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皎月當頭,夜黑風高。
“你確定我們真的要這么做嗎?”
扭蛋瑟縮在夏野的左肩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們這樣……是行竊吧?梁上君子?”
“來人類界沒幾天,詞匯量還挺豐富。”
一襲黑衣,少年頎長的身體在月光下愈顯圣潔耀眼,筆挺的直立著,他伸手又一次壓低了棒球帽檐。
岳云洗是家小型醫院院長的女兒,醫院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遠近聞名。
因為醫院就開在住所,岳云洗家的布局很特別:一排瓦片屋頂的平房被用來做病房、診斷室、客廳、廚房、臥室和書房,靠前一點,種植著花花草草的小型院落由鏤空的歐式圍欄與外界隔絕。
夏野和死亡扭蛋正站在岳家門前。
“新哥,新爺,我們回去吧,這樣不好……”
“閉嘴,哥比你清楚。”少年揮了揮手,“哥只是來求證復活扭蛋的存在,不行竊。”
“不行竊也不好啊……”扭蛋聳搭著腦袋郁悶地說,話音未落連忙搖搖頭,“本大人的意思是,行不行竊都不好!”
扭蛋沒有再得到回話。
少年抓緊圍欄的鐵杠,右腿一蹬縱身一躍,靈巧地跳進了岳家草木叢生的院落。
草坪上花盆里有春夜特有的蟲鳴,少年剛要舒一口氣,就敗落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似乎都只在一瞬。
警報器放聲尖叫,岳家夫婦沖出屋外,四周住戶的燈紛紛亮起來,居民們打著手電出來看熱鬧,警車駕到,身著睡裙的岳云洗在不遠處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紛紛議論圍繞著夏野飛速展開,少年從來不知站在眾人的視線中央是這么難受、難堪的事情。
心跳得空前空曠,無法感知。
完全愣住了,不知所措。
帽檐里,少年的表情已經難看到了極致。
事情并沒有因此停止發展。
岳家夫婦一邊指著少年一邊大聲示意:“警察先生,小偷在那兒,在那兒!”
明晃晃的手銬亮出來,帽檐下,少年仿佛看到一把即將斷送自己一生的刀在緩緩逼近。
千鈞一發。
一道纖細的影子飛速撲了過來,瘦弱的胳膊緊緊勾上少年的頸,岳云洗尖叫起來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大。
“不要抓走他!”
女生微溫的身體顫抖地帖服著自己。
“他是我男朋友!是我讓他來找我的!你們不要抓走他!”
寂靜。
父母,看客,警察連同被擁抱著的夏野頓時愕然。
半晌,岳家夫婦匆匆驅散了看客,送走了警車,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從少年的角度看過去,屋內映透出的燈光把夫婦二人瞬間蒼老的臉上的表情照得格外清晰。
那上面寫著赤裸裸的羞恥感。
少年的心一陣絞痛。
月光和蟲鳴都與最初的時候無異,轉眼間,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以奇怪姿勢擁抱著的兩人。
少年張開口正要說點什么,女生已經放開自己,不留痕跡的向房門去了。
松手、轉身、離開、開門、進屋,整個過程都沒有看少年一眼,女生只在臨關門的最后輕輕地說了一句:
“快走吧,夏野新。”
“新”字的咬音干澀得有一些苦,她的聲音原本發著怒都是又雀躍又清脆的。
夏野靜靜地站在那里。
屋子里陸續傳來母親的哭泣聲,父親的勸慰聲,以及夫婦兩人共同的責罵,憤恨,甚至棍棒打落的聲音。
聲音那么繁多,唯獨沒有來自岳云洗的。
夏野靜靜地站在那里。
09.
——岳云洗約神秘男子深夜偷偷潛進家里過夜,被父母發現,還招來了警察。
消息在學校里以光速不脛而走。
起先只是傳聞,學校宣布正式撤除岳云洗衛生部長一職,將其逐出學生會之后,所有添油加醋版的傳聞都間接得到了證實。
衛生部長的光輝形象瞬間被顛覆殆盡。
“想不到岳部長是這種人誒……”
課間,教室里、走廊上、廁所里的女生三三兩兩,用極盡夸張的表情和語氣四處傳播著傳聞。
“女魔頭為人狠毒就算了,還這么不檢點,真看不出來!”
