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著自己的殘軀,在黃沙路上緩慢爬行。
四周人影模糊,奔著一個方向,不懈趕路。有些健步如飛,有些踉蹌著,有些單腿跳,也有些和他一樣,用爬的。
往日絡繹有序的路上,今日格外熱鬧。是天災?是人禍?是一夜之間一座繁華城池的陷落,在1937年12月13日。
眼見四周昏暗不明,耳畔死寂無聲,前處又隱約飄渺著厚重的城門影子,雖遠,但一定去得。他不是不知身在何處。
身后一個莽撞漢子奔來尋他。漢子身上濕漉漉的,似乎在水中浸泡極久,額頭的血窟窿已經發白糜爛。
“團長,我是劉峰!您怎么成這個樣子啦?”
“劉峰,你也來了。”
“我們一直喊著您的名字,想把您拽出來,哪怕看見您一只手都是好的。可人那么多,人都瘋了,沒人會讓開。。。”
“剩下的人全都渡江了么?”
“沒有,”劉峰回答:“船已經沒有了,蕭司令全身捆滿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剩下的人誰也走不了了。我和張元,顧順濤漂在江里,張元體力不支,也是江水太冰。。。我和顧順濤奮力往遠處游,就聽身后槍彈聲‘嗖-嗖—’,小鬼子漫無目的的在江上掃射。。。”
謝承瑞閉目沉默。陽間地府,真不知何處才是煉獄了。
他同劉峰自此扶持著上路,面前城門又近。
恍如生前他所見得最后一眼。
漆黑的山門空闊如宇,古意蒼茫。隱藏在瘴氣之間,后有火光連城,前有人頭攢動。還是那么擁擠。
記得那夜,他也在萬般困頓之時,依稀辯認墻頭的血漆,鐫刻成三個殷紅大字。他見著有試圖攀爬出城的百姓自城門樓上失足墜落,一個又一個劃過那些大字。這是午門?挹江門?鬼門?
站在門前,他恍然知道,他總是走不了。
劉峰問他:“團長,怎么不走了?”
“我怕我過不去。”
“一個城門樓子,就是給人走得。。。管它現在是給什么走得,反正我們過得去。再說大家現在都沒什么重量。。。”
劉峰說的對,到了這里,還要怕死嗎?多好笑。
跟隨著蜿蜒的隊伍,飄泊至一處茶攤。絡繹,但很有秩序。接過茶盞的一個個滿懷心事埋頭就走,飲盡后杯落土掩,人的心事隨落杯一道葬于無形。個個又是無知孩童。
掌茶的老妤面如塵土,招呼他們過來:
“謝將軍——”
“你怎么認得我家團長?”劉峰接過茶。
茶水被艱難的遞至謝承瑞殘缺的唇邊,久未沾水米的他如飲甘霖,也不管那茶湯酸咸的怪味。
“謝將軍又上路啦,”老嫗再斟第二杯過來給他們,“你們這次倒抄了近路。”
行至此處,一旦飲過孟婆茶湯,所有冤鬼均化原貌。謝承瑞也得站起身來,素凈面龐一如戰前,劉峰亦是英姿颯爽。
記憶還存依稀。謝承瑞問:“近路?”
“你們還沒照孽鏡那。”
“我們趕著投胎,什么鏡,就算了吧。”劉峰飲過第二杯。
這一被捏在謝承瑞手中,他沉吟:“我記起一些,鏡中是今生前世。今生我于南京保衛戰中被亂民踩死在出城的挹江門中,不得尸骨。前世?”
“回去照孽鏡吧。“老嫗苦口婆心。
正僵持著,又一隊趕路人來至茶攤。二人依稀辨認著來人身上血污殘破的國軍軍服,只待一杯茶后再行確認。
“蕭司令?”謝承瑞大驚。
那人殘碎的容貌慢慢完整,虎眼定睛道:
“是謝團長?”
回首又向著身后兩個兄弟蒼涼的道:“高旅長,朱旅長,咱們又碰見熟人啦。”
謝承瑞登時打了個立正,面對昔日的三個上級,今時一同殉國的英雄戰友。三人站在面前,有如三座山丘,以剛猛之氣屹立不倒,均死于敵人在炮火榴彈之下,亡命于與敵死戰的輝煌之中。。。
心頭一抹遺恨,而他葬身何處?一個尸堆過人的門洞里,黑漆漆,人踩人。
恁不光彩。他自此成了后人記憶中,城墻里的將軍。
不是不記得當年黃埔學畢,在岳麓路新居家里,教導總隊隊長桂永清面前,謝絕做師旅參謀長時的豪言:
“幕賓非我愿,我愿帶兵打仗,馬革裹尸,戰死疆場,乃男兒之幸事!”
