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她從一個冗長而漆黑的睡夢中醒來。
那樣漆黑的夢境,像是喪失了一切對光與色彩的感知。
她聽見細小的聲音。那是年幼的女孩子軟軟糯糯的說話聲。
和過去不同的是這個夢還是有氣味的。甜甜的,水果的味道。
身體與其說是疲乏,更像是迷戀周身的柔軟舒適而懶于被喚醒。空氣里彌漫著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氣也愈發(fā)使得睡意在混沌的大腦里肆意蔓延。她勉強睜開酸澀的眼睛,許久才意識到這并不是自己的住所。天微微亮著。朝陽從半掩的流蘇窗簾外傾瀉而入,透露出淡紫色的光芒,也使房間變得隱晦昏暗。
唯有一雙眼睛如此清明,或者說,她唯看得清這雙眼睛。
本應是脫口而出的名字卻阻塞在舌尖,就像奔流的潮水發(fā)現(xiàn)自己觸摸到了無法逾越的邊界。
S。
她無聲地囁嚅著嘴唇,雙眼的酸澀感也逐漸往下蔓延。白日里的一切已記不清晰,自己是怎樣度過上班的時間,怎樣回家,又是怎樣不由自主地來到S的家門前。而她卻確信在踏入門的那一刻,所有叫囂的不安,無窮的失落與絕望都在這里得到救贖。
那雙平和的眼睛就像上一次的分別時那般充滿寧靜與柔情。直到看見對方的手在自己臉上擦拭,她才發(fā)覺自己無聲的淚水。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不敢輕舉妄動地向前半步,就像一個在師長面前唯恐犯錯的小孩。
“進來吧,家里還有些昨天烤的餅干。”那人說。
于是,之后的一切發(fā)生的如此稀里糊涂有順理成章。她在松軟的沙發(fā)上坐下,品嘗女主人裝在精致花邊瓷盤中的蔓越莓餅干,配著淺粉色略帶酸味的花茶,對面那人端坐著,優(yōu)雅得像個女王。她本懼怕與人談話,此刻卻又絮絮叨叨地講著話。她說起記憶里毫無印象早逝的母親,說起面對父親嚴苛的不知所措,說起自己沉默寡言的曾經,說起那些小心翼翼地對待她的相熟與陌生的面孔。她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唯恐在死去前還有想說未說的話。那些瑣碎的音節(jié)通過聲帶的震動傳遞到空氣里,使她覺得仿佛這樣才能夠牢牢抓住面前的這個人。
因此,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尋覓不到可以說的言辭時,挫敗感充滿著身體的每個角落。房間里充斥著的她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她手足無措地看著那個斜靠在座椅上面容平靜的人感到熟悉的恐懼與無力。
“你知道嗎,”她突然說,“大約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總叫她L。她比我矮些,很愛笑,暗紅色的發(fā)間喜歡裝飾一朵白色的雛菊。又因為住的相近,我每天和她一同上學,放學也一同玩耍,幾乎做什么都是在一起的。那時候,我也相信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然而有一天,她卻突然不見了。你可以想象嗎?一個忽然消失不見的人。那時候是夏天,七月,或者是八月。我記得在前一天傍晚分別的時候,我們約好了第二天中午去院子后面的樹林里野餐。我告訴她我會在第二天給她一個驚喜。那天晚上,我用草莓醬和切片土司做了兩份三明治。因為草莓醬涂得太多,那三明治一被觸碰就會擠壓出紅色的漿,料理臺上也到處沾滿了散發(fā)著甜膩氣味的果醬。
