒有得到夢寐以求的裙裝,桌椅還是一如既往地搖搖欲墜。我們吃著如一的濃湯和牛肉雜燴,在路過散發著魚子醬和鵝肝濃郁香氣的豪華飯店門口悄悄地吞咽口水。然而信給我們帶來快樂與希望,讀信是我們唯一不厭倦的家庭活動,那些被小心收集捆扎的紙片整齊地擺放在柜子里,像一個儀式般被尊崇著。這種感覺很奇怪。對于一個未曾想見的人,你不知道他的長相、性格,準確的說你對他一無所知,卻因為你聽著他的信聽了許多年而仿佛熟稔的像是隔壁的鄰居,并寄予著眾多飄渺的希望。在閑暇的時候,我時常會想,我的叔叔,于勒,他到底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在我十五歲那年,眾多孩子般漫無天際的夸張幻想終于被現實推翻。

  于勒回來了。

  總的說來,十五歲那年發生了許多的事。夏天的時候,我的祖父過世了。得知死訊的當天下午,父親帶著母親、姐姐們和我一同趕到了祖父的住所。這個居住在鄉下農莊的可憐老頭,守著他的幾畝薄田,終于去天國找他的老伴了。據說因為獨居,他在死后三天才被發現,在酷熱的小木屋中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惡臭。

  喪事辦了許多天,雖然沒有邀請鄰居和朋友參加喪禮,但是購置棺材與墓地依舊花費了不少錢。那段時間,母親的臉總是浮腫著的,像是已經有一個月沒有睡覺;而父親向城里的工作請了假之后,仍舊早出晚歸,時常不見蹤影。家中人來人往,教會的。雜貨店的。棺材店的。

  有一個一身高級西裝、夾著真皮公文包的青年人來的最為頻繁,他帶來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文件,上面滿是令人費解的字母與數字。父親時常就這些文件和他商談,但他們的交談很快很輕,在陰郁的天氣中被水蒸氣模糊了嗓音。父親悲傷而滿帶疲倦的臉龐在那個漫長的秋季成為我最清晰的記憶,晃動著的,在烈日下蒸發,融化。

  回到家中的第二天,我正在閣樓上做作業。母親熱情的招呼聲從大門口傳來。

  “孩子們,快過來,你們的叔叔于勒來了!”

  于勒?當這個名字墜入我的腦海中,我陷入了短暫的空白。這個名字陌生而熟悉,充滿著誘惑的熱度,讓我經不住一陣戰栗,像是在最酷熱的天氣被澆上一桶冰水。于勒!是那個于勒!我的叔叔于勒!

  我丟下筆,以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速度一路從閣樓沖了下來,帶倒了兩個放在墻角的瓶子——而顯然,我不是唯一一個這么做的人——我那兩位視美貌勝過生命的姐姐一個歪著頭發,一個光著腳,甚至在我前面沖到了門口。

  那里站著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人,身邊放著鼓鼓囊囊的行裝。他同我的父親有六分相象,一模一樣的眼睛、蜷曲的黑色短發,但是鼻子要比父親更挺拔些,皮膚略黑,戴著寬沿的帽子。他大步走進屋子的候帶著陽光的溫暖氣息,大衣上能夠聞到泥土和青草潮濕的氣味。看得出他因為旅程而勞累,卻竭力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孩子們,你們好!初次見面,我是于勒。”他向我們走來,因和善地笑著而露出整潔、白亮的牙齒。“你是安麗絲吧?已經變成一個漂亮的姑娘了呢!那你一定就是瑪格麗特了?我看過你的照片,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可愛。”我扭頭,看見兩個姐姐激動地滿臉通紅,被贊美的時候露出有些驕傲又有些羞澀的表情。“至于你,小子,”他轉過身,彎下腰,溫暖的大手拂過我的頭頂,帶著我未曾感受過的親昵。“約瑟,是么?”我抬頭望著他,望進他密林般墨綠的雙眼,在那里看到緊張而羞怯的自己。

  無論怎么看,于勒都是一個令人很難以厭惡的人。無論是從整潔清爽的外表,開朗和煦的笑容,令人安心的高大身影,還是看上去不菲的禮物,都在瞬間獲得了我的好感。當他將一瓶渾身閃耀著金光的上品白蘭地放置在我們那張搖搖欲墜的桌上的時候,父親立即站立起來,漲紅著臉,顯得十分局促不安:“這……這實在太貴重了……”母親不停地捋著頭發,緊張的目光在父親與于勒之間游移。“嘿,親愛的哥哥”,他安撫般拍著兄長的肩膀,“我們這么多年沒有見面,這只是個小小的禮物罷了!”父親最終被于勒按在椅子上,母親則去廚房尋找能夠待客的茶水。

