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找房子進行得十分不順。且不論大學周圍的房子一向又貴又稀有,這是學期正中,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在住宿上做變動,騰出空房子供人住三周。卞經(jīng)綸安慰我說他理解,我實在過意不去,問他愿不愿意到我家將就三周。
解決了心頭患,我離開臥室,去廚房覓食。
已是下午七點,周日,廚房案板上放著剛做好的紫菜包飯,Choi不在,我聽見洗手間里有潺潺水聲,想必水聲一停他就會出來。
這些用海苔鋪上剛出鍋的,拌了芝麻油的熱騰騰的紫米,里面有著芝麻葉、新香、火腿、黑色蘿卜干和沙丁魚沫,Choi用竹卷把它們卷成桶狀,再切成厚度適中的小塊,放在那里,實在令人食欲大開。
我本來就餓,猶豫一下又掙扎兩下,還是抵不住色香味的共同侵襲,確定了四下無人,飛速拿起一小塊,丟入口中。
芝麻葉的噴香和紫米的松軟口感迅速在舌尖散開,我剛咀嚼兩下,身后忽然傳來聲音。
“好吃嗎?”是Choi。
“啊?呃,我??”偷吃被抓了現(xiàn)行,無疑是合租公寓最惡劣行為之一,我張口結(jié)舌,“對不起,我只是——”
“沒事,”Choi卻不以為然,拿起兩塊紫菜包飯,一塊放進自己嘴里,一塊遞給我,說“你不是也給我煮過粥。”
“哦。”我想起他堅定的“我相信你”和意味不明的解釋,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白熾燈把廚房點得很亮,我和Choi一前一后站在里面,四周是難堪的沉默。
半晌,Choi挪動腳步,一邊捻起紫菜包飯在盤子上擺出漂亮的形狀,一邊率先開口:“你看最近的新聞了嗎?47街那家超市前不久有噴了農(nóng)藥的蔬菜上架,很多顧客都吃壞了肚子,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啊?”我莫名其妙,隨后想起Choi的腸炎。
“據(jù)說是外國菜農(nóng)所為,已經(jīng)被抓住并驅(qū)逐出境了,太便宜這些不把生命當回事的人了——對了,你也在那家店買菜的,你怎么沒事?”
“太正常了,我早有抗體。”我驕傲地嘀咕。
“你說什么?”
“沒事,我進屋了。”
話音未落我便大步離開,一切都怪怪的,Choi雖然始終沒有抬頭,卻是第一次對我說這么多話,我摸摸胸口,心跳絲毫沒有緩下的跡象,我果然還是吃不消。
嗯,孤男寡女待在廚房里說些有的沒的,怪嚇人的。
臥室里,我?guī)状稳胱紲喩黼y受,索性站起來踱步,可沒踱兩步便被敲門聲嚇了一跳。
看到Choi從我打開的小縫里遞上一盤紫菜包飯,我頓時眼前一亮,放棄“推辭一下”的中華傳統(tǒng),說完“謝謝”便忙不迭接盤子。
遞完了盤子,Choi依舊站在我門口,沒有要走的意思。
“那個,你這幾天怪怪的。”他說。
“有嗎?”我反問,忽然想到什么,說,“哦對,我有高中同學要來借住一下,三周左右,跟你說一下。”
“哦,好,”Choi答,又補上一句“那你吃完了記得洗盤子”,轉(zhuǎn)身走了。
長夜漫漫,我盯著心理學導(dǎo)論第697頁看了十分鐘,還是放棄了殺進Choi房間,把紫菜包飯拍在他臉上,怒吼“你他媽外面有女人就別在老娘面前獻殷勤”的沖動。
那可是或許會讓我未來吃不上Choi式紫菜包飯的危險之舉。
6.