“事實上,我很討厭草莓,討厭到現(xiàn)在聞到它的氣味都會想要嘔吐的地步。但我知道她會喜歡。你決計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那樣對草莓充滿狂熱的人了。在盛產草莓的時節(jié)里,她幾乎每天都將這種水果當作主餐來吃。我將三明治放進一個籃子里,再用藍色的格子桌布蓋好。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說的,她在第二天并沒有出現(xiàn)。我拎著那個裝著三明治的籃子坐在樹林邊緣的草地上等她。那片樹林的樹葉有橢圓形的,也有圓形的,只是我背著光看不清顏色。些許光斑穿透過樹葉的縫隙投落下來,使我感到短暫的暈眩。天氣很炎熱,使皮膚有輕微灼燒的刺痛。汗水身體變得粘膩而敏感,周身縈繞不散的草莓果醬的氣味也使我作嘔。然而我仍舊在等她,直到天黑。
“那天回家我生了場病。醫(yī)生說是夜晚吹了冷風的緣故。我為此在床上呆了整整一周,待我想再去找她時,父親說她已經搬走了。關于這件事我完全不相信。如果是搬家,她應該是有那么多次的機會可以告訴我的,而并不應該從未提及過。我尋遍了所有我與她去過的地方,除了她家——我知道她住在我家附近,卻并不清楚確切的位置。小孩子總是喜歡享受當下,因而也會每每忘記關于未來的企劃。正如你現(xiàn)在所預料的那樣,我沒有找到她。她就這樣忽然消失了。我感到沮喪和暴躁,甚至為此被帶著去看過醫(yī)生,但沒有任何幫助,在很久以后才接受了她確確實實離開了這里的事實。”
對面那人專心地聽完她的故事,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她,時不時端起杯子啜一口茶,但臉上卻并無什么明顯的神情。這讓她又慌亂了起來,“我并不是暗示什么……”她笨拙而欲蓋彌彰地補充道。
“一切都過去了。”那人放下杯子,認真地對她說。“你應該要相信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會重蹈最壞的覆轍。”
這話讓她找到了踏實的安全感。那似乎是一句保證,雖然這句句子并沒有保證任何事情的發(fā)生或者不會發(fā)生。這種踏實感使她在放松的同時感到疲憊的襲來,幾乎合眼間就陷入了沉睡,直至此刻。
桌上被清理的干干凈凈。她的身上覆著一條輕薄的被子,那個人像是從未離開過那般依舊端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
“你一定很想見她。”眼睛的主人這樣說。
“不,我只是很想她。”A夢囈般喃喃自語。“她還欠我一次野餐。當你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時,你總會不時地想起與之相關的人,即便你已經忘記了對方的長相。”
“她還欠你一個解釋。”
“她還欠我一個解釋。”A說著,直起身子坐了起來,即便昏暗的光線和空中的味道依舊令人昏昏欲睡。“我大概永遠也得不到的解釋。”
“你又陷入思維定勢了。許多問題的答案往往是很久之后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的了倪端。”
“……比如?”
“比如你父親是如何知道她搬走的呢?”
