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西晉時候知名度最高的歷史人物,不是竹林七賢,不是司馬炎,也不是潘安,反倒是那兩個以斗富為樂的活寶。
這恰恰說明,這個時代,可以作為社會精神特征的,除了名士的風流,再就是上層社會生活作風的奢華了。
這種社會風氣的形成,原因很復雜,在本書的《引子》中,我已經約略做過說明,隨著后面寫到更多的具備此類特點的人物,我會加入更詳細的分析。
以斗富為樂的二人,其中知名度更高的,當然是石崇,這是因為,在他們兩人的若干場斗富中,有一多半的時間,他都是贏家。
石崇字季倫,出生于青州。因為青州在古代屬于齊國境內,所以他老子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做“齊奴”。
跟之前寫到的許多人一樣,石崇從小就聰明得不得了。他膽子很大,可是做事并不莽撞,很有些大將風度。他老子石苞,是西晉的開國重臣,司馬家族祖孫四代,他全都服侍過,后來位列三公,可謂大富大貴。
石苞臨死的時候,給每個兒子都分了家產,唯獨什么也沒有留給石崇。石崇他媽,很疼愛這個兒子,于是問她老公,為啥不給齊奴留點遺產。石苞對她說道:“齊奴這小子,別看年齡小,其實他心眼兒多著呢,以后憑他自己的本事就吃穿不愁,他啊,根本不需要我給他留什么。”那時候石崇還只是個小孩,真是知子莫若父。
青年時代的石崇,繼續了小時的聰明。二十來歲時,他就擔任修武令的官職。在任期間,諸般事務,皆應對自如,遠近數里之內,人們都盛傳他才能出眾。隨后,他又先后被任為散騎郎、城陽太守。伐吳戰役中,因為立有功勛,他又被封為安陽鄉侯。
難得的是,盡管石崇出身不錯,仕途也比較順利,可是在任期間,他還很注重學習,常常挑燈夜讀,這一點,可能是大家沒有想到的,似乎青燈黃卷的生活,跟石崇這個大富豪的形象實在聯系不起來。
其實,石崇能夠加入到當時著名的文學集團二十四友中,本身就說明他起碼具備一定的文學素養。否則,單憑家里有錢有勢,還是沒有資格跟當時的文壇領袖潘岳、陸機等人一起即席聯句的。
不過,對石崇來說,做官也罷,做詩也罷,這些都不是他人生的終極目標。那么什么是他的終極目標呢?當然是賺錢。
石崇的聰明才智,都用來斂財了,其實包括做官,也不過是他聚斂財富的手段之一。至于做詩,那不過是他數錢數得累了、膩了時的業余消遣。
《晉書?石崇傳》里說他“穎悟有才氣,而任俠無行檢”,委婉地道出了他為了聚斂財富,蠻橫無理,甚至殘忍冷血的特點。
什么叫任俠?通俗地講,那是綠林好漢們的做派。好漢們什么做派?殺富濟貧。不過,石崇殺富,從不濟貧,他搶到的東西,全都進了自己的荷包。他在荊州做官時,手下養了一大批人,這些人名為官差,實為劫匪。他們經常埋伏在官路兩旁,見到過路的客商或者遠游的客子,就一擁而上,亂刀砍死,捧了金珠寶貝去進獻給石崇。就是靠這種手段,石崇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難怪馬克思知道此事后,氣憤地在書中寫道:“資本來到世間,身上每個毛孔都沾滿了骯臟的東西……”
這種殺人越貨的勾當,做多了,當然會驚動朝廷。不過,石崇在搞人際關系方面特別在行,他只要從搶來的東西里,拿出十分之一的量,去打點荊州的大小官吏和刑部的貪心鬼們,就足以將此事擺平了。就這樣,石崇財源廣進,官運亨通,先后被拜為太仆,征虜將軍,隨后又受命監徐州諸軍事,鎮下邳。
