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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太平  文/街市太平

那盛開的八月菊

爺爺是個愛花的人。院子鋪上水泥時他單獨留了西墻根下那塊三米見方的小花園,三面用一塊塊立起的紅磚圍起,里面栽了很多花,都是些普通的品種——月季,有白月季,有紅月季,雞冠紅,一盆吊在木架上的吊聯,用噴壺灑上水之后嫩綠的葉子晶瑩剔透,邊上還有一棵已經長得很粗壯的木槿,七月開了紫色的花,像一個個小喇叭……還有……我叫不出名字了。小時候那些能開整個春夏秋的花的名字我是都能叫得出來的,后來出門求學、工作,竟都淡忘了。

記憶里那塊三米見方的小花園里似乎總是長滿了花花草草。每到端午時候,里面就長滿了車轍草。這種草長著寬長的葉子,中間豎立著幾簇像是沒長熟的谷穗一樣的種子。我們這里端午節時用這種車轍草煮雞蛋。用它煮出來的雞蛋,蛋殼上有一層淡淡的綠色,剝開蛋殼,蛋清嫩的像是剛做好的豆腐腦,卻又筋道,帶著一股青草香。每逢端午,左鄰右舍就會來到爺爺家,索要幾棵車轍草煮雞蛋。

“二老爺!我薅幾根車轍子!”

“過去薅吧!”爺爺停下侍弄他新栽的八月菊,“慢點薅,別薅斷了根!”

爺爺新栽了一盆八月菊。他單獨把那盆八月菊放在堂屋外的窗戶下面。每天早晨起床之后,他搬出高背馬扎,放在院子中央,坐在馬扎上面,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打量著院子里面的花花草草。初升的太陽爬過東墻,八月菊一早就能曬著太陽。

“二老爺!又栽了盆花?這是啥?你把它放在這里?曬不著太陽啊!”鄰居抬頭看看院子南墻外的兩棵老榆樹,“這兩棵樹快殺了吧!又不是沒年了……不興……”說著,拿著車轍草走了。

爺爺的院子南墻外面有兩棵榆樹,長得郁郁蔥蔥。一到中午,日頭再毒,整個院子里都是一片蔭涼,包括爺爺放著菊花的窗戶下面。村里硬化街道時想讓爺爺把樹殺倒,爺爺不肯。

中秋節時,爺爺的八月菊開了,只是并不好。花秧像是個營養不良的孩子,頂著幾朵紫不啦嘰的菊花。花瓣有些耷拉,泛著黑。

“夜晚下雨,睡太死,沒聽到下雨,讓雨打了!”爺爺點上旱煙,“睡覺前也忘了搬屋里……本來還挺好看咧!……咳……過幾天我打個高架子,把花放架子上,就能曬到日頭……咳!”

忘了說了,爺爺是個木匠,一生靠給人打些家具養家糊口,從農村家里用的桌椅板凳、飯柜茶幾,到結婚用的大紅衣柜、雕花新床,爺爺都會打。其實爺爺打的最多地還是棺材。家鄉農村里的老人都是自己選好幾棵樹打棺材,叫做壽材。

似乎爺爺年輕時還是個很好的木匠,總是有人家來找爺爺來做工。

小時候我在那兩棵榆樹底下拿竹竿打白色的榆錢嚼著,爺爺在旁邊刺啦刺啦的鋸著木頭,似乎總有鋸不完的木頭。遠處有人走過來,穿著一身黑色衣服。

“二哥!”來人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盒軟包的香煙,滋拉一聲,撕開外面的塑料包裝,乓乓在另一只手掌上顛幾下,盒里的香煙就漏了頭。來人掏出兩支沒有過濾嘴的香煙,遞給爺爺一支,自己點上一支。然后又從口袋掏出一盒沒拆封的香煙塞到爺爺的口袋里,“東頭的……”抽完一支煙,把剩下的煙屁股扭碎填進煙鍋,爺爺便提著他的那個磨得锃亮的黑箱子跟著來人走了。

這人是村里的執事。農村的喪事講究排場,一場白事要進行三天。從跑路報喪到最后一天出殯,這可是個體力活。但凡村里哪家有了白事,都會找他司禮,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說了算,酒席、靈堂、吹打團,也包括壽棺。我叫他三老爺。

