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橘頌

　　雨夜漫漫，淚共我吟哦，遙憶當年橘風淺送；燈火幾點，嘆唱誰執著，淡想來年重溫故夢。

　　光，眠了一整夜，晨起輕撩云簾，慵懶踱步人間。故鄉的后院，靜了一整晚，此刻沐了晨曦，起聲喚醒橘林。枝上的碧葉略顯單薄，悄悄吸取著還殘留著些許涼意的晨露，倚著清風和光問早安。我見過這樣的深綠，綠到心底，使我覺得我也是綠的，讓我想和這橘葉融為一體，一起呼吸，一起向天地訴說自己的矢志不渝。每每到這個橘林，總能給我以安心，哪怕我喜愛晨初的光芒，橘林也會把我的喜愛統統引去。每每想要與它輕握，總有綠刺支起，這會使我想起一位故人的告誡，這刺含毒。如今物是人非，橘林還在，種橘林的人卻已遠去，唯留我志向不移似橘樹。其貌不揚又如何，它有它自己的志氣。身帶毒刺就一定代表它不善良嗎？我不這樣認為。就像沒有安全感的人們出門會帶刀一樣，它僅僅只是想保護自己而已，從未有過害人之心。我漫步在橘林里，這里有它獨有的況味，別的地方永遠沒有，就算是我最有感觸的森林，也沒有。如果你仔細看過橘樹之葉，你會發現它雖單薄，但力量強大，陽光也刺不進它的體魄里，它不會輕易認輸，否則便不配生于橘樹。

　　早上陽光斜斜時一場微雨，雨在空中飛蕩，摻雜著暖光，落在朵朵嬌白的橘花上，顯得有些清涼。我最愛站在家后山丘，靜望后院橘林，那綠海藏著繁星，風過便能嗅到沁人心脾的清芳，在不知不覺中將我情愫輕撥，想將這一剪時光夾藏在《楚辭》中，自己帶走，時常取出深閱。微雨中的橘花更有一股楚楚可憐在里頭，它不再有陽光下的堅強，這樣是我所欣賞的，能屈能伸，不攻心計。我知道，每一朵橘花都有自己的使命，它們愿意穩中求進，不溫，不火，就如微雨的性格。如果說我愛海棠，愛微雨，我愿意為它們而死；我愛橘樹，愛這鄉的橘林，我可以為種種而死，但我要為它們活著。假如可以，請到橘林里走走吧，你會感受到我所感受的。假如適逢微雨，請別爭著撐傘，這雨能沁潤這世間一切的失意。空氣里氤氳著橘林特殊的芬芳，有濕潤的泥土的氣息，這總能輕易觸動我，微微打濕我的眼眶。這并非多愁善感，而是正好擊中我心最柔軟的地方，因為這里藏著我最初的夢。

　　大雨滂沱，我忙退到后門內。看屋檐水點點滴滴，滴落了我多少離愁別恨。我看見橘林在風雨中搖曳，枝干豎直如它們，想必內心德行也堪比伯夷。我離它們不是很遠，只需淺淺吸入些空氣，便能嗅得濃郁的橘味。我似乎看見朵朵潔白的花已變為青果，因為橘青時候香味最甚，沒有什么可以與它們混雜，它們就連氣息都如此蘇世獨立。我似乎看見滴滴晶瑩的雨已順著青果，匯聚，又由青果最下端滴落。我從中嗅出了絲縷禪意。天由地聚集了雨，雨由天落入了地，萬物相生相息，又好像互不干預，正如茶的一沉一浮，都有無盡意寓。橘花們不再像微雨時那般嬌滴滴，它們迎風面雨，它們無所畏懼。我覓了傘走在林間小路，我聽到橘樹在風雨中呢喃，它們閉心自慎，就算雨濕了身，也濕不了一顆顆秉德無私的心。它們是那坦蕩蕩的君子！我棄了傘共風雨，在所不惜，然而誰又能懂得我的舉措，誰又能明白我的志向。我莫名展了笑顏，故鄉，唯故鄉的橘林能明白。雨停了，風駐了，我的心也陷進了這橘林，我發誓，再也不把心從這片橘林里移出去。

　　午后的陽光總是如此溫暖而干凈，又來得如此及時。陽光暖意雖甚，但難以將殘留在花蕊的雨水灼傷。斑駁稀疏的光芒不緊不慢站在橘樹上，或許，更像倚靠，又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衫，溫和笑著。雨后的橘花，白得奪目，像這個小小林中世界的王者，永遠站在最頂端，不倒，不怕麻煩。仔細看來，它們眼睛在陽光下透著別樣的光，更像是淚光。它們大概是有些累了吧，寒雨過后驟感溫暖，誰都會心有所感，因為這溫暖是如此來之不易，不似陽烈時之炙烤，不似雨大時之疼痛，也不似微雨時之涼無訴處。甚令我敬佩的是它們無論多累，都堅持著不閉眼休鼾，它們都知道，不能睡，睡著就代表墜落，死亡。這個世界，留存到最后的人為王。直到使命之終，初冒頭的青橘會接替它們，那時，方能好生休息一番，待來年復出。人又何嘗不是這樣，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地傳承著，我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后人又將站在我們的肩膀上。故人種橘樹是因為喜愛，如今我也愛上這橘樹，算是傳承了。

　　奔波了一日的太陽眼下沉沉欲睡，暮色染了萬物，一切也都沉沉欲睡。橘林半闔了目，給我一種很安詳的感覺。這久違的感覺使我想起當年故人未去時，彼此攜手橘林，看歸鳥飛倦，看荷塘漪漣，看村童稚顏，而今漸行漸遠。早已遠去了，橘林里的夢，只留存于心的后院，兒時的故鄉和現在更是地別天差。早沒了犬吠蟬鳴，早缺了萬種風情，早棄了麻柳初心。是我聽不到，真實動人的故鄉之音，是我感不到，村落零星的故鄉之情，是我記不住，深入骨髓的故鄉之靈。畢竟故人已去，故鄉只余深慟我心的橘林，和曾經有過的美好明麗。在這塊橘樹叢生的土地，有著我童年的歡愉，葬著我柔弱的唏噓，存著我成長的際遇，長著我未完的思緒。夕陽紅，卻再無刺眼的光芒，強勢了一天，它也累了，此時的溫和能使人詩興大發。然而我不愿在橘林作詩，只愿淺淺吟幾句《橘頌》：

　　后皇嘉樹，

　　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

　　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

　　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

　　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

　　圜果摶兮。

　　青黃雜糅，

　　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

　　類任道兮。

　　紛缊宜脩，

　　姱而不丑兮。

　　嗟爾幼志，

　　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

　　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

　　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

　　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

　　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

　　參天地兮。

　　愿歲并謝，

　　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

　　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

　　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

　　置以為像兮。

　　橘林，那可是昨日的夢境？又為何觸手可及？我負手聽著窗外夜雨聲聲，為何此般涼意？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夜里不能予我半縷暖意，何日夢回故里，再賞細雨舞橘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