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交系統慘不忍睹的美國,周末公車一小時一班并時常出差錯。陰天,人煙寥寥的車站前,夏伊湄痛苦遙望,等待遙遙無期。
有引擎聲越來越近,是提姆停在了自己面前。
“上來吧,你們中國來的女人不都削尖了腦袋想接近公民嗎。”
心生了煩惡,夏伊湄抬高下顎睥睨了一眼,不說話也不再看他。
提姆下車,一邊走近她一邊伸手抓她的腕:“你是不是因為是老捉弄你,所以有所戒備。我只是一直內疚上次把你丟在荒天野地,想補償一下而已。”
夏伊湄甩開他,頭也沒回。
“不用了。”她說。
天開始黑了,海鷗在頭頂盤旋,響亮的余音消散在濕涼的西雅圖的風里。
夏伊湄重新專心等起公車,不理會怔在一邊不知所措的提姆。
入夜,Facebook上,麥太太的名字又閃了。
“今天真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
夏伊湄敲了“哪里”、“沒關系”、“阿姨您還好嗎”,都一一刪掉了,想起提姆面對她嫌惡的表情和語氣,夏伊湄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很開心,”姓名持續閃動,麥太太的話還在繼續,“你知道嗎?前些天他來問我中國人開玩笑的尺度,那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跟我好好說話。”
“謝謝你,真的,你簡直像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
對著屏幕,夏伊湄忽然就笑了,她喜歡這位前輩,她帶給她無比的親切與溫暖。
05、
生活一旦適應下來,日子便越過越快。
周測月考期中周接踵而至,每門課都要寫一堆paper,夏伊湄去上課去打工都用跑的,除卻前些日子與麥家的交集有點看頭,她的每一天都無比緊張、千篇一律。
會在每周兩節的體育課上見到提姆,大家時而健身房時而爬山時而營養學測試,夏伊湄和提姆都很健談,彼此的交集卻僅限遠遠的點頭致意,和偶然隔近時的“howareyou?”、“prettygood!”。
三月來得不知不覺。
睡前,夏伊湄在Facebook刷學校本周的社團活動和大型講座時,看到麥太太來消息了。
“最近好嗎?阿姨想拜托你一件事:周日下午教堂有個聚會,神父說最好以母親帶女孩兒的形式出席,他將帶給我們驚喜。我沒有女兒侄女什么的,想帶你去,可以嗎?”
細雨綿綿的,麥太太來接夏伊湄,車程很遠,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聊起天來。
“蓋瑞大我16歲,我嫁給他,確實考慮了不少客觀因素,”麥太太說,“結婚后,周圍很多人嚼舌根……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大概是提姆一直對我有偏見的原因。”
“我其實理解您嫁給美國人的做法和心情,可我不明白,您如果有這個打算,為什么不在上學時交一個美國男朋友,正當戀愛,質量也好……”
突如其來的,難堪的沉默溢滿車廂。
“我當時……”直到卸下安全帶下車前,麥太太才再度張口。
“……有一顆絆腳石。”
教堂是古老的哥特式建筑,門前有小庭院,很多人站在里面談笑寒暄,麥太太帶著夏伊湄上前去,被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的金發婦人攔了腳步。
“麥先生不跟您一起來嗎?尊敬的麥太太。”
盡管被攔住去路,麥太太拉著夏伊湄,不理婦人。
婦人卻沒有因此甘休,眾目睽睽,她刻意放大聲音,面帶嘲弄,繼續道:“為了留在不屬于您的地方出賣圣潔的愛情與青春,您比出賣靈魂的浮士德更可怖。不過,您千萬不要妄想獲得如浮士德般,被天使拯救的美好結局,因為您那顆自強不息的靈魂是丑陋的,上帝不會寬恕您。”
“人有見識,就不會輕易發怒。”(【箴19:11】)麥太太依舊看也不看婦人,靜靜說道,“上帝寬恕一切。”
婦人語結,湊近麥太太,惡狠狠地說“您還是先祈求您兒子的寬恕吧。”
婦人甩袖轉身離開后,麥太太依舊不動聲色,招呼夏伊湄進教堂。夏伊湄看到提姆,他正和同學一家站在一起,遠遠的靜靜看完這一幕,他面無表情轉過了身去。
是個小型社區聚會,照慣例,神父帶領大家做完禱告,甜點已經上桌,眾人端著咖啡蛋糕或水果相聊甚歡,席間,神父站上臺,一句“MayIhaveyourattentionplease?”(請注意)后,他對著全場的所有目光笑意盈盈地開了口。
“今天,我特地邀請母親們把女孩兒們帶在身旁,借此機會,我想邀請每位小姐都為所有來賓彈奏一曲贊美詩,借年輕的靈魂與最美的語言將上帝的旨意傳播得更遠!”