  姐姐們拿著于勒帶回來的裙子歡天喜地地進房間試穿。我則得到了一個嶄新的鸚鵡標本。它有鮮艷的羽毛和堅硬的喙,像驕傲的斗士昂首挺立在木制的底座上。在我尋找能夠放置它的最佳位置的時候,父親他們終于在客廳坐定,我聽見三股混雜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夏蟲般單調而枯燥的吟唱。

  “父親留下了多少錢?”于勒說。

  父親低喃了一個數字,像是羞于啟齒,又像是怕被人偷聽得去。

  “好像不多啊。”

  “鄉下的生活雖然花費少,但是收入也不多,這些已經是包括了對土地和房屋的估價的書的最后數字了。”母親說。

  “那么哥哥,你們有什么打算?”

  “我是這么想的,我們可以分成兩份,于勒,”父親說,“你知道,一份給你,一份給我們。”

  “具體怎么分呢?”

  父親嘟囔了一聲,口中吐出支支吾吾的句段。我猜他其實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讓一個連油費都時常加錯的卡車司機來劃分家產,確實有些困難。

  “聽著,哥哥。既然這些錢不多,”于勒的聲音緩慢而堅定,溫柔地打斷了父親。“那么就都給我吧。”

  啪。

  杯子落地的聲音。

  水聲汨汨地傳來。

  屋子里陷入了一場可怕的靜默,我試圖屏住呼吸來維持此刻的寧靜。水聲被地板吸收,發出滋滋的響聲,然后滲入地板,只有姐姐們在屋內的交談聲在模糊中顯得遙遠。

  “這是什么意思?我想我不太明白……”母親不太確定地說。

  “正如你所聽到的,”于勒輕快地說。“將父親的遺產都給我吧。”

  “……都?”

  “所有。”

  “于勒,你必須知道這樣一個事實,”父親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聲音聽起來雄厚、莊嚴一些,然而在我看來卻仍舊是徒勞——至少穿過半掩的門,我依然感覺到他的無力。“確實,我支持著你的雄心,因為我相信你的才華。但是,你也應當知道,我的家庭也并不富裕。父親的遺產,對于我的家庭而言,或許是一次轉機。”

  “但是你卻堅持下來了!”于勒用夸張的口吻大聲地說著,聽起來像是在高唱贊頌神明的圣歌,卻完全無視了父親后面的話。“哥哥,你比那個石頭做的老頑固開明的多,也有理性得多!你一直知道該做什么!”

  “于勒,聽我說。”母親吶吶道,“我們并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但是你也看到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成功……”

  “失敗是暫時的,”于勒輕快地說,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此刻嘴角的微笑。“我堅持了那么多年,沒有理由現在放棄。”

  “但是……”

  “所以我需要錢。只要堅持下去,失敗是暫時的!”

  “成功不一定要靠金錢堆砌……”父親輕聲道。

  “不不不,親愛的哥哥,你不明白。”于勒的的語調變得輕柔而充滿耐心,像是在教導一個嬰兒如何自己走路,“在美洲做什么都得花錢。購買設備、打點關系,想要成功,就不允許貧窮!”

  “可是你又取得了多少成就呢?多年來,我瞞著父親悄悄寄錢給你,你又獲得了什么呢?什么都沒有!我只知道家里一天天的貧窮,而我的弟弟卻還在海的對面抓鳥!”父親變得有些激動,音量也不受控制地漸漸響了起來。

  “我已經將美洲鳥類分布的研究報告遞交給了學會,他們很欣賞我的觀點,并告訴我如果我能夠遞交更深入的論文,他們就將會考慮收我入會。”此刻的于勒像是一個急于炫耀自己第一幅畫作的孩子一般洋洋得意,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所以,哥哥,我馬上就要成功了!長久以來,你一直瞞著父親寄錢給我,不就是等待這一天嗎?我的夢想實現的那一天,我成功的那一天!”

