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隔二十年站在這熟悉的陌生地，我用了五分鐘才從面前這位佝僂駝背的白發翁臉上認出老校長的臉，卻只用了不到三秒鐘就將目光定格在了這學校角落那扇陳舊的黑色大門。”這是我今天回母校的第一句感慨。

　　2

　　切勿認為物質的日趨豐足就代表了獲取資源的必然性，買不買得起是一個問題，能不能買到又是另外一個問題，尤其是在那個草色的高中歲月。

　　誰說高中生缺乏身體鍛煉？誰說學生只需動腦毫不費勁？誰說學校午餐量多味美？請務必聆聽下下午三節課后班級里那一陣陣此起彼伏的肚子叫聲。那是一種參差卻不嘈雜、交錯卻不紛亂的樂音。

　　下午3:45，課間。

　　“混蛋啊，不開點心食堂！”

　　“肚子餓死啦！還不允許我們自帶點心！”

　　“可惡、可恨、可恥啊！我要吃東西啊！”

　　班中三個活寶憤青般地在走廊上大呼小叫，見著路人就吼，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餓著肚子。聰明人會聚在有吃的東西人身旁，故意講一些諸如“非洲大蟑螂”、“南美洲大蚯蚓”之類的東西，希望對方能惡心的吃不下食物給自己。

　　我向來是趴在自己座位上小歇的，因為我知道，在饑餓狀態不留點體力，是會餓暈的。

　　啪一聲，一個光頭猛地站了起來，孔武有力的動作帶動著椅子咣當直響。

　　教室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和其他餓得趴下的人一樣聞聲望去，卻見那人直直地用手指指著一個方向：“要吃的，去那里。”

　　3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心情我早已記不清了，只是小時候那本泛黃日記里還記載著這么幾行字：“當時阿包就像是黑暗中降下來指引方向的天使，他筆挺的手指，塌陷的鼻子，閃亮的光頭，嘴巴上殘留的午餐飯粒，甚至連他胸口上徐徐晃動的胸毛都憂郁得性感至極……”

　　光頭名字叫做阿包，是偉大的“點心革命”理論導師和“肚子餓階級”利益的忠實捍衛者。

　　再次提醒我們親愛的教育工作者們，千萬不要輕視饑餓狀態下青少年的反抗能力和智商水平。廣大饑餓群眾在偉大領袖阿包的帶領下，透過學校后院的破舊鐵門，看清了外面的大千世界——滿是小吃、零食的攤位。僅僅是一扇黑色鐵門，根本無法阻擋各種食物香味的侵入。

　　“什么味道？烤肉？”

　　“白癡，是羊肉串啦！”

　　“哇，還有漢堡、雞翅……”

　　我模糊不清的那段記憶全部都被一個個青春年少的學生流著口水、眼中冒星的場景填滿了。

　　破舊的鐵門上一道道豎著的鐵桿，酷似監獄大門，一邊是彌漫著自由氣息的美食天堂，一邊是禁錮約束的學習生活，一雙雙伸向希望的手穿過鐵門渴求著生活的真諦……更為了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

　　“老板，兩個漢堡，不要辣！”

　　“一對烤雞翅！快！”

　　“珍珠奶茶！”

　　沒人能想象拿著零錢從鐵門欄桿中伸出去的手是怎樣包含著對自由的向往和生命的渴求。鑒于口水分泌的加快和腸胃細胞的活躍，謝天謝地，肚子叫的頻率降下來了。

　　4

　　仔細琢磨那時能夠順利獲取食物的原因，無非有三：

　　1、 鐵門位于冷僻的學校后院，平時路人甚少；

　　2、 鐵門外各食品商販、店主的鼎力配合；

　　3、 阿包滴水不漏地指揮和理論指導。

　　阿包的作用遠遠不止引領大家從后門處購買食物這一點，他為廣大饑餓的學生制定了一套系統的規定，其中包括：為了不讓校方注意，規定每一次的購買時間；減少購買人數，鼓勵代購；禁止在購買食物過程中的矛盾爭斗，食物面前人人平等……

　　根據民間野史記載，“香辣雞腿漢堡沖突”是自鐵門開放后最嚴重的一次危機。

　　當漢堡店老板遞來一個香辣雞腿漢堡時，某高一女生和高二男生同時聲稱是自己所點的，考慮到下課時間的緊張兩人互不相讓，女生叫來了自己的姐妹們，男生則喊來了自己的同學，雙方各執己見、相持不下，一時之間戰爭一觸即發。

　　就在那時，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迷蒙一片，穿著黑色西裝的阿包緩緩步入了戰場的中央，他斜眼看了看左右，不怒而威的王霸之氣令雙方安靜了下來，沉默不語。

　　阿包學著某流行偶像令人作嘔的憂郁表情，甩了甩根本不存在的劉海，不響、但有力的聲音發出：

　　“我等勢弱而敵強，團結一致則可度日，內斗則作繭自縛。給我個面子，都散了吧。”