每次三老爺來找爺爺,塞上一包沒拆封的香煙,我就知道,爺爺要去打棺材了。晚上回來時總是會帶些席上的點心、高粱飴,有時會有我小時候最愛吃的李子。這是以前,后來三老爺似乎就很少來找爺爺了。再后來,似乎來找爺爺打些桌椅板凳的也很少了。爺爺也不再每天在那兩棵老榆樹旁邊鋸木頭。

現在爺爺要打一個高架子放他新栽的八月菊。他沿著田間的小路來到村東的林場。秋深了,樹葉都落光,林場地上鋪著一層樹葉,很厚。入秋來一直旱,落下的樹葉早被秋風刮去了那層薄薄的綠。

“都不燒柴了!要是沒年……咳!”

爺爺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繞著一棵棵樹轉悠。煙槍上的荷包隨著他的腳步一上一下,像是交響樂團上的指揮棒。枯葉的脈絡被踩斷時“畢剝畢剝”的聲音聽從著荷包的指揮,間或“吧嗒吧嗒”的聲音也配合著。

“就這一棵了!”

我把手里提著三尺長的寬鋸遞給爺爺,“直接把那兩棵榆樹殺了不就不遮陽了,用的著打個高架嗎?”

“那哪行!那兩棵榆樹,不能殺!咳!”

他抽完最后一口煙,在鞋幫上磕了磕煙鍋,把煙槍放到一邊,猛一收腰,系緊腰帶,扶了扶帽子,又往手心啐了一口吐沫,搓了搓手,接過寬鋸。他一條腿盤著,另一條腿伸直,坐在地上,把鋸搭在樹上,刺啦刺啦開始鋸了起來。拉出的木屑還有些濕潤,落在爺爺盤著的腿前,不一會就聚成了一小堆。

“這使鋸也是個技術活,沒年時,我一個人就……”

一直以來我都對爺爺口中的那個“沒年”很是敬畏。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年代,也沒有記憶。那個年代的一切通過爺爺的只言片語在我腦海里形成的畫面總是模糊不清,似乎總是蒙著一層灰白的薄紗。

我和爺爺一人一頭刺啦刺啦的來回拉著鋸。

樹鋦倒,去了枝,都截成長短一樣的木段,碼在那兩棵榆樹底下。冬天的雪蓋了一層又一層。等到第二年開春,八月菊又發芽的時候,他終于覺得是時候可以打高架了。我從城里回去看他時,爺爺正在榆樹底下刨著一塊木板。木板刨好,從黑木箱里拿鑿子、小錘,輕輕快快的敲打著開了方孔,用砂紙細細打磨拋光,楔進打好的桌腿,正好契合,不用一根釘。

又過了半個月,我回家時,那個高架已經站在榆樹底下,上下兩層,白木,都已經拋光,遠遠看去,泛著光亮。爺爺在他磨得锃亮的黑木箱子里翻騰著。

“我得雕花……”爺爺停下來對我說。

“一個放花盆的架子而已,用的著雕花嗎?”

“雕,不雕花多難看,讓人……咳咳……看見笑話!”爺爺又在箱子里翻騰起來,“還得上朱漆……”

那盆八月菊被爺爺搬到了大門口曬太陽,已經長出了葉子。

三老爺來找爺爺,他還是穿著一身黑衣。他來到爺爺跟前,遞了一根煙。

“二哥!你這兩棵榆樹現在可是非得殺倒了……唔……沒辦法,高壓線……”

三老爺已經不再干白事的執事,殯葬改革之后,白事辦的越來越簡單,沒有了以前那么多的繁文縟節——靈車來到之后,用一個灰色的帆布袋裹住遺體,直系親屬哭哭啼啼跟著靈車,最后抱回一個黑色的骨灰盒——他轉行干起來村里的會計。說是會計,其實大大小小的事也都要操持。村里修路,他挨家挨戶上門募錢;誰家門口堆了柴,夏天滋生了蚊子,他上門讓戶主挪走;甚至是哪家的小兩口鬧了別扭,他也會被叫去評評理。

三老爺又給爺爺遞上一支煙,“明天村里找幾個勞力幫忙把樹殺倒……現在又不是沒年了……唔……你還留著這兩棵榆樹,還想……”

