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1:30,塔克馬國際機場。
滾動傳送帶邊,夏伊湄費力地拽下兩個巨型箱子,推著它們把機場走了一遍又一遍,看人流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唯獨不見所尋之人或組織的蹤影。
灰藍色天空和霏霏小雨一起被隔離在巨大玻璃窗外,航班播報聲遠遠軟軟的很好聽。夏伊湄瞟了眼機場咖啡廳里的巨大時鐘,恍悟大事不妙。
——當地時間21:30……難道機票上寫的起飛和到站時間都是當地時間?也就是說,我報給學校接機小組的抵美時間是15小時以前?。克麄円欢ㄔ缇突厝チ耍?/p>
夏伊湄頓時懵了,18歲,第一次出國,沒有手機,不認識路,正在慌亂無措的時候,發現海關處走來一個身穿印有學校LOGO套頭衫的少年,他戴棒球帽,沒什么行李,每一步看起來都輕車熟路。夏伊湄連忙推著大箱子上了前去。
“同學,請問你知道怎么去U大嗎?我是今年的新生,剛從中國來,沒找到接機的老師和——”她在腦海費力地翻找詞匯,把它們生硬地組裝成句。
“我剛好回學校,你搭個便車吧?!边€沒說完便被打斷,少年看也不看她,提起那兩只大箱子,朝一扇門去了。
夏伊湄心驚肉跳惴惴不安。
入境第三小時半,她便糊里糊涂跟著陌生男生去到地下停車場,外面在下雨,使這里陰暗又潮濕,少年輕巧地將箱子放進后備箱,扔下棒球帽,“上車”,他說。
是黑頭發黑眼睛卻有著西方輪廓的少年,頭發極短,皮膚很暗,胳膊上傷疤遍布。車在高速上飛速行駛,他不說話也沒有表情,看著窗外接近全黑的天空,夏伊湄坐在副駕駛上,不祥的預感劃過心頭。
夏伊湄察覺不對的時候,自己已然身在一片荒郊,天黑透了,少年還在開車,“我們真的是在去學校的路上嗎?”,夏伊湄心通通直跳,忍不住問。
半晌沉靜,少年轉過臉,神秘又邪魅地笑了。
“你認為呢?”他說。
“啊——”
表情從驚異到驚嚇再到驚恐,夏伊湄忍不住尖叫出聲。
少年剎了車,問道:“要下車嗎,可憐的中國女士?”
西雅圖的仲夏夜又黑又冷,夏伊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猛然扯開安全帶撞開車門,兩大箱家當也不要了,跳下車廂奪命狂奔。
“喂!這一代有浣熊啊,抓人的!”
夏伊湄再吸一口長氣,加快奔跑的步伐。
躲在草叢里看著少年下車朝自己的方向張望了好一會兒然后離去,直到車燈都不見了蹤跡,才終于舒掉一口氣。
夜越來越涼,金墨色的曠野上只有風聲,夏伊湄看看什么也看不見的四周,一步也不敢邁。
——為什么不在機場設法借個電話打給學校,為什么不求助于機場工作人員,為什么不干脆撥打911……
大腦要缺多少根弦才能讓自己落到這般田地啊。天氣像深秋一樣冷,夏伊湄蹲下身,嚶嚶的就哭了。
“媽媽……”
被車燈晃花眼睛的時候,夏伊湄已經嚇得忘記躲回草叢了。
眼睜睜看著幾個壯碩的白人男子靠近自己,好半天才大概聽懂他們是當地警察,接到電話說一個亞洲女孩在這附近走丟,夏伊湄高高興興坐上車后,才發覺新的麻煩剛剛開始。
護照落在車上,提供不出有效身份碼或聯系人,悲慘遭遇故事可信度不如偷渡客。
夏伊湄從未想過,留學夢實現的第一夜,是坐在公安局紅臉赤脖嗚嗚咽咽,手忙腳亂地比劃、解釋自己不是偷渡客。
02、
大學生活是在抓狂中開始的。