卞經(jīng)綸拖著箱子被我?guī)нM家門的中午,Choi正好出臥室倒水,看到我們,他止步,臉上罕見地出現(xiàn)了表情。
“男生?”他說。
卞經(jīng)綸看到一身睡衣的Choi,也是一臉疑惑。
“哦,這是Hoon-SungChoi,跟你情況差不多,我室友去非洲做志愿者了,他來暫住一下。”三個人在客廳面面相覷,我用中文解釋。
“你好。”卞經(jīng)綸說。
“你好。”Choi微鞠了一躬。
可以開關(guān)門的衣柜是一個小空間,卞經(jīng)綸提出睡在里面,我們一番布置,忙到很晚,又聊了些高中時期的趣事,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半夜竟響起火警。
住宅大都是木造的緣故,美國公寓每間房的天花板上都嵌有火警鈴,一旦感應(yīng)到煙霧就會放聲大作,尖銳而持久。愛煎煎炒炒的,剛來美不久的,不懂拿捏的亞裔人會經(jīng)常喚醒火警。
其他住戶已經(jīng)怨聲載道地跑下了樓,我和卞經(jīng)綸走出房間,則看到客廳已門窗大開,Choi手持鍋鏟腰系圍裙,一臉歉意地點起頭哈起腰,說:“真不好意思,我不太會做飯,總是不小心觸碰火警,對不起??”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已經(jīng)可以去演韓國版《中華小當家》了。
我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時候,卞經(jīng)綸已經(jīng)微笑朝Choi走了去,口中念叨著“沒關(guān)系我來幫你”。
熱情地回答“那我?guī)湍愦蛳率帧敝埃珻hoi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很快明白了那一眼的意義,它譯作“這只是個開始”。
翌日下午,卞經(jīng)綸剛啟動洗衣機,Choi就抱著一桶臟衣出了房門。
“我每次都是周日這個時間洗衣服的??”他呆呆看著轉(zhuǎn)不停的洗衣機,受傷的說。
我“你什么時候有固定洗衣時間了?!”的反駁尚未出口,卞經(jīng)綸已經(jīng)愧疚地道起了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這就——”
“不用不用,你都洗上了,我等等就是。”友善地鞠了一躬,Choi又抱著他的裝衣桶回去了。
凌晨一點,洗衣機轟隆隆地刺破寂靜,我和卞經(jīng)綸爬起來,看在Choi正站在客廳里,縮著手臂,用純真的怯懦的眼神無辜地看著我們:“我下午看書看忘了,衣服明天要穿,只好現(xiàn)在洗??”
“你不怕吵醒了鄰居人家上來找麻煩嗎?!”才吼叫到一半,敲門聲出現(xiàn)了,混雜著幾句臟話,持續(xù)變大,Choi一溜煙躲回房間,我只好拉著卞經(jīng)綸去開門挨罵、道歉和關(guān)洗衣機。
周一的課我上得無精打采,回到公寓附近卻忽然來了精神,包括卞經(jīng)綸和Choi的所有住戶都站在樓下,一看就知是火警剛剛響過。
物業(yè)管理員認出我,劈頭問道:“你們家最近三天怎么了?不是觸動火警就是半夜洗衣,我已經(jīng)接到不少投訴了。”
我正不知如何接話時,身邊的鄰居開口了,“你也住這里嗎?我以前沒見過你。”
她看著卞經(jīng)綸。
物業(yè)似乎頓時明白了三分,語氣立刻嚴厲起來:“H302有不在合約名單上的人入住嗎?我必須嚴厲地警告你們,這是違——”
“他只是來做客的,不是住戶。”我連忙擺手解釋。
“對對,而且我今天就走的,對吧?Choi。”卞經(jīng)綸也打圓場,他扭頭去看Choi,可Choi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一句“你就這樣搬走,是打算去睡橋下嗎?”,一句“我去找學校,學生走投無路,相信他們還是會幫忙安排的,這兩天很感謝,我安定下來就聯(lián)系你”,卞經(jīng)綸便不等我道歉和挽留,匆匆走了。Choi大約躲在房間里,我闖進去,嫌惡地對準他無辜的眼神。
“恭喜啊,人已經(jīng)被趕走了,你滿意了?”
Choi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他站起來俯視我,比我更加理直氣壯:“我是這里的合法住戶,你隨便帶人進來使用我花錢租用的設(shè)施,憑什么?”
“既然這樣你一開始怎么不說清楚!”我不是沒有事先通知,Choi當時沒有異議,卻在客人面前找茬使詐地趕人,實在是太過分。
我抓起背包,開始換鞋。
“你去哪?”追到客廳里,啞口無言了半晌的Choi遠遠問。
“圖書館,在那兒看不見你這種人。”我甩上公寓門。
7.