球場上的男生一邊拼命奔跑搶球,一邊不忘對該事件加以評論。
籃球傳來傳去,接球的男生看起來義憤填膺又嫌惡。
“裝得真像……虧老子以前還對她有點想法,呸!”
……
夏野放學出校門的時候被同班男生的手臂勾上肩膀,很理解他的樣子。
“阿新,最近心情很不好吧。”
另一邊也立即有人靠上來,帶著同情的眼光安慰他。
“安啦,為那種女人不值得啦!”
“就是,之前不知哪些人渣一直把那種女人跟阿新說成一對,真侮辱我們阿新!”
男生們善意的笑容像刀,丑惡的言語似刃,比著賽揮砍夏野的心。
夏野常年掛在臉上的笑容快掛不住了,鉆出男生們的勾摟,他停下腳步反身站在他們面前,神情嚴肅地望著他們,一字一頓。
“岳部長不是你們以為的樣子,傳聞中的那個神秘男子,他其實是——”
“夏野同學!”
雀躍又清脆的女聲遠遠傳來,打斷了夏野的話。
岳云洗上前,扯上夏野的手臂便奔跑開來。
“夏野同學借我一用!”
“女魔頭你不要再欺騙阿新的感情了!你配不上他!”
男生們的叫喊漸漸遠了。
是紅霞漫天的傍晚,夏野和岳云洗并肩走在另一條回家的路上。
夏野覺得自己好久沒有和岳云洗呆在一起過了,但他來不及感傷,他有話急著告訴她。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正要告訴他們——”
女生又一次突兀地打斷她,輕輕說:“差一點哦。”
“嗯?”
“差一點,我所有的努力,犧牲就白費了。”女生在一片火紅的背景里自顧自笑開了,看也不看身邊的夏野,她繼續說,“夏野同學雖然賤賤的,但人卻是不可否認的優秀,成績那么好,不像我這種拼命努力依舊永遠不見起色的笨蛋……如果是你被發現做了不該做的事,如果就那樣被警察帶走的人是你的話……就太可惜了。”
“幸好啊。”微微抬頭望了望天,女生發出一聲輕微的感嘆。
伶牙俐齒的夏野第一次不知說什么好。
回家的路像身后的影子一樣長。
“吶。”
夏野應聲轉頭后,女生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攤開手掌,將其展現在夏野面前。
蛋形,飲料瓶管大小。
純凈的乳白色,通體澄澈,正中央是像天上的云一樣透明的飄渺的白。
“這是……?”
“天使,”女生面目沉靜,一字一頓,“也就是你口中的復活扭蛋。”
10.
岳云洗投幣三塊五買旺仔牛奶卻掉出一顆扭蛋那年,才剛滿八歲。
季節是比現在涼爽不少的春天。
有一個行醫不太有名氣卻一心盤算開診所的父親,全家多年來都因此被折騰得一貧如洗。
小云洗最初并沒有注意到那個扭蛋。
幾乎是她拿起扭蛋的同時,身后街道上便傳來一聲慘叫。是車禍,小云洗匆匆把扭蛋揣進口袋,便高喊著“請讓一下,我是醫生的女兒”擠進了人群正中。
趁著身邊人叫急救車的檔兒,小云洗強壓住內心的緊張與恐懼,緊擰著眉表情鎮定地施行平日里爸爸反復教授的急救措施。
躺在地上的阿姨手中的塑料袋已破,剛剛買回的小土豆散落一地,她痛苦的呻吟越來越微弱。
小云洗很怕。
就在這個時候,扭蛋張開翅膀從她口袋里飛出來,微微地彎起很Q的嘴角和眼睛,柔柔地說:“別怕,你問一下她的名字,然后向左旋轉我,把它寫在紙上塞進我的身體里。”
小云洗瞪大眼睛疑惑地望著扭蛋。
扭蛋又問她:“你相信天使嗎?”
