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關城（二十六）八月十五

　　又是一年一度的中秋節。

　　大清早，兄弟倆就將家里里里外外打掃一遍，仡仡佬佬無一處遺漏，扔了垃圾，又持了鐵锨將庭院、后院、門前的雜草也鏟得一株不留。妯娌兩個呢，廚房里的鍋蓋、灶臺上的瓷磚、調料盒的蓋子、風箱的飛檐，全也擦得一塵不染，那盛放了食鹽、辣椒、茴香、大料的調料盒，也按高低個擺放得整整齊齊，甚是養眼。

　　婆婆家，還真全是精細人。

　　午飯，慣例是臊子面。臘肉、豆腐、蘿卜、洋蔥，全切了丁，炒鍋里熱了油，食材一股腦傾倒進去，“刺啦”一聲，弟媳婦持了鏟子不斷翻炒，臊子香就充溢了廚房，又出了廚房門，飄落到庭院里，在院子里忙著的兄弟倆，聞得臊子香，手下愈加的歡暢。

　　達奚呢，站在杜梨木案板前，手持了一米多長的搟面杖有模有樣，面團在達奚的搟面杖推、搟、轉、翻下，先是菜碟般大小，漸漸成了鍋蓋模樣，面團的兩端夠著了搟面杖的兩端，菜碟般大小的面團終成了韭葉般薄厚的面皮，達奚遂歇了手，弟媳婦瞧著案板上的面皮，由衷的一聲贊嘆：“嫂子搟得一手好面！”得了意的達奚，卻更知道做嫂子的道理：“還是你的臊子炒得好。”

　　互相戴了高帽子的妯娌兩個，相視而笑。

　　午飯后，正戲方開場，這個時候，炕上紡線的婆婆也入了廚房，娘三個，手里都在忙，卻是忙而不亂：黑、白芝麻、花生、核桃先后在鍋里翻炒，稍稍涼卻，白芝麻別放了，其余三味分別在石臼里搗得細碎，大瓷盆里混了，再來得些許鹽，混攪，拳頭大的面團搟得巴掌大小，干果仁大把敷在面團上，捏餃子般的合了縫，又壓平，兩面再勻勻稱稱地撒上白芝麻。

　　達奚明白了，婆婆是在做烤馕，烤馕，當然要用小石頭。達奚跟著婆婆忙，全沒注意弟媳婦：鍋里排布的小石頭已燒得滾燙。婆婆手持了西瓜锨，上面的小石頭排布到鍋邊，面馕一個個排布到平平整整的石頭上，又用西瓜锨將周邊的小石頭勻稱的壓到面馕上，蓋了鍋蓋，燒火的弟媳婦先是一陣猛火，接著就慢火細工，這個時候，面團受熱后已發出淡淡麥香。

　　烤馕，達奚見過奶奶做，先是幫手，后來就成了大廚，不過在河西，烤馕里面放的是羊肉，而河東的婆婆做烤馕，馕里放的全是果仁。婆婆又要搟面團，輕車架熟自信滿滿的達奚就自告了勇，搟面團、包果仁、壓扁圓、撒芝麻，一個個生的烤馕整整齊齊的排在案板上，鍋里的烤馕熟了透了，誘人的果仁面馕香氣四溢，鍋蓋掀開，西瓜锨撥拉了覆蓋在烤馕上的小石頭，手抓了炙熱的烤馕，兩只手來回翻動，熟的烤馕一個個也整整齊齊地在案板上排了隊，生的烤馕也依婆婆那般妥妥貼貼地鋪放，壓了熱石頭，鍋蓋上了鍋，熟的烤馕又一個個摞了起來，接著搟面團、包果仁……

　　婆婆笑了，點點頭，轉身出了廚房，接著去紡線。

　　月亮升起來了。

　　河西那邊，不起風時候，月亮又大又圓，高懸于祁連山巔，起風了呢，一片霧蒙蒙的沙塵鋪天蓋地，遠遠的瞧看月亮，就像這河東的果仁烤馕撒了芝麻，也夠圓，只是斑斑點點的不好看。河東這邊呢，因了渭河水的蒸氣，遠遠的瞧去，月亮就朦朦朧朧的，渾似遠古時候人家待自閨閣的大姑娘，家里來了親朋總要用面紗遮過了臉，欲進還羞，欲退尚留。

　　那弟兄兩個呢？

　　日間擦得干干凈凈的八仙桌抬放在大門房下，先輩的遺像請到八仙桌上，桌子上恭恭敬敬地擺了貢品，四個碟子，兩個盛的是水果，蘋果、酥梨，另兩個呢，擺放了烤馕和柿餅，一個三足的銅質香爐又擺在貢品的前面。

　　香爐？河西達奚家里也有一個，奶奶拜月時必不可少的。

　　他在前，他的兄弟緊隨其后，兄弟兩個跪拜了，前面的他就起了身，三炷香燃起，插在香爐里，他又跪了下去，兩個人接著磕頭。

　　這個時候，達奚遠遠的向前瞧看，他們家的房子，和河西自家的房子還真兩樣呢。河西達奚家，土做的磚砌了墻，上面棚了頂，一層泥抹了上去，完畢，常年都不見雨的，能遮風擋沙就好。河東這邊呢，雨可大，他們家的房子，燒制的磚塊砌了墻，上面樓板覆蓋得嚴嚴實實，樓板上面，又做了人字形的斜坡，紅色的機瓦一片緊挨一片，房頂就擋得雨淋更經得雪飄，人字形的脊梁上，還裝飾了脊獸，吉祥的麒麟、兇猛的獅子、威武的老虎、善飛的鴿子，這些個匠人一個個細心捏就、猛火燒制、巧妙安放在人家門房上的飛禽走獸，就在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中替主家看家護院、分憂解難，這些身在高處的吉祥之物，也眼見了完成任務的老人一個個靜靜的歸了泥土，更瞧著主家一個個幼雛硬了翅膀風雨無忌天馬行空地走南闖北。

　　達奚將來過門，可也要給脊獸瞧得清清楚楚。只是這些身在高處的猛獸，只會靜靜的履行自己的義務，倒不會刁難將要入門的新媳婦，更不會伸了手在老主家臉上涂五抹六。

　　朦朦朧朧的月亮，又大又圓，庭院里一片明光。

　　庭院中，小方桌上擺放了烤馕和水果，一家人，就在明明亮亮的月光中，吃馕品果。弟媳婦又在煮茶，名為煮茶，卻不再放茶葉，先是倒入菜油，再加了芝麻、花生、核桃翻炒，涼水入罐，汩汩熱氣中，罐罐茶就可入杯。

　　達奚，再回到河西，也會煮罐罐茶的。達奚煮的罐罐茶，保管他會喜歡，達奚，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面前的婆婆，滿臉慈祥，慈祥中又有一種沉穩的剛毅。瞧著眼前的婆婆，達奚就想起了奶奶，遠在河西的奶奶，在這月明謐靜時候，在做什么？

　　她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炕上撥數她的胡楊鐲子，還是想著遠在河東的達奚？奶奶知道他們河東人不拜月卻也吃烤馕的么？奶奶知道他們河東人烤馕中不放羊肉卻放果仁的么？奶奶明天要拜月，做烤馕的羊肉，是去鎮上羊肉店里買呢還是請了鄰人上門宰殺自家的羊？要是請了鄰人宰羊，鄰人扛了羊皮走，奶奶會不會心疼呢？

　　奶奶，明天拜月時候，會向月兒神祈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