在那時覺得是唯一順理成章的解釋,此刻卻令人疑慮陡生。是啊,到底是為什么呢?越是事關在乎的人與事,渴望知道答案的內心也就愈發(fā)蠢蠢欲動,甚至關于曾經友人的去向,也被再次質疑。有些疑問是蟄伏的野獸,沉睡時每每被忘卻,然而一旦出籠,就勢必帶來焦躁的不安與危險。
“或許我可以明天教你育種”S說。她站了起來,那片背光的陰影投落在A的臉上。“今天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A進家門的時候,看見那個不茍言笑的男人正從樓上走下來。無論何時,他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一絲不茍。
他是你的父親呀,你不該怕他的。
然而當對上那雙不帶感情的雙眼,這樣的信念卻又并非如此堅定了。
那樣帶著冷峻氣息的雙眼。她莫名地感到不寒而栗。
VII
整座城市的氛圍因選舉而變得熱烈起來。所有報社外派的記者就像草尖上的螞蚱,時時刻刻關注候選人們的風吹草動。編輯們則忙著將素材整合,制作特刊。在這種熱烈之下,涌動的是競爭帶來的壓抑感。既然公開發(fā)表的種種聲明與作秀依然無法滿足具有強烈好奇心的民眾,成為焦點的對手雙方從生平到近況都被各方小報窺探的干凈。那些鋪天蓋地的行程跟蹤與關系猜測唯一的目的就是出位。而這使得A所在的報社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原本擁有x議員獨生女這樣天然優(yōu)勢的報社本是打算轟轟烈烈地做一場特刊,卻在鳴鑼開場之前就被一通電話掐滅了火苗。與議員X尚有些私交的社長出人意料地僅僅在掛斷電話后裝模做樣地嘆息了一聲,就似乎再也未被這件事情所影響。
“作為報社,最重要的就是誠實正直的職業(yè)道德,”他在職工的會議上宣布,“任何試圖探聽非官方消息的不良行為都是可恥的。”于是在新聞出版行業(yè)中每個人都試圖從本次的大選中分得一杯羹的時候,B報社就像異類一樣推送著寵物走失這樣不痛不癢的消息。
“你去整理前些年的報紙吧,創(chuàng)立到現(xiàn)在還沒有個正規(guī)的年鑒。”興許是意識到報社里萎靡不振的悠閑氣氛,社長決定開始做些什么。“S你和她一起去吧。”
A應了聲,從位子上站起來,然而前方那群像是看著關在籠子里的花倉鼠那般看著她的探究目光——這種刺探隨著競選的推進而愈發(fā)不加掩飾——就像閱兵式時分列兩旁的儀仗隊令人畏懼。
然而很快那個女人靠了過來,這使她發(fā)覺那些虎視眈眈的凝視變得并沒有那么令人焦慮了。她們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著,穿過木制的桌子堆疊的椅子,這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正在穿越原始森林,林間色彩艷麗的犀鳥與猿猴戒備地注視著她,發(fā)出躁動不安的低咆。
走到辦公室門口,身邊那人忽然貼得近緊了些,壓低了聲音問她:“記得澆水了嗎?”
A下意識地扭頭看去,社長背對著她,似乎在翻看編輯的稿子。于是她也壓低了聲音回答,“當然。”她們這樣低聲交談著——雖然事實上周邊也并未有人來往。然而這種孩童間悄悄話般幼稚的行為卻讓她找尋到與另一個人擁有一個共同秘密的奇妙快樂。
資料室是報社一樓一間朝北的房間。常年堆放資料卻又無人清理的緣故,使得這里無論是柜子還是成捆的報紙都落滿了積灰。兩人將桌子騰出了一塊,然后打開柜子翻找往年的報紙。
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老式的排版與泛黃的紙張總讓人聯(lián)想起時間的流逝,這也使得每張報紙上的“新聞”二字顯得分外荒謬。無論是微小到一個無名之人的死去,又或是總統(tǒng)的當選,無數(shù)人的人生與曾以為將會改變一生的事件最終被時光拋卻在了后面,唯有忠實的紙張記錄下發(fā)生過的一切。
“這里有些不對,”房間另一頭的S忽然說。她剛才正將報紙按照時間的順序進行排列整理。“同一天的報紙為什么會有兩個版本?”A接過那兩張報紙,日期欄都是十三年前的7月23日。而咋一眼看上去,第一頁上無論是頭條還是版式都是一模一樣的。
“哪里不對了?”
S將兩張報紙攤開。其中一張報紙的右下角是一篇簡短的配圖新聞稿,而另外一張這一部分被廣告替代了。
“《九歲**遭**,嫌疑人逍遙法外》?”S一臉嫌惡地讀著標題,“無論什么時候都有這樣的人呢。”
等了許久,S都沒聽到任何來自A的回應。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張因震驚和惶恐而蒼白的臉。
“這是L!”