臺下頓時掌聲雷動,人們紛紛放下食物回到座位,坐在走廊邊的女孩兒起身致敬,而后走向西北角的三角鋼琴。
一段段優美的音樂自指尖傾瀉而出,年輕的姑娘一個一個在掌聲中微笑著回到座位,夏伊湄緊張得臉都發麻了,她傾身靠近麥太太,壓低聲音。
“阿姨,我不會彈鋼琴……”
麥太太的眉頭都皺作一團了:“我也沒想到驚喜是這樣……”
“下一位是麥克法爾倫太太帶來的女孩兒!”
神父的聲音洪亮而優雅,教堂不大但莊嚴素雅,細雨無聲地撫摸彩繪玻璃窗,屋頂是三角體形。夏伊湄起身,在掌聲中坐上鋼琴凳,笑容很僵。
手指放上琴鍵,夏伊湄大腦一片空白,人們看著她,表情由微笑到疑惑再到議論紛紛。偷看麥太太,她似乎更為苦惱著急,夏伊湄越發緊張起來,雙手將在半空遲遲不敢動彈。
一聲刻意的輕咳響起,吸引了全場的注意。
高大、黝黑的男生霍地站起,一邊說話一邊微笑著走向鋼琴:“我叫提姆?杰?麥克法爾倫,一直想與被母親視作女兒的夏小姐合奏一曲卻沒有機會。今天我想抓住機會,如果大家也同意的話,請用掌聲給我勇氣,讓我邀請這位美麗的女士。”
神父正愁如何圓場,連忙動員眾人。掌聲再次響起,提姆走向夏伊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手像剛才那樣擺就okay,其他的交給我。”少年在她耳邊輕輕說。
教堂極靜,傾瀉而出的,是優美流暢并變化多端的《Trinity》,眾目里,與提姆并肩而坐,夏伊湄的緊張、焦急與無措全都不知不覺消失不見。
婦人的臉色難看極了,麥太太微笑起來。
提姆踩下延音踏板,琴聲一圈一圈蕩漾開來,空氣忽而變暖,西雅圖似乎出太陽了。
2011的勝春很遲,但終究是來了。
難得陽光明媚,提姆送夏伊湄回家,有意繞路經過海邊。
夏伊湄第一次看到如此氣勢雄渾的深沉的海,驚得叫了起來:“好美啊!這是太平洋嗎?”
應允了提姆下去看看的建議,夏伊湄與少年沿著太平洋散起步來。
“……從小學到高中都有音樂課和樂隊,每個學生必須學至少一種樂器,加上每間教堂都有鋼琴,因此在這里長大的人們,多多少少都會彈鋼琴……總之,今天的事情一定是個意外,你別往心里去。”
“嗯。”意識到提姆在安慰自己,夏伊湄心中漣漪輕起,乖乖點頭。
“關鍵是,”提姆繼續道,聲音有點急躁和緊張,“我媽雖壞,但不會用這種方式讓你出丑的。”
“我不覺得和她有關,”夏伊湄抬頭看住提姆,忍不住笑了,“你還是很維護你媽媽的嘛。”
“鬼扯。”提姆沉下臉,不再說話。
太平洋邊的風又裂又咸,傍晚之后,天空在盡頭在頭頂一塊一塊地紅,夏伊湄和提姆并著排緩緩地走,誰都不再說話。
太陽還沒完全落山,西雅圖便又下雨了,雨條扎在海面上,在激起小水花的瞬間消失不見,提姆和夏伊湄已經走了很遠,天色暗下來,雨越下越大。
夜黑黑的,路燈在頭頂,罕有行人,夏伊湄兀地打了個噴嚏,提姆脫下外套,遞給她。
“謝謝啊,”夏伊湄停步,笑著擺手,“不過不用啦。”
話音未落,手腕忽然被人抓了住,少年一個大步站到她面前,強行給她套起外套:“穿上,你們體質弱,會生病的。”
“我真的不用……”夏伊湄掙扎起來。
“你為什么總是拒絕別人的幫助呢,”提姆皺起眉頭,語氣很是不耐煩,松手任外套落在濕淋淋的地上,他看也不看它。
他用空出的手輕輕地擁起夏伊湄。
“……這樣不是更暖嗎?”
