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會痛先生（1）

　　現在想起來，不會痛先生的幸福人生早在他三歲那年就已經終結。

　　出生在平凡家庭里的不會痛先生……不，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孩，一個極其平凡的小孩：有一對平凡的父母，一個平凡的哥哥，住在一個平凡的街區。過著很平凡，但也很平靜的生活。

　　時間就這樣飛快地流逝到了他三歲的某個夏天的上午，年幼的不會痛先生正在廚房看母親準備午餐。忽然，電話鈴響了。年輕的母親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她匆匆把潮濕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就奔了出去，全然忘記了小兒子依舊被留在廚房。爐子上正在煮番茄燉肉湯——這是年幼的不會痛先生最喜歡的菜之一——以至于當番茄和肉的香味從鍋蓋縫里飄出擴散至他的鼻腔時，他按耐不住渴望的心情，把椅子搬在灶臺前，想要打開蓋子看看鍋里的翻滾的、發出咕嚕咕嚕響聲的氣泡。也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粗心大意的母親回來了，驚恐地看見兒子正在做于她眼里無異于自殺的危險動作，并和大多數人犯下了在這個時候最致命的錯誤——叫出了聲。拎著鍋蓋的不會痛先生嚇了一大跳，手一松，鍋蓋砸在了鍋沿上，帶翻了整鍋滾燙的湯。這位母親飛奔著試圖挽救年幼的兒子，然而待她來到他的身邊時，年幼的不會痛先生已經被美味的番茄肉湯澆得徹徹底底，冒著滾滾熱氣的紅色湯汁滴滴答答地沿著他的衣角流了下來，嬌嫩的皮膚也被燙出了大小不一的水泡。

　　然而整件事情卻顯得有一點不對勁。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直到母親抬頭，她震驚地發現三歲的兒子竟然沒有大聲啼哭，只是舔舔嘴唇，用手指蘸著地上殘余的湯汁放在嘴里允吸，朝心急如焚的母親咯咯地笑，吐出他剛學會的簡單詞匯：“好吃。”

　　這位母親顯然被兒子怪異的行為嚇呆了，尖叫了一聲，跑出了門。

　　很多很多年以后，不會痛先生經歷了很多事，也忘記了很多事。然而不知為什么，母親尖叫著的那個詞他卻記得格外清楚。

　　怪物。

　　年幼的不會痛先生最終被送進了診所接受治療。同時，經過醫生一系列的測試，得出了現在我們都已經知道的事實：這個其他項目都極其正常的孩子無法感知痛覺。當然，一切都是在他父親的陪同下完成的——他的母親依舊不愿意承認自己生了一個怪物的事實。也或許是這個原因，好不容易盼到出院，以為母親真的煮好了番茄燉肉湯在家中等著他的不會痛先生被父親牽著手，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個有著很多陌生孩子的陌生院子里。

　　“呆著別動，要聽話?！备赣H嘆了口氣，在他懷里塞了一個布熊就走了。不會痛先生不明白父親的憂慮，只當做他們正在玩一個好玩的捉迷藏游戲。于是他很乖地呆在原地，直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女人把他拽到一張簡易的木頭床邊。其他的小床上睡著其他陌生的孩子，他們微微的鼾聲讓夜變得更加寂靜。

　　“以后你就睡這了?！彼f。不會痛先生感到很困惑：自己明明是有床的呀，就在家里，上面還有好看的藍色斑點床單，為什么又說要我睡在這里了呢？但是在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床上，換好了睡衣、蓋好了被子，那個女人也已經不見了。

　　不會痛先生從那以后就一直在等?？墒侵钡剿L大了，再也不需要布熊了，那個把他帶到床邊的老女人告訴他“你已經年紀太大不能繼續呆在這里”了，也沒有人來找過他。在這個過程中最奇怪的是，他想記住的越多，他記住的也就越少。那些拼命想記住父親、母親乃至哥哥的臉，在他的腦海里越來越淡薄。當他離開那張睡了了十多年的床的時候，他甚至只模糊記得在童年有一個沒有實現的遺憾?？赡鞘鞘裁?？他已經忘了。