遲疑了一下,小云洗點點頭,照做了。
她驚愕地看到阿姨身上血淋淋的傷口都在緩緩愈合。
奇跡發生在十五分鐘后。
車禍受害者在醫院急救病床上睜開眼睛,精神良好地望向床邊圍了一圈的,目瞪口呆的醫師。
“不可置信!除了疤痕,你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損傷!”
病人回憶再三,還是只能模糊記起自己被送來醫院之前,僅僅被一個八歲模樣的小女孩急救過而已。
“奇跡……”
扭蛋告訴小云洗,它是上帝隨機恩賜給人類的超能力扭蛋之一,司治愈。
小云洗一回家便把這件事報告給了爸爸媽媽。
父母起先不相信,在親眼見到扭蛋轉眼間就使一個前來求助的,不遠處工地上被砸傷了頭的民工徹底痊愈了之后,他們立刻召開家庭會議,決定把扭蛋悉心供奉在家里,保佑他們行醫順利,在必要的時候施以援手。
重要的是,為避免意外,全家人死也要守住關于復活扭蛋的秘密。
就這樣過了八年。
八年來,爸爸的醫術加上復活扭蛋在背后悄悄幫助,診所的神奇療效一傳十十傳百,順利發展壯大成了小型醫院,岳云洗的家境也迅速殷實起來。
背負著這個巨大的秘密,一家人圍著復活扭蛋,合家歡樂其樂融融。
……
連上帝都不明白。
為什么同樣是通過自動販賣機隨機投擲超能力扭蛋。
為什么同樣是被八歲的少年撿到。
結果卻可以差那么多。
人,以及人生,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11.
放學回家的時間,正好是流云被霞光渲染得最為壯觀的時間,夏野和岳云洗并肩走在以橙紅天幕為巨大背景的羊腸道上,世界靜得仿佛再沒有其他人。
“這是復活扭蛋。”
八年來全家最大的秘密,被女生赤裸裸地攤在手掌上,展現在夏野面前。
怪鴨蛋聞聲從夏野褲袋里“噌”地飛出來,高聲驚呼:“復活妹妹!”
它簡直要淚流滿面。
“早已期待著新愛情的你就不要出來給哥搗亂了……”夏野邊說邊把它毫不留情地塞了回去,拉上拉鏈,迫使其淪為本章節最佳路人甲。
岳云洗把復活扭蛋塞在了夏野手上。
“雖然不知道是誰,”女生的聲音有一種純凈的清脆,“但能讓你這么追求完美的人不惜去做小偷,一定很重要吧。”
少年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柔軟的弧:“沒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了。”
“哦。”
“哦”過之后便是長久的沉默,他微側過臉透過余光看到女生的表情忽而變得有點恍惚。
——不想看到她那副表情。
——因為……心里會莫名其妙變得又煩又亂。
“女魔頭。”
夏野試圖嘗試著說點什么。
“你也一起來吧。”
“我媽媽就要回到我身邊了,因為我的錯,她離開了我八年……不過現在她就要回來了!”
少年仰起臉望住漸漸灰暗下來的天,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勾出很大。
又轉過臉看向身邊正驚愕望著自己的女生,輕輕開口。
“我想和你一起看著她回來。”
看著她點頭然后沖自己笑開來,少年的心底涌出了前所未有的,柔軟的溫暖。
沉默。
“那個,還有就是,你偶爾溫柔起來的樣子……”少年摸摸鼻梁,繼續道,“怪嚇人的。”
寂靜里傳來拳頭擊上臉部的悶響。
受到驚嚇的流浪狗扔下骨頭汪汪汪汪逃遠了。
他們停在一座開放式公園里。
——媽媽,這一刻終于來了。
夏野怎么也按捺不住怦怦直跳的心。
拿出紙筆,小心翼翼寫上媽媽的名字,然后旋轉復活扭蛋,將其塞進小孔里。
一片沉靜。
夏野忍不住探頭過去,神采奕奕的,問:“小扭蛋,我該去哪里接我媽媽?”