爺爺接過煙來,整根扭碎塞進煙鍋里,抽了一口,“咳咳……咳咳……”,只是咳嗽,沒有說話。

老榆樹剛長出榆錢就倒下了。第二天來了幾個勞力,拉響電鋸,只半支煙的功夫,那兩棵我也不曉得活了多少年的老榆樹就倒下了。白色的榆錢散落在水泥路上,被踩的支離破碎,只是空氣里摻雜著電鋸燒完的汽油煙,聞不到那種清香的榆錢味了。

兩棵榆樹被鋸成段,碼在墻根。爺爺在一邊看著,“咳咳咳”的抽著旱煙,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多了幾條。

端午節又到了的時候,爺爺放花盆的高架終于打好了,上面雕了一朵朵菊花,上了朱漆,立在堂屋外面。

“二老爺!我薅幾根車轍草!”鄰居走進來,“吆!二老爺您這手藝真是好!難怪我爹總說我買的那套家具是破爛貨!”他走到高架前面摸著光滑的面板,摸著上面雕刻的菊花,“您老哪天得空用門口的榆木給我打一張八仙桌……錢……看著收!……”

“……這盆花還放上面?榆樹不都殺了?”鄰居拿著車轍草走了。

高架上的八月菊長得已經很旺盛了。爺爺給它剪了枯葉,施了花肥,再也不是去年那副營養不良的模樣。

有一天我正在上班時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娃子?我是你三老爺!你快回來看看你爺爺吧!”

我心里一驚,“我爺爺怎么了?”

“你爺爺打棺材呢!”

我回到爺爺家里,院子里站著幾個人。爺爺坐在馬扎上低頭抽著旱煙。

“娃子回來了!你快勸勸你爺爺!現在咱們國家有政策,不允許土葬!”三爺爺對我說。

“哼!咳咳咳……咳咳咳……我就打口棺材,誰說我要自己住了!”爺爺站起來指著三爺爺說,“我打了賣錢!”

“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你不就是想和秋菊葬在一起?”三爺爺也指著爺爺,“你看看你,現在偷偷的把棺材都打好了!……哼!……”

“秋菊?”

“你得叫奶奶!”

我第一次知道奶奶的名字,甚至是第一次聽人說起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奶奶。

“咳咳咳……咳咳咳……我……”爺爺似乎沒有話來反駁了,整個人都佝僂了許多,坐在馬扎上。煙槍扔到了一邊,火還沒有熄滅。院子里的人也走了,只剩下爺爺、我,還有那盆越來越旺盛的八月菊。它已經長出了花骨朵,很飽滿,似乎隨時都會盛開。還有爺爺偷偷打好的棺材,不大,一點不氣派,也沒雕花,沒有飛檐,比他以前給別人打的那些差遠了,甚至有些難看。

爺爺咳的越來越厲害了。我送他去了醫院。

那個中秋節,爺爺的小院子里頭一回這么熱鬧。叔叔伯伯姑姑,堂兄堂弟表姐表妹都來了,屋子都有些擠了。爺爺很高興。

爺爺最后還是住進了他親手打的棺材,只是住進的只是骨灰。他打了一輩子棺材,朱紅的,墨藍的,紅木的,衫木的,八抬的,十六抬的,都打過。沒有人不夸贊他的手藝。最后給自己留的棺材似乎有些寒酸。村里也沒有抬棺材這個營生的勞力了。棺材抬到了車上,三老爺吆喝一聲:“孝子孝眷!出廬!”

那盆八月菊終于開了,紫色的花瓣怒放著,不懼深秋的寒風。

我一直在想,我的奶奶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她應該是一個很愛花的人吧!不然,一個經歷過“沒年”,打了一輩子棺材的木匠怎么會喜歡養花呢!

我也一直在想,這個“沒年”到底是哪一年?是“沒年”?還是“霉年”?

那個放花盆的高架子送給了鄰居,爺爺沒能幫他打一張八仙桌。

剩下的榆木還碼在那里,送給了三老爺,“你爺爺去找秋菊了……”

還有啥?爺爺的煙槍?還有爺爺磨得锃亮的黑木箱子?我收起來了。

再沒有什么了,只有那三米見方的小花園了,里面長滿了草,荒了。月季沒人剪枝,興許是一場暴雨之后倒了。吊聯沒人澆水,怕是枯死了。

那盆八月菊,我搬到家里的陽臺上,工作忙時總是忘記澆水,但是每年都開的鮮艷!花比人命硬,有一口水,一縷陽光就能活著。不管是不是“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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