　　對于不會痛先生而言，獨自長大并不容易。痛覺的缺失使他失去了對危險的預警：他時常在傷口發炎潰爛時才發現自己受傷。于是，沒有痛覺的秘密也慢慢被公開。幸運的是，這里的人們并不介意——就算介意又能怎么樣？一個已經被遺棄在孤兒院的孩子，還能再被流放到什么地方呢？又或者對于居民們而言，這個外來的孤兒至多只是一個新鮮的話題，僅供茶余飯后討太太小姐們歡心，而和自己沒有太大關系。

　　而他終究還是長大了，成為現在我們所介紹的這個，不會痛先生。因為眾所周知的特殊原因，街區里人人都認識他，人人也都不討厭他——甚至在買菜的時候，有時也會有攤主送他一把被揀剩的蔥。他也依舊生活在這個小小的街區，找了份打字員的工作，有著不高不低的薪水，過著不咸不淡的生活。

　　而這一天不一樣。這將是我人生中最值得紀念的一天。不會痛先生這么想著，小心地調整著襯衣領子之下的寶藍色領帶。這是平凡小姐最喜歡的顏色，這條領帶也是平凡小姐為他挑的。沒錯，正如你所想的，平凡小姐正是不會痛先生的女朋友。平凡小姐真的很平凡：平凡的長相，平凡的身高，平凡的家庭背景，平凡的工作和收入。平凡小姐有一顆平凡的心，希望找一個平凡的丈夫。然而，因為平凡小姐太平凡了，以至于她已經三十歲還沒有能夠完成她平凡的愿望——直到她遇到了不會痛先生。急于出售自己的平凡小姐以善良寬容的態度接受了不會痛先生的求愛，兩人循規蹈矩地度過了戀愛的每個環節，和所有普通情侶相仿，交往三年，感情穩定。

　　這種情況終于將被改變了。就在今天，這個看似平凡的日子，不會痛先生決定正式向平凡小姐發出共度一生的邀請。他為了這一天已經準備了一個月之久：從訂購價格不菲的藍色玫瑰，到挑選最誘惑女人的鉆石戒指——雖然那鉆石很小——都親力親為。他確信她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心靈手巧、賢惠勤快，還會做最美味的番茄燉肉湯；而他也自信是個好丈夫：不抽煙、不喝酒、不**，從不亂花一分錢。這樣的家庭難道不是最平凡、也是最美好的嗎？

　　這將會是完美的一天。不會痛先生想。他將戒指穩妥地放在外套的夾層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玫瑰，穿上那雙前一天晚上擦得光亮的皮鞋踏出了家門。馬路上行人并不多，在咖啡館附近窄窄的街口，也只有另一個人與他一同在等紅綠燈。為了保護他的花，不會痛先生決定步行去約定的咖啡館。他想起平凡小姐昨天在電話中吞吞吐吐地說：“我也有話想告訴你”就感到萬分興奮：難道她終于想和我結婚了？他的步伐不由得因遐想而輕快起來，急切地走向那個有著他心愛姑娘所在的地方。

　　這種玫紅色的綺麗幻想因一陣剎車聲戛然而止。不會痛先生在聽到尖銳的摩擦聲的同時，他遲鈍的皮膚才向他報告外來撞擊帶來的凹陷，而他也因此向前滾了出去——手中精心呵護的玫瑰已經不知飛到了哪里。

　　“喂，你沒事吧？”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從汽車的駕駛窗探了出來。不會痛先認得他。那是差不多先生，因為他差不多的性格對誰都差不多，算是不會痛先生的老熟人了。

　　不會痛先生試著站起來，感到膝蓋下方有酥癢的感覺，他低頭一看，那里流出的汨汨的血把褲子黏住了?！霸趺椿厥?？”他一邊將褲腳管卷起來，一邊大聲問道。

　　“我的剎車差不多能用，不過剛剛可能有點兒失靈?！辈畈欢嘞壬缓靡馑嫉匦π?，跳下車，打量著不會痛先生。“唔，只是膝蓋破了點，差不多沒什么傷，我的車速可是一點兒也不快?！?/p>

　　“等等，不是這個問題！”不會痛先生嚷嚷著。“你為什么要撞我？”

　　“為什么要撞你？！”差不多先生神情古怪地用夸張的語調重復著他的話，仿佛不會痛先生說了什么滑稽的事情?！拔耶斎徊皇枪室庖材恪Ｏ惹安皇怯袃蓚€人過馬路么？”