扭蛋紋絲不動,看起來和一顆普通的咸鴨蛋無異。
“天使?”岳云洗叫它。
復活扭蛋依舊遲遲不肯開口。
岳云洗伸出手指戳了一戳它:“你說話呀。”
扭蛋這才慢慢悠悠,極不情愿地浮出五官。
“你剛剛說……你媽媽已經過世了八年?”
“嗯,八年零兩百一十二天。”少年答。
“哦。是這樣的,不管是什么扭蛋,對人施以影響都是要以人的身體為依托的。就比如我可以輕松地痊愈正在流血的傷口不管傷多么深,但如果是某部位不見了,我就完全束手無策。”扭蛋把目光定格在夏野身上,擔憂地望著他,“所以我擔心,既然她已經過世了八年,那么遺體受到損傷的程度,是不是會相對嚴重不少?”
扭蛋的話沒有得到回答。
過了好久,空曠的公園里才輕輕響起夏野的聲音。
“她八年前……就只剩骨灰了。”
世界自此陷入一片難堪的沉默。
12.
黑夜總是那么長。
公園的長椅上,夏野坐在那里一言不發,很是看不下去的復活扭蛋在和岳云洗商量了一番后,重新開了口。
“死亡被扔下去之后,上帝又造了‘夢境扭蛋’”。
“是這樣的,每個人類,不管死后前往的是天堂還是地獄,都有權請求引渡者讓自己像看電影一樣看一遍自己的一生,很多生前的疑惑和謊言都會由此解開。然后,他們可以要求把想說的話裝在一個‘夢境’里留給在世的人……從前可以托夢,但上帝發現托夢多少都對人類界的正常秩序有點影響,于是下令,夢境的接收者一律等到死后被引渡出人類界,才能看到前人留給他們的‘夢境’。”
“不過,也有例外,如果你找到夢境扭蛋,并把你媽媽的名字塞給它。”
“但不得不說明的是,我們不知道你媽媽有沒有留下夢境,是不是留給的你,所以,很有可能我們千辛萬苦找到夢境扭蛋,卻得到一場空……”
黑夜里一臺一臺機器地找復活扭蛋時的曾經里心中滑稽的希望和現在刺骨的絕望交替在身體里,夏野抬起臉,望住正小心翼翼望著自己的復活扭蛋:“夢境扭蛋也是被隨即扔進自動販賣機,然后找起來毫無線索毫無頭緒的嗎?”
“唔,也不是完全沒有……”
復活扭蛋支支吾吾的:“我記得以前在天堂的時候,夢境一直說很討厭人類,說人類虛偽、奸詐、狡猾、自私自利,說將來就算被人類撿到,也要想辦法逃出去和猴子生活在一起……”
“還有還有,”復活回憶的很仔細,“夢境很喜歡看《西游記》!”
夏野聽完忽然很想笑。
“不用了。”
幾聲悶笑蕩漾在空氣里,轉眼他又完全笑開了。
“你那么吞吞吐吐,因為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吧。”
——開什么玩笑,跋山涉水去尋找猴子居住區?為了一只比怪鴨蛋還要奇怪的怪鴨蛋?
——找它的目的,是因為一通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留言?
——世界上還有更荒唐的事嗎!?
——最重要的是……已經不想再經受這般巨大希望、艱辛努力之后的絕望了。
——已經經受不起了。
相較于此時帶著嘲諷表情緘默著的夏野,岳云洗完全是另一番模樣。
充滿希望,朝氣蓬勃的雀躍,樂觀積極地思考。
“喜歡《西游記》和猴子的話……天使你說,夢境扭蛋現在會不會生活在花果山!?”
“很有可能哦。”
得到復活扭蛋的肯定后,岳云洗立刻轉向夏野,笑盈盈地叫他。
“吶,我們去連云港,去花果山找夢境扭蛋吧!”