“什么?”S頗感意外地抓起報紙仔細端詳那副配圖。那是被害人的照片,一個面目普通的小女孩。除卻神情呆滯之外,也并無任何特別之處。
“過了那么多年,你不可能把她的相貌記得那么清楚的,怎么可能是她?”
“不,就是她!”A急切地搶過報紙,手指因激動而顫抖,緊縮的喉嚨里擠壓出變了調的尖叫。“就是她!就是她!”
她像犯了毒癮的病人一樣渾身顫抖著,眼眼眶里是破碎的淚水。她的指尖落在那個女孩的垂落的辮梢,那里插著一只白色的雛菊。
VIII
陽光略微有些刺眼,興許是從長久的黑暗中蘇醒的緣故。
她環(huán)顧四周,那是童年熟知的樹林。
熟悉的,甜膩的氣味讓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那是種水果。她想。但是是什么呢?明明如此熟悉的,卻又一時難以想起它的名字。
樹影明晃晃的落在地上,形成了鮮亮的光斑。她踩著那些光斑向前走,腳邊是被風吹落的葉子。枝條的搖動聲是沙沙的,不時有鳥鳴聲略過。然而除此之外,她還聽到了別樣細碎的聲音。
周而復始的摩擦聲。
低沉的喘息。
還有被什么東西壓住的,模糊不清的**。
她循著聲音試圖向前,粗硬的草尖將她的小腿蹭得生疼,連帶著肌肉也有些許的酸痛。吹拂的風席卷熱浪而來,她感到喉嚨因干渴而灼燒。然而那聲音的來源卻讓她不由自主地靠近。那已經不全然是好奇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人牽引著她來到這個地方,仿佛這里是她長久以來期待與渴望的謎底。
她終于走近到聲源的附近。隔著矮木叢,低吟聲帶著弱小的尖叫與嗚咽從沉悶中溢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越過稀疏的樹枝的縫隙,她看到一個寬闊的后背。
越過那個后背,她看到了一張包含痛苦與惶恐的臉。一張沾滿艷紅色果醬的,女孩子的臉。
她驚叫地逃跑了,無暇去估計是否會被誰發(fā)現(xiàn)。
在充滿惶恐的奔跑途中,她的記憶里只剩下垂落在地上的發(fā)梢上破碎的雛菊。
“你最近似乎睡得不太好?”S在茶水間里一邊沖泡咖啡一邊問。“還記得照料你的花吧?”
“是啊,”A心不在焉地答道。“給它澆水。”
“當所有條件具備的時候,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等待什么?”
“等待一朵花的盛開。美好的事物總令人期待,不是嗎?”
A并沒有回答。狹小的空間里充滿著咖啡的香氣與令人尷尬的沉默。
“……怎么了?”
A遲疑著,開口問道。“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天L其實來了?”
“什么?”
“L,還記得嗎……”
“啊,我知道,我記得。”S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的朋友。你說什么她來了?”
A本沒打算將那個夢說給S聽。畢竟,所有一切的推論都建立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上略顯荒謬,又況且那與自己之前的記憶與描述都有著巨大的不同。然而一旦名為可能性的白蟻為事件打開了一個缺口,無論多么堅固的信念都面臨終有一天瓦解的危險。
她感到矛盾與困惑。心底里,她是希望夢境是真實的。那意味著L并沒有背棄她的承諾;然而那成為現(xiàn)實又未免太過殘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個事件里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一個落荒而逃的旁觀者嗎?
“我已經分辨不清到底哪件才是事實了,”她痛苦地說。“那明明與我的回憶完全不同。”
“夢之所以是復雜的,是因為它包含著你潛意識的記憶與期許。”S回答道,“但它的精妙之處卻也在于能夠挖掘出你記憶深處以為被忘記的東西。面對一段不愉快的回憶,人們往往會因自我保護而選擇遺忘,然而這種遺忘是假性的。記憶永遠不能被擺脫,只會蟄伏在深層的意識中。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段被埋葬的記憶被其他新鮮的事物所覆蓋,即便提及相關的人或事,你也會不自覺地為其尋找一段合理的彌補。當謊言成為事實,你便堅信你所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相。”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夢才是真實的?那件事情確實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生的?”
