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堅強的浦島太郎

　　這是他第三次敲響我宿舍的門。

　　他捧著臉盆進我宿舍時，我看了下鐘，晚上九點，是他們允許洗澡的時間。

　　“坐！”

　　我搬來椅子招待他坐下，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黝黑的臉上滿是樸實無華的笑容。誰能料想到白天里在我們這群學生面前吼聲陣陣的教官，在私下里是如此一個靦腆害羞、不善言辭的……男孩。

　　軍人的規定聽上去是如此的不合理、也不合情：教官不能和軍訓的學生私下接觸。雖然他們臨時就住在我們樓上，可平日里在過道上碰到也不能打招呼。而他也只有借著洗澡的機會趁機來我宿舍玩上一會兒。自從兩天前偶然來我宿舍聊天，私下里我就和他成了好朋友。

　　褪去略顯呆板的軍裝，他是一個留著寸頭、麥色皮膚的健壯小伙子，在前兩次晚上的聊天中我看出了他身上隱隱浮現的年輕人應有的積極陽光一面，而非平日里訓練場上木訥呆板的軍人形象。

　　“你竟然么年輕？”得知他的真實年齡時我大吃一驚。

　　他神秘地貼近我耳邊：“你們王教官更年輕，才十八歲呢！”看出了我眼中毫不掩飾的訝異，他連忙囑咐，“他比你們大部分人都小，所以千萬別告訴女生們?！?/p>

　　我點點頭，了然他的用意。教官要保持威嚴的形象。

　　他拿出我上次借他的書：“宿舍里太無聊了，幸好有你借我的書看?！?/p>

　　“難道你們沒有電腦、手機嗎？”

　　話剛說出口我就責怪自己的欠考慮。

　　他們是軍人。

　　他皺起眉頭，指著書一處：“這一段情節我沒太看懂，人會變成蟲子這也太荒誕了吧？”

　　“這是表現主義的一種手法，是為了具體化主人公格里高利內心情感，而刻意制造的一種荒誕劇情……”牽扯到自己專業領域的話題時我肆無忌憚地扯開了話匣子。

　　“厲害啊，不愧是中文系的學生，知道得真多！”

　　他投來由衷欽佩的目光，我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這是大學生都知道的?！?/p>

　　他莫名沉默下來，我也閉上了嘴。我剛才說得太浮夸了。

　　“大學生真好啊，又能讀那么多書，還能過那么開心的校園生活。唉，可惜我念書不好，從小上體校，會考之后就當兵了，年底我要退伍了，之后就找工作。我竟然那么快就把青春過完了?！?/p>

　　說完他自嘲地搖頭苦笑起來，眼神毫無焦點地散向遠方，似是遺憾，似是向往

　　我有些尷尬地在旁應和，卻無言以對。

　　靜謐中我發現他始終在看我的電腦。

　　“教官也懂電腦？”

　　他一下子得意起來，下巴不自覺地往上揚：“我過去玩得可好了?！?/p>

　　我讓他用我的電腦試試。

　　“不太好吧?！彼t疑了下，好像在忌憚軍紀，又似不好意思用我東西。在我善意地邀請下，他還是興奮地坐到電腦臺前。

　　在整個操作中，他極其掙扎。

　　“鼠標點在右下角會自動現實桌面……打開的新網頁在標簽頁上，標簽頁就是這個……這個要這樣打開……windows7你沒用過？”

　　他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五年前我入伍的時候用的還是XP啊，沒想到電腦操作變化那么大。”

　　“沒事，用習慣就好。你看，這里能看到新聞。”

　　他對著屏幕上一行行白底黑字和圖片愣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人人網？微博？完全是我不熟悉的世界，沒想到5年沒上網，變化那么大。我過去很喜歡玩‘泡泡堂’和‘夢幻西游’，現在還有嗎？”

　　“好老的游戲，我不知道誒?！?/p>

　　看著他失望的表情，我突然想到日本童話中浦島太郎的故事。當他回到家鄉時認識的人都已經不在了，而打開盒子后一股白煙讓他變成了老翁。

　　仿佛是錯覺，面前這位健壯的漢子一瞬間似乎也有了衰老的表情。

　　“那個……可不可以讓我用下QQ？”完全沒有了挺立的軍人形象，他低下頭請求道。

　　我受寵若驚，指著屏幕：“可以啊，就是這個圖標，你隨便用好了?！?/p>

　　出乎我意料的，他很是開心地咧開嘴，眼疾手快點開了快捷方式。但輸入賬號和密碼時他用了五分鐘。

　　“好久沒上了，賬號密碼差點都忘了，下次得記在紙上。”