他的聲音像落在身上的雨條一樣輕。
夜很冷,飄零的濕風里,夏伊湄忽然很想哭。
06、
櫻花開滿校園的三月末,冬學期結束了,夏伊湄連打七天工,春學期便來了。
校園那么大,沒了體育課,夏伊湄不再見得到提姆,諷刺的是,他卻開始在自己心頭浮現,且每一天都比昨天更頻繁。
微積分學到最后一級,選修的哲學閱讀量極大,課業負擔加重太多,夏伊湄一邊無法負荷一邊無法靜心。周四的夜,paper明早八點截止,夏伊湄寫不出一個詞,看看Facebook刷刷Twitter,見心情越發毛躁,索性關了電腦去廚房洗碗。
水聲不小,以至于敲門聲響了半天才被夏伊湄聽到。
23:45,夏伊湄瞪大眼睛盯著門外的提姆:“你怎么在這兒?”
“想來。”他言簡意賅。
“再想也不至于大半夜跑到女生家里來吧。”夏伊湄退身便要關門。
“誒誒——”提姆連忙阻止她,彎著眼睛可憐兮兮,“我冒雨連夜驅車30英里,你不至于這么沒禮貌的吧。”
公寓是政府資助房(相當于中國廉租房),三室兩廳,夏伊湄與其他兩個室友均分房租,每人一間臥室,餐廳食堂廚房公用。
書桌凳子和床在房間,因為不常用,客廳里什么也沒有。提姆轉了一圈又一圈,驚奇地問:“你們中國有個成語,是不是就是在描述你家?”
他擺出極其夸張的口型,語調生硬怪異地說起中文來:“家——徒——四——”
“麥克法爾倫先生,”夏伊湄翻了個白眼,打斷他,“我現在一堆碗要洗,明早要交的哲學paper還沒動筆,你說不出你來干什么,我就要說再見了。”
“別別——我來幫你洗碗的!”提姆眉毛一挑,笑得頑皮。
“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又上學又打工還要自己料理生活,忙碌程度是我的三倍。你很辛苦,但有了我的幫助就會輕松很多,”提姆邊說邊推夏伊湄回房間,“所以,你快進屋寫paper,我洗完碗就走。”
關上夏伊湄的房門,提姆去到廚房水槽邊,圍上圍裙戴好手套,像模像樣、專心致志地洗起碗來。
室友們還未回來,公寓里靜得只剩下潺潺水聲,夏伊湄躲在門背后,透過縫隙偷看提姆,他很高大,碗在手里顯得很小,他動作笨拙地擺弄它們,很是仔細。
窗外,細雨潤無聲,夏伊湄回到座位打開電腦,敲字間,忽然失笑出聲。
夏伊湄正文思泉涌奮筆疾書,便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丟了神。
奔去客廳,見提姆還是身著圍裙,他有模有樣地推著吸塵器,看到夏伊湄,他笑容諂媚:“洗碗掃地,歡迎享受麥先生家政服務套餐~”
夏伊湄已經傻眼了。
“大哥,你沒住過公寓嗎,晚上11點后發出這種吸塵器程度的噪音是擾民啊!鄰居被吵到是會報警的!”
兩人七手八腳去關吸塵器。
誰知噪音的余韻尚未響絕,樓下已經警鈴大作。
凌晨,夏伊湄和提姆坐在公安局的皮凳上,大眼瞪小眼。
夏伊湄沒好氣地看著他:“我這輩子進過兩次公安局,第一次是遇見你的時候,第二次是開始對你有好感的時候,請問你該是有多掃把星?”
