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會痛先生（2）

　　“孩子，讓媽媽好好看看你……”那女人說著，將手撫上了不會痛先生的臉頰。她的淚水把妝都花了，睫毛膏在她的眼睛旁留下兩團滑稽的黑圈?！澳愣奸L這么大了……媽媽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

　　不會痛先生似乎還保留著童年時代的本能。他感到自己一點也不排斥與他分別了二十余年的母親的親密觸碰，他甚至在這位生理與名義上都應當是他母親的女人的連聲道歉中尋找到了長久以來缺失的寬慰——過往的記憶被翻了出來，這種滿足感就像是一份很久以前因為缺損而沒有拼成的拼圖，久得你都快忘記了它的存在，卻又在忽然有一天找到了丟失的最后一塊。坦誠地說，他并不怎么怨恨獨自長大的經歷，但卻也和每一個呆在孤兒院的平凡孩子一樣有過的對家人渴望——尤其是那份遙遠的溫馨美好其實并沒有真正被淡忘。

　　“你……過得好么？”男人問他。

　　“恩。”不會痛先生木訥地點了點頭。思前想后，他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告狀說九歲時有人搶了他的玩具？抱怨在五歲的時候被個子高的孩子欺負？或者談談十五歲那年不小心摔斷了腿還去上課，直到體育老師發現他跑步時的異樣才把他送進了醫院？哪怕是今天一天，就有很多事值得說吧。

　　但他覺得，這些事在此刻忽然不值得一提，于是只能作出這樣簡單的反應罷了。與父母重逢的場景他并不是沒想過——事實上，這種想象占了他童年很大部分的時間。然而，只有這樣平淡的開頭是他所料未及的。這讓他幾乎都相信了自己這些年確實過得和每一個平凡孩子一樣快活。

　　“那就好。我們也都挺好的。”父親說?！凹依锓孔記]搬，還是在隔壁那個街區?！?/p>

　　“隔壁？”雖然時隔多年，不會痛先生還是記得當時自己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來到現在自己住的地方。

　　“對啊。唔，走路的話也只要半個小時，意外的近吧！”

　　確實很意外。現在想來應該是當時年紀小，把短短的路程當做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看待，也就絕了自己回去的念頭，傻呆呆的等在原地。當然，不會痛先生沒有愚蠢到問出“既然那么近為什么沒來找我”這樣的蠢話。他直覺地認定這個問題得不到他期望的回答。

　　“還有，你哥哥，現在在外包公司找個了工作，去年已經結婚了?！?/p>

　　對了，我是還有個哥哥。不會痛先生在心里默默地想。可是至于他長得什么樣、有怎樣的脾氣，他卻是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那是一個像陌生人一樣的哥哥，或者說，是一個被叫做哥哥的陌生人。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反應不能太過淡漠——畢竟現在在討論的人，是自己的哥哥?！鞍?，那樣真是太好了。”他聽見自己這么回答。

　　“好什么呀，只是個小職員?！蹦赣H終于哭完了，她邊抹著臉——這她的妝化的更厲害——便抱怨似地說，“每個月五六千塊錢，只不過比隔壁家的兒子多個兩千塊罷了……”

　　而事實上，五六千元的收入在小小的街區已經算的上是相當不錯的了。不會痛先生想到自己兩千塊錢的打字員工作，不禁有些汗顏。不過所幸父親打斷了這個讓他如坐針氈的話題。

　　“哦對了，”他在桌下并不很明顯地踢了母親一腳，結束了她關于收入的絮絮叨叨，然后開始掏出了錢包?！澳氵€有個妹妹?！?/p>

　　“妹妹？”

　　“是的。比你小七歲，還在上學呢。”

　　不會痛先生接過錢包，看到在擺放行用卡的透明夾層里，有一張兩寸左右的照片。那是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女孩。皮膚白嫩，睫毛濃密，臉上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怎么看都是個討喜的小姑娘。但也僅此而已了。如果說哥哥起碼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話，那這個妹妹就絕對是從天而降的?？粗@張照片就像看著其他白白凈凈的女高中生相片一樣，難以激起他任何的情緒波動。

　　他抬起頭，看見那對夫婦仿佛期待著什么似的望著他。他有些窘迫地咽了咽口水，略帶遲疑地評價道：“恩……很漂亮?！?/p>

　　“當然！”母親顯得很高興，又有點驕傲地回答?！拔疫@個女兒呀，學習又好，人也乖巧聽話，活脫脫就是個小天使呢……”可是接著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忽然沉默了。而父親在把皮夾遞出后也就不再言語，于是房間里的氣氛變得靜謐而詭異起來。不會痛先生相當不會應付這樣的場面，但他覺得作為主人自己有義務說點什么。