“這太扯了……”夏野搖頭。
“我知道你怕,”岳云洗上前,把手放在夏野的肩上,“可是,那也許是你媽媽想對你說的話啊,不值得你毫不猶豫地重新振作起來,為之努力爭取嗎?”
“……”
有莫名的力量通過岳云洗的的手注入心臟。
岳云洗拍拍他。
“正好‘五o一’要到了,就那時候啟程吧!我,你的怪鴨蛋,我的天使,我們都會幫你的。”
“……”
“不公平!為什么明明長得一模一樣,人家叫天使,我卻叫怪鴨蛋?”怨念的叫喊從下方傳來,被遺忘在夏野褲袋里的死亡扭蛋的聲音很郁悶。
大家都被逗笑了。
幾人之間溫暖叢生。
13.
盛春的連云港,游人永遠熙熙嚷嚷絡繹不絕。
花果山里松濤盈耳,鳥語花香。
夏野新和岳云洗腳著登山鞋,頭頂棒球帽,一邊爬猴山一邊細細觀察視線里的每一只猴子。怪鴨蛋和天使則低調地飛在天上,俯瞰尋找每一處扭蛋可能藏身的地方。
這一行出奇的順利。
沒過多久,天使便飛身下來驚叫:“我看到夢境蛋了!就在這棵樹上的鳥巢里!”
夢境扭蛋聞聲從鳥巢里探出頭來看究竟。
岳云洗忙托兩顆扭蛋前去講明他們的來意,請求幫助。
“要我幫助討厭的人類!門都沒有!”
卻被這樣斷然拒絕。
幾乎是與此同時。
一個游客模樣的小男孩興奮地指住夢境扭蛋,驚聲尖叫:“爸爸你看!好漂亮的石頭!我要那個漂亮石頭!”
身邊的年輕男人寵溺地拍拍小男孩的頭,很快找來一根棍子,一邊爬樹一邊奮力捅起樹梢上的鳥巢。
鳥巢哪里經得起捅,三兩下子,里面的鳥蛋和夢境扭蛋已經搖搖欲墜了。
“我最討厭人類了!”
夢境扭蛋的話音未落,鳥巢已然分崩離析,扭蛋能張開翅膀自救,鳥蛋卻只好任憑地心引力的吸引飛速掉落,墜向死亡。
岳云洗飛身撲上前去和滾落下山坡,整個過程看起來無限長,但似乎又只有一瞬。
夏野驚慌失措地奔到她身邊,見她無大礙,馬上換上一副惱怒的神情:“女魔頭你干什么?!”
女生攤開兩只手掌,露出里面完好無損的鳥蛋,笑容和聲音都輕輕的。
“我傷了死了都有復活扭蛋可以救,但它們死了可沒有人能寫名字復活它們。”臉上的笑越來越柔軟,她看起來開心極了,“它們差一點就來不及來到這個美麗的世界了呢……幸好。”
夏野在那一瞬間愣住了,他好像似乎大概開始明白為什么同樣是八歲得到扭蛋,隨兩人而來的蝴蝶效應卻可以差這么多。
——這個女孩遠比自己懂得愛。
“人類。”
夢境扭蛋不知從哪里飛到了兩人身邊,滯留在半空中,它的臉和聲音都依舊臭臭的:“你要找誰的夢境,去把名字寫給本大人。”
“……”兩蛋兩人都驚得說不出話。
“沒人留夢境給你可不關我的事。”這顆the怪est鴨蛋始終不肯給一點好臉色。
14.
盛春,晌午。
山間隱蔽的小樹林里,兩個人兩顆蛋八眼齊齊緊緊盯住夢境扭蛋。
夢境扭蛋閉上眼睛,腹中飄渺的天空藍流轉開來。
“姓名,夏野新,您共有一個夢境,是否讀取?”
“是。”
天空藍色的結界陡然張開,將夏野隔絕進了另一個次元。
在那里面,夏野見到了媽媽。
媽媽同自己久遠記憶里的一樣年輕。
結界里只有無邊無際的蔚藍色,媽媽站在自己夠也不不到,追也追不到的不遠處說話。
夏野氣喘吁吁地停止追逐,靜靜地聽。
小新,當媽媽得知自己的死因后,說不難過是假的。
但沒關系,媽媽知道小新其實是愛媽媽的,對不對?