　　顯然阿包用兩塊餅干從同桌阿美那里借來的美瞳效果不錯，銳利的眼光一下令周遭人散去，沒人敢違抗他的命令，以至于無人發現引發沖突的漢堡已經偷偷地被藏進了阿包的口袋。

　　事后，原本就名聲如日中天的阿包更是意氣風發，以其仗義作風和犀利手段聞名于業界。

　　你問我為什么會知道那么多細節？因為當初為了給阿包增添氣氛效果，我負責在二樓給他噴水管制造下雨場景。順便說一句，阿包這個光頭穿西裝不但不帥，反而增添不少喜劇效果。

　　阿包聽后明顯很失望。

　　5

　　在這里我們故事的女主角要正式出場了。不過可惜的是她沒有驚人的美貌、溫柔的性格，甚至奔五的年齡也不會是優勢。

　　顯然我們的社會還沒有開放到愛滿天下的地步，至少在我們正步入更年期的教導主任莫愁姐姐（民間“愛稱”，江湖人賜名）眼里“文理科提早分班”的提議絕對要比“開設點心食堂”的意見更具有誘惑力，由于她的存在學生點心攜帶的情況一直被禁止，同時她又反對開設點心食堂。于是我們只能一邊在下午課上餓著肚子趴得橫七豎八，一邊心里暗自詛咒人老枯黃的教導主任生不出兒子，雖然她已經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了。

　　對于下午課后學生大規模群體性移動的現象，莫愁姐姐身為女性的第六感顯得極為敏感，只是這第六感沒去監督她“妻管嚴”的丈夫有沒有出軌找小三，而來找我們學生的茬兒實在有點浪費。

　　針對莫愁姐姐的動向，阿包雷厲風行，即刻成立“預防莫愁姐姐更年期癥狀提前導致發現鐵門委員會”（簡稱“預姐會”）展開行動，在會上阿包以提出了“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我打”的十六字要領，其強大的感染力鼓舞著大家，盡顯一個領袖的風采。

　　于是在莫愁姐姐要路過后院時，“一不小心”碰上幾個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的學生，她只好陪他們去醫務室；想去檢查鐵門時“恰好”被人叫去校長辦公室，來到行政樓門口才想起校長去新疆考察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去巡視鐵門動向，她卻發現自己的眼鏡鏡片竟然沒了。摸瞎半天卻撞了一頭包，莫愁姐姐只好放棄。

　　百折不撓的莫愁姐姐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她隱隱覺察到學校有一股暗流涌動……

　　在阿包的精心策劃下，鐵門的食物通道被保住了。印象中那幾天阿包的表情就和他的腦袋一樣“光”彩照人。

　　“啊，我親愛的莫愁姐姐，沒有頭發的我怎么去愛滿是秀發的你！”阿包得意忘形了。

　　6

　　那天早晨，我記得太陽很好，好到陽光曬在皮膚上如芒刺在背，針戳一樣，令人睜不開眼。

　　阿包站在升旗儀式的司儀臺上，面朝著底下近千人的圍觀。我看得出來，他努力想挺直腰桿，但他顫了下，還是氣餒地低著頭，忍受著失敗者的羞辱感。

　　東窗事發的原因不是莫愁姐姐有多么三頭六臂，而是被學生自己打了小報告。多年之后的同學聚會上我才知道，那告密的人嫉妒那時阿包的風光無限，年少無知的他有些怨恨.

　　不過那一天的我還不知道事情怎么敗露的，只看見莫愁姐姐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昂首站在司儀臺前，煞有介事地把“引導學生作亂”、“違反校紀校規”的帽子扣到身邊小光頭的腦袋上，說道動情處還痛心疾首地拍著阿包的腦袋，那模樣仿佛是一個妄圖用手刀劈斬來測試電視機屏幕信號的門外漢。

　　“好了，我們也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在今天的升旗儀式上做一次誠懇、深刻的、全面的檢討。”

　　全場鴉雀無聲，屏息凝神。

　　阿包……他要投降了嗎？

　　一千只眼睛注視過去，陽光下閃得耀眼的光頭卻遲遲么吭聲。

　　莫愁姐姐催促般地推了推他，卻被阿包一下甩開手。

　　他拿起話筒，冰冷、輕蔑、不屑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到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

　　“你們難道認為，一扇小小的鐵門關得住大家嗎？”

　　7

　　“怎么樣，還有印象嗎？”

　　老校長拍著我的肩膀，把我從二十年前的回憶里拉了回來。

　　一陣熟悉的鈴聲響了，回蕩在整個學校。竟然沒有換下課鈴聲？

　　我看著陳舊的操場，后院蜿蜒的小路，撫摸著鐵門上的坑坑洼洼，嘆道：學校還和和過去一樣。

　　一群學生精力充沛地撲了過來，趴在貼門上，拿著錢對著外面大喊：

　　“老板，兩個漢堡，不要辣！”

　　“一對烤雞翅！快！”

　　“珍珠奶茶！”

　　我莞爾：學生也和過去一樣！

　　“好嘞！馬上就來！”

　　鐵門外店販爽朗的聲音傳來，粗狂，并且熟悉。

　　我湊近鐵門、透過鐵欄桿的縫隙想去快看那過去時光的究竟，卻看見一個閃亮的大光頭在陽光下璀璨奪目，雖然已入中年，笑得還一如以往。

　　“你最愛的雞腿漢堡，沒放辣！”中年男人朝我善意一笑，塞給我一個中學時代最愛吃的雞腿漢堡。

　　我一把接過，看著中年的光頭，激動得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