狀態(tài)欠佳,我的自習效率極其低下,Choi問我發(fā)短信問我怎么還不回家,我才發(fā)現(xiàn)已是深夜十二點,必須盡快回家了。
如果不是特定假日,美國的夜晚十分漆黑安靜、人煙寥寥和危機四伏。學校沒有大門,人畜隨意出入,因此,保全處只好啟動SafetyVan和SafetyWalk,校園范圍內(nèi),前者是車接送學生,后者是人陪學生走。
我電話預(yù)約了圖書館門口的SafetyVan,我知道萬一不幸碰上預(yù)約多,就必須遵守先來后到,站在約定位置等。
無論春夏秋冬,一入夜,西雅圖就涼得刺骨,我在門外來回踱步了十五分鐘,還是不見SafetyVan的蹤影。
十五分鐘足夠我走回家了。面朝萬籟俱靜的回家的路,我默默抱怨。
我在夜路上走。
四周靜得可怕,路燈邊,哥特式建筑的投影一路蜿蜒,十分鬼魅。我抱緊胳膊穿過一條又一條街衢時,忽然聽見身后有動靜,再一看地面,果然多了兩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加快步伐拐了一道彎,影子還在。
我想起四月里,那一雙在南加大附近被*殺中國留學生情侶,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哆哆嗦嗦摸出手機按完號碼,藏進袖子里,放在嘴邊,“有人跟蹤我??”
很快,電話那頭傳來Choi模糊的聲音,“別慌,繼續(xù)走,不要加速也不要減速,保證手機暢通,我GPS你,馬上就到。”
我從不知道他說起話來聲音可以這么擲地有聲。
可我已經(jīng)無法思考了,腦海眼前只剩一個“逃”字,我奔跑起來,不到三秒便被黑影追上,在距我極近的地方說“Heylady,mayIborrowyourcellphone?”(女士你好,我可以借用下你的電話嗎?)
“Idon'thaveone。”(我沒有)我意欲繞開他們繼續(xù)走,手腕卻被抓了住,熱燙的溫度隨即傳來。
我驚得連呼吸都忘了,剛要吶喊,身體卻被猛然一推,摔進了路邊石拱門里的死角。
“Call911!”(報警!)Choi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大,原來方才抓我、推我的人是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他。
他正被兩個黑人少年夾著,對方嘴里罵著臟話,虎視眈眈。
我顫抖著撥電話,那邊已傳來打架聲,我看到Choi一圈打在一人頭部,又一腳踢倒了他,與此同時,另一人背手掏出一件反著光的東西。是*!我正要大聲提醒他,膛聲與*響已經(jīng)相繼響起,一切都太遲了。
Choi居然忽然彎腰躲過了*子,從低處貼近持*者,一邊肘擊對方一邊鉗住其右手,下移*眼,毫不遲疑地朝地上開了一*。
夜深極了,路燈也暗,黑色的血從地上的身體里向我流了過來,Choi扭轉(zhuǎn)對方手腕,轉(zhuǎn)眼又是一*響起。
Choi松手,黑人少年應(yīng)聲倒地。
長夜迅速恢復(fù)寂靜,我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只縮坐在死角里不住發(fā)抖。
Choi的身影被路燈光勾勒得有些細,他走到不遠處,彎腰撿起一團白色物件,拍了拍,然后走過來,把它套在了我身上。
是一件外套。
他拉起我,正要開口,響著警笛的車停在了我們面前。
兩個警員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尸體,一人說“Nicelydone!”(干得漂亮),一人接話“That'sprobablyaKoreanguy。”(那邊八成是個韓國男孩),走了過來。
確定我們沒有受傷后,他們表達了一下對失職的內(nèi)疚,贊了贊我們的勇敢,叮囑“快回家睡覺免得明早遲到,明天抽時間去找他們補個筆錄”并遞上一張名片,便轉(zhuǎn)身去拍現(xiàn)場了。一場*殺就這樣草草了事。
回家的路還有一半。
路燈一截一截點亮漆黑的街衢,四周還是那么靜,我裹著Choi的外套,與他并肩走路。
“你還真敢就這樣跑來,*都不怕。”我心有余悸。
Choi卻十分平靜,長我一截的影子覆蓋住我的,他答,“放心,我高中畢業(yè)后武裝守了兩年我國邊境,比他們懂搏擊和*。”
“難怪新加坡和臺灣同學常抱怨說,如果他們的強制服兵役能像韓國的一樣煉人,就不出國念書逃兵役了。”我說。
“呵呵。”
Choi干巴巴地笑了一聲,結(jié)束了我們好不容易開啟的對話。
這個人到底是沒有長進還是不愛與我說話啊。
8.