當翌日去報到,看到行李完好地放在國際學生辦公室,想起昨夜警察的及時趕到,才覺得少年也許是個愛惡作劇和捉弄人的……好人。
一周后又在校官網看到少年的照片報道,Tim?J?McFarlane,中法混血兒,本地人,機械工程系大二,暑假赴加州參加泰拳比賽,榮獲“加州泰拳先生”授帶。
——原來是這么厲害的好人。
夏伊湄對著屏幕發愣,“下次見面道個歉吧,畢竟是對自己伸了援手的人”,她一次又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下次見面”遲遲不出現,夏伊湄的生活與心境卻天翻地覆了,下飛機前還是小城里家境殷實的小公主,住下之后卻發現開銷這么難以負擔,為了省人工費自己組床裝桌子修馬桶,作業多得像高三。想到留學生畢業找工作限制在專業相關類,想到找不到工作便被強制回國,想到現在年均40萬的開銷回國不知要賺到猴年馬月,想到簽證與綠卡一年比一年難辦,想到家人的付出與期望,夏伊湄每個清晨醒來,都壓抑得喘不過氣。
在網上看到“他們留學生生活好得啊——”,甚至會委屈地紅眼眶,辛酸難過都不敢與家人講,因為知道他們無能為力。
功課與買菜做飯已經忙不過來,又在中國餐館兼了份洗碗的黑工補貼開銷,夏伊湄以最快的速度蛻變了,只在偶爾瞥見的時候點開提姆的報道,想起那時天真爛漫、以為夢幻生活終于來到的自己,想起那段還算浪漫的邂逅,恍若隔世。
報道撤下后,連念想也跟著漸漸淡了。
所以,再遇見提姆,還是相當意外的。
翌年一月的冬學期,夏伊湄選了體育課,游泳館里,新同學依次自我介紹時,提姆的自報家門引得全場側目,他一個一個笑看回去,輪到夏伊湄時,他的笑容忽而大了些。
夏伊湄連忙笑回去。
是自由泳練習課,泳池里水花四濺言笑晏晏,夏伊湄探頭換氣的時候,忽覺腳下有千斤重,恍惚看到水波中漾著一張詭異的笑臉,她用力蹬腿卻只覺下肢發麻、無法動彈,來不及呼救身體已經下沉,瞬間漫過口鼻耳眼。
“血啊——!”
尖叫響起的時候,夏伊湄已經神志不清了,隱約感到身體被一股大力托了起來,腹部遭到擠壓,稍舒適一點又被快速移動而后躺上一塊軟和的地方,下腹疼痛不止。
——是來月經了嗎?來美國四個多月,吃不慣持續勞累加上巨大精神壓力,月經一直處于紊亂狀態,來去無蹤。
“居然連自己經期都不記得……”
夏伊湄很困,懶得反駁這句恍惚飄進耳郭的話,須臾寧靜后,她在一些異樣感覺中模糊睜眼。醫務室,窗外綿綿細雨,四周雪白一片,提姆正在掀她身上的被單。
“啊——”
夏伊湄什么不適都不顧了,跳腳而起蹬走提姆,抓緊被褥縮作一團。
“我可是不小心害你嗆水,過意不去才救你的——再不戴這個,待會兒弄臟了床單你要賠的?!?/p>
提姆很無奈,一邊解釋一邊拿出一個白色圓柱狀物:“喏,醒了就自己戴?!?/p>
“那是什么?”夏伊湄確信自己第一次見它。
提姆很驚訝:“身為女性你連衛生棉都沒見過?”
“衛生棉不是這樣的!”夏伊湄大聲否認,爭辯道,“你那個那么小,怎么用?墊三分鐘不到就漏了好不好!”
“怎么用?”提姆反問,滿眼莫名其妙,“當然是*在流血的地方了。”
“你這個**狂——!”
抓起床邊的水杯茶包體溫計,夏伊湄一陣連扔,一口氣把提姆砸了出去。
03、
Facebook忽然被很多人加。
三個月后,夏伊湄帶來的衛生棉用盡,把便利店翻了個遍,也只見當初提姆拿的圓柱形。只好對著店員解釋比劃又擺手,說:“我們中國都用那種墊在內褲上的,不用插入式!”