　　登陸成功的一剎那，QQ特有的消息提示聲接連不斷地響起，右下角圖標閃個不停，就像是有千百人在同時敲響我宿舍的門。我定睛一看，倒抽一口氣，消息提示有五百多個。

　　他隨便打開幾個消息框，滿眼都是“好久不見”、“最近怎么沒消息”、“過得怎么樣”之類的話，親友囤積了幾年的話語似乎在此刻一下噴薄在屏幕之上。

　　他很平靜地一個個把對話框關閉了。

　　“你不回復他們嗎？報個平安什么的。我不急著用電腦?！?/p>

　　他再次擺擺頭，轉而問我怎么打開QQ空間。

　　我指著菜單上的一個圖標給他看，這才發現他的QQ名字、分組名稱包括簽名檔都相當的……另類。

　　“哈哈，這不是過去幾年流行的非主流格式和火星文嗎？你也用啊?！?/p>

　　他一下子紅了臉：“過去跟同學學的?！?/p>

　　他QQ空間里有著我過去中學時期的影子，抒發心情的日志，青春氣息的背景音樂，還有各種角度的自拍。

　　“教官你過去好帥??！”僅憑QQ空間根本看不出主人是一個一板一眼的軍人。

　　他卻沒回應我的贊美，而是神情嚴肅地點開了留言板。

　　一剎那“我們分手吧”五個字同時映入了他和我的眼簾。那是最近的一條留言，留言者是有著一個可愛頭像的女孩。

　　我愣了下，隨著他鼠標滑輪往下，看到的內容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沉重。

　　時間、理解、隔閡、相處……各種戀人間決裂中必含有的詞語如針般從屏幕上向外放出。留言板幾乎都是她的話語，時間跨度長達幾年，而且絕無主人的回復。

　　我悄悄看向了教官，他咬著嘴唇，眼睛眨得有點快，表情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只是操作鼠標的手指在略微發抖。

　　我看到了一個在用軍人的理性硬扛住自己的靈魂。

　　不動聲色地退到一邊，我把時間和空間都留給了他，不去打擾他。

　　突然我想其了白天軍訓休息時前來搭話的另一個連隊胖胖的教官，他侃侃而言地向我一一羅列他玩過的網絡游戲，并且頗為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技術，他的啰嗦現在看來更像是他個性和愛好在長久壓抑下的短暫解放；我想起了那個給我們表演空手劈磚頭的李教官，他面對掌聲時得意的臉龐卻藏不住咬牙忍著手痛的表情，有著一絲我們年輕人都會有的俏皮；我想起了那個叫我如何拉歌的矮個子教官，他嚴肅認真的表情宛若在向我傳授畢生絕學，拉歌好像是他們軍隊里少有的娛樂活動。

　　當我看到陽臺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我不敢去想象剛才我電腦屏幕上傳達出的是什么樣的信息。當我和我前女友還在一起的時候，每逢不快和爭執都會通過手機和電腦快速地處理和反饋，無論和好還是吵架，都是有結果的。

　　只是現在坐在我電腦前的那個人，當他一股腦得知自己喜歡的人幾年來的痛楚在此一瞬間的爆發，以及突如其來的分手宣言，他是怎樣的心情？

　　我依稀記得，那最后一條留言的時間，絕對是幾周以前。

　　回過神來，他依舊是之前的姿勢。

　　見我回來，他笑了笑，摸出了包煙。

　　“你抽煙？”

　　“偷偷抽的，被查到就慘了。你來一根？”

　　見我臉上本能抗拒的一閃而過，他自覺地取下剛放嘴上的煙，收了起來。

　　我下巴往屏幕上指：“不跟她說點什么嗎？”

　　他默不作聲。

　　“放心吧，我真的不急著用電腦?！蔽遗呐乃募绨颍缤宋覀兪菍W生和教官的關系。

　　他輕聲說了聲謝謝，點開回復框開始輸入文字。

　　打字速度很快，看得出他以往的熟練。

　　一行行文字迅速出現在屏幕上，像是排列整齊的標兵，美輪美奐的齊整使人游離。

　　一旁的我突然回憶起高中時的軍訓，軍訓后期教官莫名其妙地就撤離了，很久以后才在他的QQ日志中看到這么一句話：

　　“……真想和孩子們打聲招呼再走，為平日里兇他們道聲歉，請他們吃頓飯，可惜部隊接到命令馬上要撤走……”

　　軍人是不是都有著一種冷靜面對各種逆境的心態和理智處理個人情感的能力？

　　沒關好的門突然被撞開，將我倆都拉回到現實。

　　門口同樣膚色黝黑的陌生漢子朝著教官喊道：“肖哥快回去，營長查房了！”

　　說完他匆匆而去。

　　電腦前的男人愣住了，鍵盤上這雙曾經過扛得住**、操作盤、坦克的堅強大手此刻顫栗地不能自已。

　　他狠狠地按下了退格鍵，被打好的文字悲壯地從右到左，從下往上一一陣亡。那一個個戰士倒下地速度令人有落淚的沖動。

　　我剛想說話，他站了起來拿起臉盆準備離開。

　　“今天真是太感謝了。”

　　我忙擺手。

　　“我馬上就要退伍了，帶你們是最后一次軍訓，真想把你們操練成績搞上去?！?/p>

　　他沖我嘿嘿一笑，露出白色的牙齒，匆匆跑去。

　　腳步聲在走廊里越傳越遠，直至消失，我才緩過神來。

　　站在寢室門口他第一次來我這里的位置，我看到了垃圾桶旁散亂擺放的外賣食品盒，書桌上閃著光的筆記本電腦，還有旁邊沒放好的游戲手柄，書架上琳瑯滿目卻從未好好看過的書，他第一次來我寢室說的第一句話在我耳邊回蕩：

　　“你們可真幸福。”

　　夜深了，一種沉重的壓力壓得我我透不過氣，甚是疲憊，第一次早早地在這個點就躺上了床。

　　“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訓練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