到家一小時半了,Choi房間的燈還亮著。或許是受到驚嚇,卻礙于顏面收斂著,我坐立不安起來,熬了熱牛奶,敲兩下他的房門,擰開把手。
Choi正坐在電腦前,戴著耳機,攝像頭燈亮著。
看到我,他吃了一驚,隨即側(cè)身擋了擋桌上的筆記本,可惜的是,我早已看到了屏幕上的圖像。
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副駕駛上面容嬌好的女生。
“打擾了,這是牛奶。”我笑了一下,用唇語說完這句話,放下牛奶關(guān)門離開。
我趴在書桌上,對著電腦屏幕上的限時作業(yè)題發(fā)呆。
他不是第一次了,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做出我心里的他做不出的事。我正自嘲著,忽然身后一聲巨響,我轉(zhuǎn)頭,見Choi居然站在我房間里,手里捏著一沓紙。
“你居然就這樣闖進女生臥室?”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下意識不想你看到我在和她說話,”他走近我,越說越快,“那個女生??上次的紫米,H-mart(韓國超市)只偶爾有貨,還限購一袋,只有抽中幸運卡的顧客被允許買上限五袋,那個女生抽中了。所以我找到她,用請她吃飯交換幸運卡。一切原本已經(jīng)結(jié)束,她卻發(fā)郵件問我‘那難道不應(yīng)該只是個開始嗎?’,我真不懂,一切難道除了交換紫米還有其他嗎!剛剛你進來時,我正在向她解釋??”
“總之,這是郵件往來的全部內(nèi)容,請務(wù)必過目!”他將那沓紙放在我桌上,退步,鞠了一躬,大步走了出去。
“等一下,”我追到客廳,在他房門口叫住他,“你知道你應(yīng)該抓住這個機會說什么嗎?”
他轉(zhuǎn)身,迷惑地搖搖頭。
“我教你,”我上前去,直視Choi的眼睛,教授道,“跟我念一遍:這位同學,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讓我每天為你做飯,幫你洗碗,呵護你保護你,任你欺壓捶打嗎?”
Choi看著我,呆呆的,長久不說話。
“復(fù)述啊,別告訴我你已經(jīng)忘了。”我催促。
半晌,他終于開口,一字一頓。
“我愿意??”
“你找打!”我掄起拳頭,可他早已先一步逃回房間,鎖了房門,任我敲打威脅不打開。
我于是也回房鎖門,無論他在半晌之后,溫柔地生氣地還是急躁地敲,都視若罔聞。
9.
我以為我會徹夜難眠,天亮睜眼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得特別好。
臥室的陳設(shè)和窗外的天空都沒有任何改變,昨晚的一切都像夢一樣。
果然是全新的一天。
我下床,洗漱,準備好一切上學用具,擰開臥室門,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擋了路。
房門口被放了一張小桌子,桌面上有一盤擺放精致,造型美觀的紫菜包飯。我立刻雙眼發(fā)亮,雙手開工,狼吞虎咽起來。
Choi從廚房里探出身子,一邊解圍裙一邊面部肌肉不自然地對我笑,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要??一起去學校嗎?”
我看到他的耳根越來越紅了。
“好呀。”我說,并為自己不想借機嘲笑他的善良舉動暗自驚奇。
果然是全新的一天。
10.
一個月后。
“程點初,你干嘛一下課就趕死一樣的往家跑!?”
“必須的!我要去拯救我準備醋溜的大白菜,遲一點它們就會被我家那個廚房守護神抹上韓式辣醬泡進盆子里,然后變成一團紅彤彤濕嗒嗒味道古怪的辣白菜!”
話音未落,女生的身影已經(jīng)化作一顆小點,消失在了通往H302的路上。
西雅圖的立秋還是一如既往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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