　　“呃……發生什么了嗎？”

　　他絕沒有想到這句話仿佛一個特殊的指令一般具有神奇的魔力，場面上的局勢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父親忽然變得憂愁起來，開始連連地嘆氣；母親的眼淚則像是餓了半個月終于看到天地的蝗蟲傾巢而出。

　　口拙的不會痛先生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連話也說得結結巴巴：“怎么、怎么回事……？你別哭呀！”

　　母親拿著不會痛先生遞來的面紙，仍舊在不停地抽泣著難以成言。父親看了眼母親，顯得有些難為地開口：“是這樣的。你妹妹，”他指了指不會痛先生手中的錢包——準確來說是相片，“在三個月前被查出換上了嚴重的肝病。我們嘗試了很多家醫院，醫生都說沒辦法醫治了。直到一周前一家公立大醫院的專家告訴了我們一個唯一可能的救治方法?！?/p>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似乎是在觀察這個唯一聽眾的反應。當不會痛先生意識到這雙與自己如此相像的眼睛如此專注地、試探性地看著自己，猛地感到一陣惡寒：只是他不知道這種不祥的預感到底從何而來。

　　顯然那雙眼睛的主人并沒有觀察到不會痛先生不適的感覺，他繼續說了下去。

　　“也就是活體肝移植。所以……”

　　不會痛先生覺得心底之前那些緩緩升起的泡泡不知在什么時候被戳破了，這讓他的眼眶也不由得漲漲的。只要有那么一點頭腦的人或許已經明白了那句未完的話是什么意思?？墒谴丝?，他寧愿做一個聽不懂話的呆瓜。他聽見自己干澀的嗓音依舊傻乎乎地問：“所以什么？”

　　“所以什么？！”母親大聲重復著他的話，然后夸張地哭喊起來，“這么多年來是媽媽對不起你，但是媽媽求求你，救救你妹妹吧……求求你……”

　　不會痛先生僵硬著身體，不知該做何回應?！澳銈兊摹恍袉幔俊?/p>

　　母親一窒，接著卻哭得比剛才更大聲了?！皨寢尵椭滥銢]原諒我……媽媽給你道歉還不行嗎……求求你，真的求求你……”

　　他看著這個即將步入暮年的女人賣力地在他面前痛哭，突然竟覺得那張哭花的臉十分滑稽可笑。不不不，應當說這里，最可笑的讓你是自己，比沾滿睫毛膏的臉還要可笑。那么多年了，還抱著怎樣不切實際的幼稚想象呢？早該明白他們的出現，絕不如同自己最開始想的那么簡單?；蛟S本身就是自己想的太多，才會有了這么不在情理之中的期待吧。甚至他還應當感謝這件事的發生，才讓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父母，甚至有幸知道自己多了個妹妹。

　　這么想想，反倒平靜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心情，單純詢問地面向父親。“那么，不是還有哥哥嗎？”

　　“這個嘛……”父親猶豫了一下，似乎并不怎么想說原因，好像那個原因相當難以啟齒似的。

　　“說吧?！彼制胶?、坦誠地看著父親?！熬让妹檬俏伊x不容辭的責任，我不會逃避。只是我想知道哥哥他怎么了？生病了嗎？”

　　“真的嗎？”父親驚喜地問。

　　“真的，所以你說吧?！?/p>

　　“呃……因為你不會痛啊。”父親低聲地嘟囔著。

　　“什么？”

　　“其實這個選擇顯而易見?！备赣H抬起頭來，像是決定和不會痛先生干脆說個清楚?！澳愀绺鐩]有生病，也沒有任何問題。其實我們家任何一個人作為捐贈者都相當適合。我們來找你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你沒有痛覺。”

　　“這對做手術有任何的幫助嗎？”不會痛先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幫助嘛談不上?？墒恰?/p>

　　“可是這樣能省下整整五百塊錢的麻醉費呢！”坐在一旁的母親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不哭了，反倒略顯興奮地在一旁補充。“因為是大手術，所以價格也格外的貴，還是讓醫院打過折的價格呢，這家醫院的醫生都太摳門了……”

　　與之前冰涼的知覺不同，不會痛先生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怒氣涌上心頭，煩躁的情緒像一只膨脹到極點的氣球即將炸裂。這個僅僅是他工資四分之一的數字莫名而強烈地刺激著他，使他心頭熊熊的火焰越燒越熾，燙傷他的神經。他清楚自己并不是生這500塊錢的氣——相反，他覺得錢是世界上最無辜的東西——但他卻同樣不清楚怒氣的源頭是什么，不清楚該怎么宣泄，更找不到發泄的對象，于是只好保持著和煦的笑容允諾下一次見面的時間——事實上母親希望他在下周直接就去醫院報到——然后像所有模范的好兒子一般將父母送到樓下，與他們揮手說再見。