戰死?疆場?
“謝團長,教導二團在光華門的汽油戰我們都有聽聞,實在是漂亮一仗!不愧為中央軍校的同期狀元!”
相貌英挺的高致嵩咧嘴一笑,爽朗道。
與高旅長一同殉國在雨花臺的朱赤則慨然:“可惜蒼孫這樣的人才不能存世。國難當頭,身為軍人,我輩不忍就離呀。”
“蕭司令一走,南京城百姓更至如喪考妣的境地。”
“更甚呢,現在是人間地獄,誰人都不認了。不知此時南京城怎么個面貌。”
“蕭司令此舉氣壯山河,必青史留名!”
“兩位旅長又何謙呢?”
謝承瑞怔怔的聽著,劉峰飲過三杯,則更早的隨眾人去了,不由自主,尋去六道輪回的入口。人在瀕死和瀕生之前恐怕都是一樣,誰人都不認。
謝承瑞唯恐被問及死處,一仰,盡了杯中茶,才嘗出酸辛。還有最后一杯,便忘了——
“還沒照孽鏡那。”老嫗聲音猶在。
他一回神,心里不是不懷疑:
“不照又如何?”
老嫗答:“沒如何。”
三位將軍還欲多言戰事,謝承瑞已放下杯盞,自有差官帶領他去,他只需告辭:
“三位長官先請,蒼孫隨后上路。惟愿二十年后,還可在戰場重逢,到時再領略三位長官英姿。”
“惟愿二十年后,中原已無戰事。”
蕭山令帶領高,朱,三人各自取了茶水,三飲三盡,爽快利落的上路去。來世,做個太平將軍。
這回,他一個人上路。
冥冥中似有定數,像白紙殷透水墨之后自成的山水,他自家面龐在抬首一面大鏡上旁若無人的顯現出來。
謝承瑞注目得屏氣凝神。
孽鏡中有他少年時雙親離世情景,有初見荷妹兩相屬意情景,有在法國留學清苦快樂情景,有在回國任教潛心不懈情景,還有那南京城光華門處晝夜不休的率眾抵抗,右臂受了汽油灼傷的自己,仍極力支撐情景。。。
他慨然:“鄙人一生也算盡職。奈何天不許我壽命,命又不叫我遂愿。一個將軍,竟被踏死足下。”
再看,身后事。
自他死亡那日之后六周里,日軍在南京城內進行了瘋狂的屠殺。長江水鮮紅腥臭,街路上尸橫無計。
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乘車抵滁州,后轉漢口見蔣介石引咎辭職,并未置議。
國民政府批準軍事委員會的報請,追認謝承瑞烈士為陸軍少將。
他的妻子景荷蓀收到撫恤金后,抱著他們的幼女泣不成聲。
她哭喊道:“把我丈夫的尸首給我也是好的!他在哪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呀!”
鏡前他泫然。心緒復雜如一團無根亂麻。
所謂將軍死得其所,當要馬革裹尸。他如今是“尸”都沒有,徒留衣冠成冢。誰可料到他已被埋入城墻。
妻子不想叫他走,他更不想要這結局。但哪得重來一回?二十年后又有翻身機會嗎?
亦或是永遠的輪回,良將不得良時。若再給他一次機會——
謝承瑞閉目狠念,仍剩著一杯茶也不理。一心去墮輪回,步子又快又急,目標明確,縱身一躍,入那轉輪紅海,以赴死之心投生。
水車滾動,赤河洶涌,他有一念未凈——
“呀,忘了看前世。”
孽鏡臺上未散的命運忠實地重映著。后來的人一知半解,紛紛訝異。還是孟婆步履蹣跚著來:
“又不是你們的,多看一眼也是戲。”
老嫗面絲微動:“照沒如何,不照也沒如何。天下門樓那么多,奈何死門總不過。良將也需良人用,你不識人怨哪個?”
誰來看鏡中的前世?
正德年間的一日早朝未見皇帝,群臣自星月未散等至星月初現,才被告知免朝一日。牽掛家中的大小官員急于出城,擁擠至午門。其中竟有一將軍被當場踩死,斃命于午門城墻之內。
1937年南京保衛戰中,謝承瑞將軍因身體虛弱被擁堵的百姓踩死于挹江門中。這段史詩給我震撼莫深,始終在心底徘徊。月前親去南京挹江門群葬地,不知可曾逢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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