長久以來,每當我逼你、責罰你時看到你仇恨的眼神,都一邊心痛一邊安慰自己: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你將來能成為更好的人,總有一天你會懂。
我在想,等到那個時候,你一定會因為現在這么恨我、頂撞我而內疚而悔恨,而終日自責不已。
小新啊,我也一直在想,等到那個時候,我要用我已經老去的、佝僂的身子抱一抱你高高壯壯的軀體,吻一吻你輪廓飽滿、成熟的額,然后告訴你,媽媽不怨你,從沒怨過你。
媽媽依舊不怨你。
事到如今,媽媽滿心滿腹都是滿滿的擔心。
擔心你往后的生活來源,你只有八歲。
擔心你不會做飯所以總在外面吃,吃壞肚子又沒有人照顧。
擔心以后誰去替你開家長會;誰在你的作業本上簽字,以證明你是默寫而不是抄寫;誰在雨天為你送傘,送鞋。
擔心你一個人住會寂寞。
擔心你夜里醒了,因為怕黑而不敢起床上廁所。
擔心你十三四歲叛逆期時,沒有人盯緊你管教你,不叫你逃課打架,自此走上歧途。
擔心你中考考不好,然后自暴自棄。
擔心你十六歲喜歡上女孩子,沒有人聽你傾訴沒有人開導你,你因此不知所措,心情苦悶。
擔心你十八歲高考在即的時候,沒有人打理你的飲食起居,深夜在屋外守著你,瞅準時機為伏案苦讀的你端上一杯牛奶,或者咖啡。
小新,媽媽最擔心的,是你將來因為殺害媽媽而后悔內疚,從而憎恨自己。
你才八歲,你的人生還那么廣闊那么長,如果你已經開始恨自己,那往后的日子該是有難熬多可怕,不敢想象。
所以小新,媽媽拜托你,不要讓這樣的局面發生。
要知道,媽媽對你的愛,可沒有因為這件事減少一分一毫,所以,你也不要有一分一毫的自我怨恨。
退一萬步講,媽媽的離去一定會使你迅速的獨立和成長,這些能使你變得更好更成熟的事物,即使有人來讓媽媽用生命交換,媽媽也一定是毫不猶豫在所不惜,并能從中獲得欣慰、開心和幸福的。
小新,關于媽媽的死,你要知道的記得的,是媽媽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你的成熟、成長,不是其他。
所以,丟掉所有的懊悔、怨念,抬頭朝前看,向前走。
吸取教訓,用心珍惜你往后每一件該珍惜的事,能珍惜的人。
愛自己和這個世界,不要恨。
做一個好人。
永遠記得,你是媽媽生命的延續,你的好就是媽媽的好。
媽媽生為你,死為你,媽媽只有你。
所以,你可不要因為長久不見,就忘記媽媽的樣子哦!
……
媽媽的回聲和笑容一起漸漸轉淡,地動天搖,結界開始崩塌。
是夢境結束了。
夏野掙扎著醒來,驚聲尖叫了幾句媽媽,被一旁神色緊張的岳云洗迅速拉扯住,制止住。
許久,瞳孔終于緩緩有了焦距,他顫抖地望著她。
一滴,兩滴。
淚滴滴在女生纖細白凈的手腕上,打碎之后晃晃悠悠地滑落。
……八年了。
他終于失聲痛哭。
八年來,他從一個身材瘦小,看起來QQ的小小男孩長成了身形頎長,輪廓鋒利,每周都不得不刮胡渣的青年。
他把懶洋洋、軟綿綿的笑容像面具一樣長久地掛在臉上,走在學校里,任誰都認為他心靈澄澈,無憂無慮。
他的心其實整整八年都清清冷冷,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冰。
他每天都極盡所能地懲罰自己,但內心沉重得令他窒息的負罪感從未因此得到一絲救贖。
八年了。
多少個夜里他從夢中驚醒,坐起身子,在黑夜里捂住臉痛苦地哭。
多少次在沒有旁人的角落里,他拿刀一刀一刀劃開自己寫過媽媽名字并將其塞進扭蛋的右手,想讓自己疼一點,再疼一點。
……
就這樣過了八年。
岳云洗把夏野抱進懷里,任他沒有止歇的眼淚流進頸脖,一路蜿蜒而下。
日光從正上方緩緩斜下,岳云洗半邊衣服都濕透了,她依舊一動不動靜靜抱著他。
三顆一模一樣的扭蛋瞪圓眼睛,不說話。
頭頂的鳥鳴活潑歡快,清脆動聽。
世界這樣美。
15.