店員姑娘翻了個白眼,把一包圓柱體塞進夏伊湄懷里:“Well,,welcometoAmerica,新生活從插入式衛生棉開始?!?/p>
但那已是三個月后了,此時夏伊湄關心的是“Facebook何緣忽然如此之火爆”。
“你很有趣哦!”、“交個朋友吧!”、“希望認識你!”之類的驗證邀請絡繹不絕,夏伊湄四方打聽,終于在一條分享率極高的狀態中找到了答案。
——@SophiaXiasaidthatIhvacreepymindwhenIgavherthetampon,cuzshe’dbstuffedlol.(給@夏伊湄一根衛生棉她說我**啊因為她會被“*”,哈哈)
毫無疑問,它出自提姆?杰?麥克法爾倫之手。對著屏幕,夏伊湄嘴唇抖得臉都麻了,怒火點燃喉嚨一路燒紅臉頰。
再看看那些“想認識你”后面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什么是真正的**哦~”;教室里也會被不認識的人抓住胳膊,被迫接受“裝得挺像的嘛,拿下提姆了嗎?”類似興沖沖的盤問。
——太過分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侮辱!
找到提姆的時候,他正在草坪上和他那幫長著中國臉不會說中文的朋友玩飛盤,偶爾放晴的西雅圖,天空藍得沒有瑕疵,白云一團一團軟綿綿地飄在上面,陽光永遠不刺眼。少年們半裸身體,談笑著或起跳或奔跑地抓破風而來的飛盤,抱著巨厚課本的行人來來去去,夏伊湄上前用力推一把提姆,惡狠狠看住他。
“你不覺得自己過分得可恥了嗎?”
“我拜托,開個小玩笑而已?!鄙倌隂]有停止動作,笑得輕輕淡淡不以為然,“你應該也收獲不少吧,最近是不是很多人加你好友呀?”
夏伊湄停了動作:“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好人。”
轉身大步離開前,她冰冷冷地說。
周五傍晚,天空在橙紅與深藍間過度,餐廳打烊后,夏伊湄包好店里剩下的米飯生菜和炒面,滿載而歸踏上回公寓的路。
在公車站前看到提姆蹲在不遠處。
看到夏伊湄,提姆站直了走上前來,路燈很暗,他壯碩高大的身子在地面投出一團烏黑的影,他舔了舔嘴唇,把手半插進牛仔褲袋,看起來有一點局促不安。
“之前……不好意思,”他說,“我問過我媽了,你們中國人不拿那些開玩笑。”
“沒關系?!毕囊龄乩@開他。
少年追上來,伸手拿她費力拎提的大袋子:“我幫你。”
“不需要?!毕囊龄貖Z過袋子,跳上三十分鐘一班的公車。
天已經全黑了,諾大的車廂里只有提姆和夏伊湄兩人,一前一后遠遠坐著,少年時不時回頭張望少女,少女則一直面朝窗外,沒有表情。汽車在細雨抹濕的地面上發出“滋咂滋咂”的聲響,老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搖頭默笑。
公交線過于不發達,下車后,夏伊湄還需要步行大約二十分鐘,提姆繼續遠遠跟在身后,夏伊湄皺著眉頭加快步伐,沒有發現往常走這條夜路時的提心吊膽不見了。
想回頭再罵他一聲**狂,試了幾次也做不到,只好把步伐加快一點,再加快一點。
當晚,Facebook上,夏伊湄收到了一封特別的好友邀請,簡體中文,囧囧有神。
“我是提姆?杰?麥克法爾倫的母親,很高興認識你?!?/p>
名字是紅霞?麥克法爾倫,夏伊湄覺得很有喜感,正愁該如何回應消息時,對方又發話了,依舊是簡體中文。
“忍不住跟你說說話,我剛來美國時,也為這個衛生棉的事糾結了很久。”
夏伊湄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剛一發送便收到對方的回復。
“我想代Tim好好跟你道個歉,這周六來我家喝下午茶,好嗎?”