　　“對啊。”

　　“剛才說啦，我那個差不多的剎車剛剛有點兒失靈了，就快撞讓你前面那個人啦?！?/p>

　　“那怎么是我受傷？”不會痛先生嘟囔著爬起來，疑惑地望著差不多先生。

　　“啊，事情是這樣的。”差不多先生解釋道?！氨蛔驳降脑挾嗌贂茳c兒傷吧?！?/p>

　　“沒錯。”

　　“受傷總會疼吧……當然，你除外?！?/p>

　　“唔，好像是這樣?！?/p>

　　“而疼痛對誰來說總是件糟糕的事情。是吧？”

　　“……我想是的。”

　　“所以啦，我想雖然不管撞到誰都要受傷，也就是說受傷是不能避免的了，但既然你感覺不到痛而他會痛，那就只能撞上你了。”差不多先生攤著手，一幅很無奈的樣子?！翱傄x擇最小的損失嘛。這個選擇的原因顯而易見?！?/p>

　　“這么聽起來似乎是沒錯。”不會痛先生捧著腦袋，覺得被繞的有點暈，“好像是這么回事兒但我又覺得不應該是這么回事兒……”

　　“別覺得不對勁了，差不多就是這么回事兒！”差不多先生笑瞇瞇的從地上幫不會痛先生把被壓得扁扁的玫瑰花撿起來塞在他手里?！翱茨銢]什么事我就放心了。”說罷，他揮揮手，跳上車準備發動。

　　“喂……”不會痛先生冥冥中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他，于是又叫了幾聲，但或許是引擎聲太響，差不多先生回應他的只有帶著汽油氣味的黑色尾氣。

　　不會痛先生覺得有些糟糕，理想中完美的一天已經有了個不怎么完美的開頭。他撥弄著懷里花瓣掉得七零八落的玫瑰，再看看自己帶著塵土和血污的褲子，站在咖啡館前今天第一次產生了膽怯的情緒。可是在店門口躊躇了半個小時、并挨了店員無數個白眼之后，他還是決定進去。顯然最終激勵著他的，是平凡小姐在電話里的那句話：——我也有話想告訴你。

　　無疑他來早了。他看了看店里的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長長的一個小時。他點了杯便宜的咖啡，然后對著墻角，開始彩排他的臺詞。

　　平凡小姐，你愿意嫁給我嗎？——不不不，這樣太平淡無奇了。

　　平凡小姐，我就仿佛星辰圍繞著月亮般狂戀著你，我希望在此刻讓你成為我此生的唯一……——不行，這樣她一定覺得太肉麻。

　　平凡小姐，你還記得上上上個周六下午我們路過的的那個從這家咖啡廳出發第三個紅綠燈左轉的第三家服裝店里的白色小婚紗嗎？——這樣好像又太迂回了，她會不會聽不懂？

　　平凡小姐，我想向你求婚。——似乎太過莊重了，她會不會以為我反倒是在開玩笑呢？

　　平凡小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那時你穿著藍色的印花棉布連衣裙和白色的細帶涼鞋，頭上是淺草色的草帽……——更糟糕！太羅嗦了！

　　平凡小姐……

　　忽然，他感到背后有人輕輕拍了拍他。他轉過頭，是平凡小姐。

　　“我來了?！彼f，平凡小姐的臉看上去有些蒼白，笑容卻十分勉強。

　　然而不會痛先生卻沒注意到這些。他感到自己像當時第一次牽起平凡小姐的手那樣心跳加速、手心出汗，一想到他即將去做的壯舉就感到血液沸騰。

　　“來，坐下吧?！彼f?！跋牒赛c什么？”

　　讓不會痛先生奇怪的是，另一個尾隨而來的男性顧客接著也坐在了他的對面。那是個從來沒見過的家伙。

　　“先生，你坐錯位子了?！辈粫聪壬舆^菜單，好心地提醒他。

　　“不，他沒有?！逼椒残〗阈÷暤鼗卮稹?/p>

　　“什么？”不會痛先生低頭翻著菜單似乎沒聽清楚。“你要什么咖啡？還是想試試喜歡水果花茶？”

　　平凡小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猶豫了幾秒，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男人，還是鄭重地開口了。

　　“我說，我們分手吧。”