“五o一”結束之后,清寂了幾天的校園驟然熱鬧了起來。
世界全變了。
其實,同學是從前的同學,功課是從前的功課,校園是從前的校園,生活亦是從前的生活,五月里春風拂面,走在校園里的夏野的耳邊又一次浮現了媽媽的聲音。
柔軟的、溫和的、撐天破宇的、無孔不入的,足以徹底融化凍結在心上多年的冰棱,足以驅散殆盡盤居在胸口多年的黑云,然后放晴整個世界的,聲音。
夏野奇怪自己從前怎么不曾發現生活這么美好。
夏野決定開始帶著媽媽留下的祝福與愛,幸福地活,而非因過錯、悔恨沉積而成的自怨自艾。
人來人往,夏野忍不住駐足笑了一下,頭頂的天那么藍,云那么白。
夏野站在學工處的教務主任面前,擲地有聲、嚴肅認真、神色柔軟地娓娓報告著一件事。
“岳同學那天……其實是我在學校自習后,回家路過她家的時候,手里的卷子不小心飄到院子里去了,我剛爬進去撿就觸動了報警器,引來了警察。岳同學發現后說了奇怪的話,是為了保護我不被帶去警局。”夏野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后來去謝謝她,得知她這么做的原因是我們第二天要月考,她不想我因此受到影響……老師,你們真的冤枉岳同學了。”
教務主任的鏡片寒光一閃,半晌,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幫助人要注意方式,但不管怎樣,我們鼓勵助人為樂的善舉。”
幾周后,岳同學又成了岳部長。
舍己為人的善舉的故事漸漸覆蓋了之前不堪入耳的流言,大家重新崇拜起神一般的岳衛生部長,所不同的是,最近一段時間,無分男女,每個人對她說每一句話都帶著“抱歉啊”、“不好意思啊”的柔和表情。
語氣過于溫柔友好,搞得女魔頭岳部長檢查衛生都不好意思再兇人家。
“岳部長,我這就去把電扇扇葉,最上面的玻璃擦得干干凈凈,岳部長您盡管放心,那個……上次那樣說你,對不起啊,是我沒搞清楚狀況。”
“沒關系……呃,好的,那你小心一點哦。”
碰巧路過的夏野忽然一陣不爽。
徑直上前去,眾目睽睽之下,他利落地指了指天臺,轉身離開。
女生疑惑地跟了上去。
春末的微風有一種溫和的暖意,天臺上,兩人的劉海整齊有秩的朝東飄著。
“女魔頭。”
少年看起來有一點不自在,但還是模樣瀟灑地咳了一聲,撇撇嘴,開口道:“那個,你溫柔起來怪嚇人的,以后還是不要去嚇別人了吧。”
“你怎么不去死?!”
人稱火爆少女的岳部長可不是蓋的,白眼一翻扭頭就走。
轉身的瞬間被少年死死捉住了手腕。
重新站到女生的面前,少年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的臉,表情無比認真。
“不要把你的溫柔給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好不好?”
“誒——?”
女生驚得說不出話。
“好不好?”
少年忍不住又追問了一遍。
“……”
是春末紅霞漫天的傍晚。
女生先后憤怒、驚異的表情漸漸化作從未有過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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