　　站在公寓樓的門口，他發現到此刻已經是傍晚。一樓透著橘黃色燈光的廚房里傳來燉湯的香味。是番茄燉肉湯嗎？不會痛先生猜測是自己最喜歡的那道菜?；蛟S回去能讓平凡小姐再給自己做一次呢。但隨即，他又沮喪的意識到下午平凡小姐成了別人的新娘，再也不會有人給他做番茄燉肉湯了。油煙的氣味和夾雜著低語的翻鍋聲讓他覺得昏昏沉沉。他瞇著眼抬頭，看見天邊一片鮮艷的晚霞，像燃燒的火海侵蝕著青灰色的天空。

　　這讓他想起了在過去三年的無數個傍晚，每次約會結束后他被他送回家的平凡小姐。他們像每一對約會完的平凡的情侶那么手牽著手走著，聊著現在想來極其乏味的話題。他還記得那段短暫而快樂的時光中紅彤彤的光照下身邊那一張女性的臉龐，他總是那么專注地注視著她，擔心她玩的不夠開心，或是深思熟慮每一個對應的回答——只是若讓他詳細地描摹那張臉龐，他卻又難以訴說清楚，像是蒙了層紗讓他的記憶看不正切——或許是太過普通了吧。

　　現在的這個傍晚看上去和之前沒有任何的不同。云彩依舊紅的耀眼。可是就連那張就連記不住的臉龐也不在了，只有他一個人傻瓜似的站在公寓樓的門口呆呆望著天空。此刻，他忽然很想親近這片一直被他忽略的火海，在這個不再有平凡小姐陪伴的傍晚。

　　于是他一路小跑，沖上了這個街區里唯一的一座天橋。在這個時間，那里沒有行人，只有一個年輕的小乞丐百無聊賴地縮在欄桿邊上打瞌睡，在聽到響聲被驚醒后，熱情地打著招呼。

　　“嘿，不會痛先生。”

　　“嘿?！彼卮?。

　　“不回家吃飯么？”小乞丐靠著欄桿，懶洋洋地問。

　　“我不餓。”不會痛先生想了想，還是決定這么回答?！澳悴挥X得今天的晚霞很棒么？”

　　“每天的傍晚還不是都一樣?！毙∑蜇づd趣缺缺地回應道。

　　“不，不一樣。今天的晚霞特別紅，像一團火在燒。”不會痛先生陶醉地仰頭望著天空，仿佛徹底被這團晚霞迷住了。

　　“啊，我知道！這個顏色，不就就和昨天那人的血一樣么！”小乞丐突然來了興致，猛地坐直了。

　　“什么？”

　　“你還不知道嗎？昨天有個人從這個天橋上跳下去啦。只聽見那么‘啪’的一聲，然后這樣的顏色，”他興奮地指指頭頂的天空，“就濺開得到處都是?！?/p>

　　“你不害怕么？”

　　“怎么會！我什么沒見過?！毙∑蜇を湴恋卣f。“我還想知道那么摔下去到底疼不疼呢。你說人死了還會有感覺嗎？”

　　“這……我不知道。”不會痛先生感覺自己被難住了，有些抱歉的搖了搖頭。

　　“啊，也對，你沒死過。”小乞丐眼睛一轉，笑嘻嘻地建議，“有機會你倒可以試試看，你是不會痛先生，和別人可是不一樣呢。”

　　是啊，我是不會痛先生，和別人可是不一樣呢。不會痛先生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自己為什么會感覺不到痛？不會痛先生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或許還是外部的刺激不夠強烈吧？但是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說不定就能感到痛了呢！

　　他他覺得這個建議很好，并且躍躍欲試。說不定這一次，能夠感覺到痛的滋味——就像每一個平凡的人一樣。而當變得和一個平凡人一樣的時候，所有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再也不會被車撞了。平凡小姐會回到他的身邊。父母會突然告訴他其實剛剛的一切只是個拙劣的玩笑，妹妹沒有生病，他們正煮了鍋美味的番茄燉肉湯等著他回家。沒錯，說不定一會兒回去就有番茄燉肉湯吃了！

　　他仿佛已經在空氣中聞到了肉湯的香味。于是不會痛先生帶著滿足的幻想，愉悅地站直了身子，然后把左腿跨出了欄桿，接著是右腿——這樣他就兩腿懸空地掛在了欄桿上——最后再放掉了抓著欄桿的手。

　　“喂，痛么？”天橋上傳來小乞丐的喊聲，而天橋下過了很久都寂靜無聲。

　　“我想大概對他來說還是不會痛吧。”小乞丐滿臉失望地嘟囔著縮了回去，決定繼續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