  “可是于勒,”父親的聲音充滿著疲憊。“我們欠著約瑟的學校兩個法郎。安愛絲因為付不起嫁妝到現在還沒能與未婚夫結婚。她已經二十九歲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家里的一切,無論桌子,椅子,還是櫥柜,餐具,我們也用了有將近三十年。我們也需要錢。比你需要的多得多。”

  于勒不再做聲。談話再度陷入了僵局。

  許久后,母親遲疑地說。“或者,那么,于勒,你給我們……留幾個法郎,可以嗎?不用太多,至少讓我們把欠著學校的錢還了,然后還有安麗絲的嫁妝……”

  “親愛的大嫂,”于勒的聲音顯得彬彬有禮,略帶沙啞與低沉,充滿著魅惑的力量。“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這筆錢實在不多。無論怎樣分,落到我們雙方的手中都顯得所剩無幾。與之相比,還不如全部給我,讓我更快取得成功。”

  “難道就不能看在我們過去一直寄錢的份上……”

  “哥哥,這么說吧。事實上,這些錢對我而言還遠遠不夠。但是,把錢給我,是最理性的選擇。我相信你也明白,這份事業對我的意義。我只希望你能夠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我是你的弟弟,你最親的弟弟啊!”

  “于勒……”母親無力而細小的聲音帶著些許的比往日更沉重的愁苦,“一點兒也不行……?”

  “……很抱歉。”

  我躡手躡腳地來到客廳的門邊,透過門縫看父親親蒼白的臉色和母低聲的啜泣。

  “好吧,好吧……你是我弟弟。”父親低垂著頭喃喃自語。“我是你的哥哥啊……”他的臉上帶著不知所措的神情凝視著地板,仿佛那里有成堆的法郎。他似乎在那一個瞬間迅速變老,

  我逐漸明白了一些事情。或許祖父也并不是從一開始就討厭這個擁有陽光般燦爛笑容的小兒子,或許我的家庭并沒有那么貧窮——如果我沒有一個有著遠大志向的叔叔,或者一個對弟弟無私奉獻的父親。然而,所有的假設畢竟都是假設,它永遠不能變成現實,對嗎?

  晚餐依舊是牛肉雜燴,綠色的豌豆浸泡在散發著酸味的番茄湯里。父親將家中儲存的所有威士忌都拿了出來,房間里立即充滿著令人愉悅的麥酒的香氣。父親喝得很謹慎,許久才續上一杯;而于勒則顯得很高興,一杯接著一杯地倒酒,興高采烈地向我們講了很多關于美洲的事,講那些高聳入云的樹木,掠過頭頂的飛鳥,還有閃爍著各色光澤的美麗石頭。當透過信件所得知的那個美麗而未知的世界由那個長久以來的見證者親口描述時,熟悉的內容也變得新鮮而生動。他說到他在美洲的叢林里搭救了一個法國商人的驚險故事,惹得安麗絲和瑪格麗特陣陣驚呼。“托維克多先生的福,”他說,“知道我要回法國的時候,就是他送給了我一瓶那么好的白蘭地!”

  所有人都在愉快地交談著。母親在一旁為我們舀湯,笑得很安靜。之前我所窺到的那份愁容,或許是隱退了,或許是掩蓋了,然而我卻相信生活對于一些人而言就是這樣,一切,就都是接受與滿足而已。

  一切甚至比往日一樣美好。說實話,家中的氣氛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棒了。此刻父親不再為工作而疲憊,母親也不再為生活而發愁,和于勒在一起時,我們都被他牢牢地吸引著,忘卻了平日里的憂慮,在他的言語間與他重溫那段漫長而奇幻的旅程。

  晚餐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像那些坐在飯店里的有身份的人那樣,打開了于勒帶來了白蘭地,一邊享用餐后酒帶來的烈性與灼燒,一邊繼續之前的談話。于勒有些醉了,他開始時不時地喃喃自語,抱著酒瓶,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唱起了古老的南部歌謠。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父親起身應門。

  當一切都收拾妥當,姐姐們纏著于勒再多說些關于美洲的歷險故事,而父親卻還沒有進屋。門外傳來了一個我并不熟悉的男人的聲音。他似乎是向父親通知了件什么事,很快便匆匆走了。然而父親卻一直站在門口,遲遲沒有轉過來。

  母親甩著手上的水,揚聲問道:“菲利普,誰來了?”

  我看到他沉重的背影,一瞬間竟有著令人窒息的力量。母親或許察覺到了什么,略有些緊張地走到父親面前,輕聲詢問。

  “……怎么了?”