“我只是為你提供了一個可能性。”S聳聳肩。“你何不自己去印證什么才是事實?”
IX
這大約才是促使A來到主編面前的原因。她緊緊攥著那份報紙,緊到手心都握出了汗。后來她們翻遍了資料室,報紙卻只有這一張。無論是誰都能體會到其中不同尋常的意味,而最初,她卻不敢相信這兩件事情的聯(lián)系。然而那些被喚醒的記憶卻催促著她。一定有哪里不對勁。快去尋找真相吧,哪怕它令你震驚或畏懼。
主編有些局促不安地看著她,不知眼前這位千金小姐要發(fā)表什么驚天之語,所以他決定率先掌握主動權,挑選一個安全的話題。
“年鑒的資料準備得如何?”然而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話題并不安全,對面那個年輕的女孩仿佛陷入了愈發(fā)不穩(wěn)定的情緒。“當然我并不是在催你,總之,這件事情也并不是特別急……”他試圖安撫對方,卻收效甚微。他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觸動了雷區(qū)惹得這位大小姐不高興。
A并沒怎么聽清社長絮絮叨叨的聲明和解釋。憑借一張似乎是錯版的陳年報紙和一個不甚清晰的夢,這樣的質問無論如何都顯得蒼白無力。然而渴望獲得一個確切答案的決心終于占了上風。她走上前去,將報紙打開,使那篇報道正對著社長。
“為什么這則消息被取消發(fā)布了?”這樣的說法實際只是一種猜測。但她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因為社長所有的話竟被這樣簡單的發(fā)問阻截了。他看上去有些窘迫又有些可憐,與其說張口結舌,更像是因為吃驚而說不出話。
“……這個,這個只是發(fā)現(xiàn)不適宜放在我們的報紙上,所以取消了而已……對,就是這樣,對極了!”
“W先生,我相信您所說的連您自己也不會相信。作為撰稿人,您一定能告訴我比‘不適宜’更有說服力的借口。”A的手指落在那篇報道的作者上。W。正是當初的實習記者,現(xiàn)在的報社社長的名字。
W先生抬眼看到這個年輕女孩堅定地眼神,第一次覺得她并不如自己以為的那樣好對付。“好吧,好吧,我告訴你。其實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這是發(fā)生在附近街區(qū)的案件。既然有人報了案,那么自然也算的上社會新聞。幸運的是,當時我是最先接獲消息的,本想作為獨家新聞對外發(fā)布。之前的采訪都很順利。嫌疑人為落網在我們的意料之中,這群警察的工作效率就那么回事。但是奇怪的是,在我們即將準備發(fā)行的時候,X先生,你的父親,忽然打來了電話,要求我們撤走這篇報道,并愿意彌補我們當天的所有損失。你要知道,我們如此辛苦地每天風里來雨里去是為了什么。利益!所以,當有更高的利益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能說什么呢?
“事實上,我到現(xiàn)在都還不明白為什么你父親為什么知道我們做了這篇新聞,并且偏偏對這篇新聞有意見。但是,作為一個聰明人,我知道自己只需要拿錢,沒必要說任何多余的話。”他這樣說著,順勢舒服地半躺在了椅背上。“雖然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驚天的秘密,但我想你父親也并不樂于讓你知曉,所以還請你務必,把它當做一個已經被忘卻的秘密就好。不知這樣的答案是否能讓你滿意?”