“什么?你對我有好感?”提姆一下子坐直了。
“你聽重點行不行?!”夏伊湄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兩人做完陳述,趕來繳罰金的麥太太也順利完成任務。回家的路上,麥太太一直在笑,提姆和夏伊湄很無語。
到家時已經接近凌晨兩點,麥太太準備了水果沙拉和披薩,三人墊了肚子,各自回房睡覺。
夜很深,客房里,夏伊湄睡得很沉,以至于5:30手機鬧鐘大響的時候,她連按下取消的力氣都使不出。
四肢無力,頭昏得厲害,渾身發燙,嗓子又干又啞,胃里翻滾著莫名的惡心。
夏伊湄和聞聲前來的麥太太一齊意識到,她病了。來美國半年,在長久的過勞,省吃儉用以及巨大心理壓力的壓抑下,夏伊湄終于病倒了。
“你今天有課嗎?要上班嗎?”
“六點到六點五十的微積分,八點到晚上八點上班。”夏伊湄一邊回答一邊費力地支身坐起來。
麥太太按下她,遞上她的手機:“跟老師和老板請個假吧,好好在家休息。”
“不行,”夏伊湄斬釘截鐵,“今天是餐廳最忙的一天,我逮著這時候不去,會被解雇的!”
夏伊湄推開麥太太,掙扎著要起床。
“你給我躺下!”
房門被“砰”地推開了,提姆在門外,皺著眉頭緊緊盯住夏伊湄,“我幫你去。”
07、
四月里的西雅圖的清晨,天亮得極早,風涼涼的,鸝鳥在落地窗外的樹梢歌唱,麥太太煮了粥,一邊喂夏伊湄一邊與她聊起天。
夏伊湄好久沒有如此愜意的星期五了。
麥太太的故事更是讓她入了神。
“MBA畢業后,我在紐約一家投資公司實習,H1B(工作簽證)太繁瑣,公司不愿輕易為職員辦理,眼看著一年實習期將近,我就快被遣送回國,最走投無路時,我想起了很久前在華人居住區的電線桿和涂鴉墻上看到的,當時十分唾棄、鄙視的廣告。”
“涉外婚姻,‘嫁美國人,當天合法求職,六個月拿綠卡,兩年成公民!女性只需一萬刀,AmericaDream公司包辦您的美國夢!簽約結婚,兩年即離(為防外籍人士假借結婚騙公民身份,美國法律規定婚姻滿兩年才可申請成為居民)!公司一站式服務,雙方無需見面!保護隱私,品質有保障!’”麥太太的笑容很難看,“一萬刀是我當時的全部積蓄,我結了婚,至始至終也沒見過他。”
“留學生的各種限制一消除,我如魚得水,有學歷有青春,做了半年會計和中文教師便攢下足夠的錢,在紐約開了中國餐廳,到離婚時已經把分店開到德州。”
“我的交際圈在那時才好了起來,在一次周末party上結識蓋瑞,他是法裔二代移民,鉆石商,47歲,舉手投足又成熟又有魅力,我們很快談起戀愛。可直到我懷了提姆才知道,他是有家世的。”
“他前妻病逝后娶了我,我們來西雅圖定居。不巧得很,他前妻的母親是華人,她們認定我是婚姻破壞者,舉家搬回西雅圖,專門四處破壞我的聲名,就像你在教堂看到的那樣。”
提姆是撞開房門進來的,才下午兩點,麥太太和夏伊湄不解地看著他。
他風風火火,看起來焦急又憔悴。
“幸好你沒去!”他劈頭便說,而后低頭急急喝了口水。
“移民局突檢,把打工的小姑娘們都抓走了!老板跟在后面解釋說她們都是家里親戚,沒課時過來幫忙的,不是在工作,”提姆像是驚魂未定,“……那些人完全不信,所有人當場全部帶走,看那架勢八成是要遣送回國了。”
“我們在DetentionCenter時,有個女生哭得超級兇,好像就是我們學校的……下著跪求那些人放她一條生路,說家里欠債供她來美國讀研究生,今年夏天就畢業了……沒什么人理她,我走時她已經哭暈在地上了。”
“我說那些人有必要嗎,不就是出來刷個碗嗎,又沒違法犯罪傷天害理,那些人異國他鄉的,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誰好好的會出來受這個罪——她這么年輕,一遣送就是終身無法入境,還一輩子帶個記錄,這讓人家以后怎么辦……”提姆越說越激動,瞥見麥太太臉色不對,忙轉過臉去,“你怎么了?”
“二十多年前,我也被捉住過一次。”
麥太太聲音沉靜,沒有表情。
提姆和夏伊湄瞪大眼睛,同時捏了把汗:“然后呢!?”
麥太太笑了,她輕輕地說:“我失去了貞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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