  “對方……退婚了。”

  這或許是個大消息。我漫不經心地靠在餐廳的椅子上,一邊小心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思索著這件事時候該去告訴安麗絲。

  “哦……天哪……”淚水在燈光下閃爍著光芒,母親蒼白的臉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過去。“他們……怎么能……”

  父親無聲地擁抱著她。將下巴枕在她的肩膀。“時間拖得太久了……他們說很抱歉,無法再等下去了……”

  “可是……可是……”母親試圖說些什么,卻在哽咽中詞窮,成串的眼淚沾濕了她的臉龐和父親肩膀,但一切也只是無力的徒勞。

  我知道這件事情對她打擊很大。畢竟,附近同齡的姑娘們早早地出嫁了,能讓安麗絲在三十歲之前嫁出去,是母親目前最大的愿望。我還記得三年前訂婚成功的那天晚上,我們破天荒地吃上了用大塊牛肉做成的蔬菜牛肉餡餅以示慶祝。這對安麗絲而言或許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我是說,她在有些時候看上去傻乎乎的——但是對于母親來說,卻足以讓她感到羞愧的想立即死去。

  “三年了。確實太久了……”父親低低的嘆息,混雜著母親輕聲的哭泣聲,在銀白的月色中顯得格外清晰。生活永遠那么殘酷。即便它看上去那么美好,即便嘗試著去熱愛它,卻總有一些事,一些人,會將偽裝的粉飾太平擊敗的潰不成軍。

  “母親,于勒好像喝醉了!”安麗絲在屋里高聲說道。她的臉因為酒精而漲的通紅——我可憐的大姐,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沒人有要的老姑娘。“他確實喝了太多的酒啦。”瑪格麗特在一旁咯咯地笑著,用手指卷著頭發。我走進屋,看見于勒半趴在桌上,燈光直射的那半邊臉帶著迷離而滿足的神色。他手中還抱著那瓶金光閃閃的白蘭地,像一頭貪婪的熊,睡得昏沉。

  母親有些茫然地抬起頭,視線越過父親,投射在于勒的臉上。她試圖脫離父親的懷抱,卻被父親拉住。

  “聽著,親愛的。”遲疑許久,不遠處的父親仍舊沒有回頭,用從未有過的堅定語調,顫抖地這樣對母親說。“這是一個機會。”

  于勒那晚之后不告而別。“他若不那么早出發,就趕不上他的船了。”母親在準備早餐的時候如此平靜地回答,父親在一旁撫著額頭,似乎昨夜的酒精也在他的身體里發作。“我要上班去了,早飯不吃了。”他嘟囔著,披上那件古老的外套。

  那瞬間,我在飛揚的塵土中,聞到一股海水的咸味。

  父親終于在那個穿著西裝的青年人那里簽下了文件。家里的桌子換了。還有椅子、櫥柜和餐具。安麗絲在得知婚約解除后非常配合地痛哭了一場,但很快,母親就幫她物色了一戶新的人家。這一回,父親附上了足夠的嫁妝。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安麗絲不失體面地出嫁了。與此同時,母親也開始幫瑪格麗特尋找丈夫,她似乎并不在為家用而發愁。我們已經不再吃濃湯和牛肉雜燴了,也不用再吃放了一周的長棍。事實上,父親還曾在母親生日的時候帶我們去那家看上去十分奢華的飯店品嘗了魚子醬。

  即便于勒不再寄信回來,一切卻比過去變得更加美好。但是美好中透著詭異,始終有一個朦朧的場景讓我看不清晰。那到底是什么?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幸福的存在。是的,每個人都感到幸福。

  故事到此本應結束,畢竟這是一個令人無比滿意的結局。然而,我還是想多補充幾句,或許這只是個毫無根據的猜測與巧合。

  二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出海。我通過打工攢夠了足夠的錢,和朋友一起去海外的小島上旅行。在船上,一個佝僂的老水手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靠坐在角落,穿著破舊的大衣,口中不斷發出鳥類一般尖銳的聲音。他的身材高大卻行動遲緩,黑色的鬈發從帽子里不安分地跑出來,墨綠色的眼睛警戒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覺得他的模樣有些熟悉,但卻一時難以分辨。

  當我向那個蓄著長髯的中年船長詢問時,他抽著雪茄,漫不經心地如此回答:“那個人是五年前我們在附近的海域上打撈上來的可憐蟲。他一定是喝醉失足掉進海里的,看那樣子可是在海里泡了整整一夜呢。這家伙看上去似乎很精明,實際上,他在被救上來之后發作的寒熱中變得神經失常,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感到有些悲傷。即便在無比的幸福中,卻依舊萌發出的悲傷。

  海風吹過,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咸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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