X
這是個真實的令人發(fā)指的夢境。
她知曉自己在做夢,甚至知曉自己曾夢見過一個與此完全相同的情景。
一樣的盛夏,樹叢。一樣的氣味、痛感與聲響。
她飛快地向前跑著,跑向那個聲音與躁動的源泉。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小腿被草割出了傷口流淌出了血,但她并不在意這些。被掠過的樹的枝條在身后劃出僵硬的弧線。
近一些。
再近一些。
終于來到了那片樹叢前。劇烈的心跳帶動她整個身體的顫抖。她猛地撥開矮樹的枝葉,一如她之前所見的那樣。那遙遠記憶里的面孔,與堅毅得熟悉的后背。忽如而至的巨大的聲響使那個背對著她的人轉過了頭來。
那張她無比熟悉卻又為她帶來無限畏懼,惶恐的臉。
她的嘴唇囁嚅著,卻難以發(fā)出任何的聲響。
父親。
對于一名議員而言,最不幸的莫過于是在政治生涯最為關鍵的時刻被爆出丑聞。比爆出丑聞更不幸的,是爆出****的*丑聞。然而不幸之中的大不幸,則是被自己唯一的女兒因此罪名而上訴。
開庭那天,S起得很早。她并沒有與A打照面,更沒有去法院觀覽。廚房的窗外是熙熙攘攘的喧囂,瘋狂閃爍的鎂光燈將這個即將步入老年男人的臉映襯的格外蒼白。與之相比,作為鄰居的S的家,反而顯得寂靜的反常。
她將水煮開,在玻璃的茶壺中沖泡新的花茶,然后端出新烤的土司面包,切片。
門鈴響了。
“真準時啊,早餐剛剛準備好。”
“你太客氣了。我只是將你的酬勞帶給你。”那男人如此說著。
“如此美好的早晨,無論如何也不能虧待自己啊。”S將他引入了客廳,端上準備好的早餐。
“說起來,你就不怕X先生拒絕認罪嗎?”男人用手掰開土司的一角,然后塞進嘴里。“畢竟是幾乎沒有證據(jù)的。”
“別人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會。”S倒上了杯茶,帶著悲憫地語氣說道,“這個疼愛女兒到發(fā)瘋的可憐男人,為了減少她的曝光率甚至從未與她在公共場合一同出現(xiàn)過,又遑論讓記者將這件事情追查到底?如果被媒體知曉當年的事件實則是他的女兒遭受流浪漢的侵犯,那他當年找人頂替拍照、最終又花大價錢壓下新聞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
“可憐的父母心啊。”男人感慨。“所以認罪是最快的解決途徑,讓這件事情迅速地平息下去,媒體的目光才會轉向新的事件。至始至終她女兒都被置于一個安全的地方。”
“正是如此。況且,你們的目的不是也達到了嗎?無論他最終是否定罪,光憑這種事件本身的殺傷力就足以斷送他未來的仕途。”
“沒錯,所以M先生對你的效率大感滿意。我還能再吃些嗎?”那男人在獲得首肯后又抓了片面包叼在嘴里,然后從外套的內層拿出一個信封。“最初我們只以為你是普通的心理醫(yī)師,真是失禮了。酬勞比約定的多了一千,算作是額外的獎金。”
“那我也不推辭了。應該說這次的成功更應該感謝A的記憶錯位。如果不是她在回憶里將自己與L的身份產生了互換,我想事情也沒這么順利。”S接過信封,并不急著打開,而是又拿了一個袋子,裝了些面包遞給男人。“你喜歡是我的榮幸。”
男人一開始有些窘迫,但還是接受了她的好意。臨出門前,忽然轉過身若有所思地詢問道,“其實我個人很好奇,你是從何知道這些事情的?畢竟,這些事都是發(fā)生在十三年以前了。”
“我想這并不重要。”S微笑地說著,將手放在了門把手上。“祝你今天過得愉快,先生。”
落鎖的聲音格外清脆。
女人悠閑地哼著歌轉身走向了廚房。她邊走邊將頭發(fā)打理成松散的發(fā)辮,路過客廳時從花瓶里摘下一朵雛菊綴在發(fā)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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