　　不會痛先生握著菜單的手僵了僵，他發現自己剛剛像沸水一樣奔流翻騰的血液忽然結冰了。

　　“你在開玩笑吧?！彼撊醯貑枴?/p>

　　“我是認真的?！逼椒残〗阍诙冗^最難經歷的開頭之后，流利地說?！斑@是我的新男朋友，普通先生。”

　　她邊上的那個男人似是鼓勵、似是示威般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炯炯地看著不怕痛先生。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怕痛先生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凝結的血液繼續流動。

　　“我是在三個月前遇到普通先生的。”平凡小姐說。

　　“她正是我理想的女神?！逼胀ㄏ壬涌?。

　　“可是我想到了你。”平凡小姐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們已經談了三年?！逼胀ㄏ壬燥@沮喪。

　　“我誰也不想傷害?！逼椒残〗銚u搖頭。

　　“可是總有人會受到傷害。”普通先生也搖搖頭。

　　“但是他告訴我如果我離開他他一定會心痛而死的。”平凡小姐神情中帶著哀愁。

　　“沒錯，我告訴她如果她離開我我一定會心痛而死的！”普通先生慷慨激昂地重復道。

　　“可是……可是我們談了三年了……”不會痛先生有些詞窮，結結巴巴地辯駁。“你不愛我嗎？”

　　“愛??！”平凡小姐天真地回答道?！澳銈兾叶紣郏晕艺l也不想傷害……”

　　“而就算她離開了你你也不會心痛的吧?！逼胀ㄏ壬鷵尠椎??！澳悴皇菦]有痛覺的嗎？”

　　“所以既然一定要傷害一個，那也只能是選擇選擇最小的損失嘛。這個選擇的原因顯而易見?！逼椒残〗憬又f。

　　“是這樣，但總覺得這不是重點……”不會痛先生喃喃地重復著?！斑@根本不是重點……”

　　“最小的損失就是重點。”普通先生拍了拍不會痛先生的肩膀，像兄長般情切。“謝謝你的不會痛讓我得到這么好的女人，她昨天剛剛答應了我的求婚?！彼f著一邊挽著平凡小姐笑容可掬地站了起來?！敖裉靵硪簿褪窍敫嬖V你這件事，說完就該走啦。我們一會兒要去看婚紗了，就是那件從這家咖啡廳出發第三個紅綠燈左轉的第三家服裝店里的白色小婚紗?！?/p>

　　不會痛先生目送著他們離開。那對挽著手的情侶背影是如此親密無間，讓他不由得感慨愛情的美好。只可惜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他總不是美好故事里的主角，心中空落落的感覺使他眼眶發酸。

　　沮喪的不會痛先生帶著壓扁的玫瑰和沒來得及送出手的鉆戒獨自離開了咖啡廳。他只想趕快回到自己雜亂但溫馨的小房間里，依靠擁擠的空間填補心里的空缺。所以當他看到公寓的樓道口被一對夫婦堵住時，是相當不耐煩的。

　　“讓一讓好嗎？”他語氣不善地說道。

　　前面模模糊糊地傳來了一聲“他來了”。接著其中那個女人“啊”地驚叫了一聲，猛地轉了過來。那張臉上的皺紋顯示她并不年輕，但不會痛先生卻覺得極其熟悉——這像極了自己每天早晨刷牙時對著鏡子見到的那張臉。

　　緊接著，她邊上的那個男人也轉了過來。那雙和不會痛先生一模一樣的眼睛凝視著他，緩慢地開口印證了不會痛先生的猜測：“我們是你的父母親?！?/p>

　　在帶著他們上樓時，不會痛先生突然像個見到陌生人的小男孩一樣緊張而又局促不安。他不由自主地猜測著他們突然出現的原因，卻又毫無頭緒。事實上，他明白自己是有答案的——一個讓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心跳加快的答案——但他寧愿依舊將那個答案埋藏在心底而無視它的蠢蠢欲動。就像他曾經做的那樣。

　　而當他們真正坐在自己面前時，不會痛先生卻有一種或許心底的那個猜測并非沒有可能的預感：那對夫婦看上去是如此親切，尤其是那女人盛滿淚水的雙眼似乎帶著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更多更復雜的情緒，這讓他心底莫名其妙地飄出好多充滿希望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