“阿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么打攪您我實在不好意思?!?/p>
“沒關系的,我天天在家也沒什么事兒,悶得慌,你來陪我說說話,我高興都來不及。就這么定了,我叫司機下午兩點去接你。”
04、
一月末的周六,夏伊湄第一次來到Isaaquah,西雅圖近郊的富人區。
蜿蜒而上的山路寬闊而平坦,兩旁滿是名貴珍奇的樹木,小溪與風格迥異的庭院房屋間或其中,天很藍,山下的高爾夫球場與賽馬場盡收眼底。
寬敞奢華的客廳里,夏伊湄見到了麥克法爾倫太太,她坐在沙發上,笑瞇瞇的朝夏伊湄招手。典型的中國人相,自信,氣質里雜糅著干練與慵懶。她衣著華貴,舉手投足雖不似千錘百煉的貴族般優雅,卻也別有一番韻味。
“姑娘家18歲就獨自出來闖美國,真不錯,”麥太太出奇地友好與健談,伴著蛋糕檸檬汁,三兩句便暢聊開了“我24歲才過來,念研究生,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熬不下去……你是哪個省的?”
這樣漫無目的的閑聊中,夏伊湄得知麥太太是80年代北大高材生,后來赴美讀MBA,畢業后留美,做過職員,會計并且自主創業,嫁給麥先生之前,已經獨立經營起一家華人餐廳,母校還設有她名下的中國學生獎學金,儼然一部華僑典范傳記。
“真是太傳奇了,您吃了很多苦吧?”
“可不是,讀書時為了賺生活費,不惜違反移民局規定偷偷去華人餐廳打工一天洗十二小時的碗,卻不停被苛扣工錢……不過也正是那段日子,給了我后來開餐廳的靈感與經驗……哎,我們學管理的,在美國遠不如學技術的好找工作,好多人都堅持不下去回去了,往事如煙啊……”
“您卻能披荊斬棘留下來,還把事業發展得那么好,‘符合資格的美國雇主雇傭’、‘所獲工作必須是所學專業之內’和巨短的簽證時效都沒能打倒您,您太勵志了!”夏伊湄雙眼放光,“您是怎么突破工作簽和綠卡這關的?”
“我嫁給蓋瑞前就是公民了?!?/p>
“奇跡!太奇跡了!這都是怎么做到的?”
麥太太莞爾一笑,不答話。
提姆是這時候出現的。
進門,他換完鞋便徑直大步朝房間去,在聽到夏伊湄的聲音時霍然抬頭,驚奇地看她:“你怎么在這兒?”
“她是我的客人。”
“你又要玩什么鬼花樣?”提姆兩手抱胸,防備地緊盯麥太太。
“我在Facebook結識這個姑娘,心里喜歡,請她來家里做客聊天,不行嗎?”
“別人行,”臉上掛著嫌惡與嘲諷的笑容,提姆繼續道,“但上世紀90年代就在傍大款事業中高瞻遠矚、不擇手段、一句話一陷阱的尊貴的麥克法爾倫太太,不行。”
客廳很大,夏伊湄被晾在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盛怒的麥太太一耳光甩上提姆的臉,斥喝道:“別人侮辱我就算了,你憑什么這樣說你母親?當年我一個年輕漂亮的高材生,彎腰勾背在水槽邊一天給人洗12小時碗,時刻擔驚被抓,我甚至把我的風華正茂獻給一個老頭子,我為什么?我為的是我的孩子能受聯邦保護!有好生活!受好教育!永遠不會因為苦惱學費,為獎學金放棄夢想的大學!”
“Tim,你是支撐我的信念,只有你不能這樣對我……你知道嗎?”緊緊看著面前高大的兒子,麥太太說紅了眼眶,委屈與痛苦順眼角的紋路蔓延開來。
“少自我貼金了,”提姆舔了下唇,說,“你誰也不為,你為的是你那什么也不干也能有一柜子愛馬仕的太太生活?!?/p>
氣氛僵持得可怕。
忽然的,提姆笑了:“一個為嫁公民不惜破壞別人的家庭,一個到美國幾分鐘就知道搭訕公民,你們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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