石崇的錢越來越多,多到一輩子都花不完,這時候,他看看自己的宅子,感覺已經跟自己的身份和財力不相匹配了,于是在河陽的金谷蓋了一座別墅,叫做“金谷園”。他在這座別墅里大宴賓客,日日歡會,夜夜笙歌。后來有一回,他喝多了酒,在席上跟徐州刺史高誕罵起架來。石崇沒有想到,這樣一件小事,卻給他帶來不小的影響。他被人參了一本,說他目無綱紀,侮辱朝臣,他也因此而被罷免了官職。
經過這件事,石崇明白,要想官做得牢靠,單是錢多不行,還是得有個靠山。當時賈南風她外甥賈謐,靠他大姨的身份和勢力獲得高官,威得不得了。賈謐于是對他百般地巴結逢迎,把賈謐肥肥的屁股舔得油光滑亮。比較有名的事例,就屬在《望塵而拜》講過的“望塵而拜”的典故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石崇很快就得到賈謐的欣賞,而他自己也成為“二十四友”之一,于是金谷園里又熱鬧起來。當時的文士名流,比如潘岳、劉琨等人,都成為他的座上高朋。
依靠職務之便和賈謐的支持,石崇橫征暴斂,蠶食鯨吞,沒過多久,就富得淌油了。他家里養了上百位姨太太,個個著錦衣繡,金簪玉佩;他家里的樂班歌妓,都是當時全國最好的;每天飯桌上的菜肴,更是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無所不有,堪稱富可敵國。
天下富人何其多。當時京城里,還有一位超級有錢的,那就是貴戚王愷了。王愷是皇親,有皇帝給他撐腰助陣,然而即使這樣,還是被石崇蓋過了自己的名頭,心里當然非常不爽了,他于是率先打響了斗富的戰役,開始四處顯擺自己多么有錢。石崇馬上對此作出了回應。他心里想:“我最近正愁精神生活太貧乏呢,這老小子倒是給我出了個好題目,有意思!我倒要看看,咱倆到底誰錢多,我拿錢砸死你!”
從何曾的日費萬錢,到石崇與王愷的斗豪競富,兩晉時期的華奢汰侈之風,就這樣愈扇愈熾,逐漸成為整個上層社會的導向了。
斗富的戰爭正式開始,兩人在物質財富方面的斗法,花樣百出,覆蓋了日常生活中幾乎所有方面。王愷用麥芽糖刷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王愷用綢緞作帷幕,綿延四十里,石崇于是也用彩錦,把他家附近的路面包裹起來,比王愷還多十里;王愷用混了香料的泥巴刷墻,石崇則用名貴的赤石脂作涂料。無論在哪個環節上,王愷都是棋輸半著。
無奈之下,王愷只好去向他外甥,大晉皇帝司馬炎求助了。這種競夸繁華的作風,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和必要,唯一的結果,就是對資源的浪費。而這些資源,是老百姓辛辛苦苦才創造出來的。自己克行節儉的司馬炎,在這件事上卻足夠混帳,他不但不肯對這種風氣加以制止,反倒覺得挺有趣,決定親自在里面投上一股,推波助瀾。
司馬炎接到舅舅的求救信號后,命人從府庫里拿出西域某國進貢的一株價值連城的珊瑚樹。此樹高約二尺,枝柯橫逸,艷冠群珊,他讓老舅捧了它去,嚇唬嚇唬石崇。這下王愷可高興壞了。他捧著那株珊瑚樹,跟捧著上方寶劍似的,到了石崇家里,也不說話,把樹往桌兒上一墩,斜眼看著石崇,一臉得意。
石崇看看那樹,又看看王愷,過了半天,好象才明白人家這是拿珊瑚樹來跟他耀武揚威的。他笑笑,也不說話,伸手抄起一只搔癢用的鐵如意,使足了力氣砸下去,“咣”一下,就把王愷那棵心肝寶貝樹給打嘩拉了。王愷直接傻了,然后就飆了,罵道:“你tmd比不過我就耍賴啊?還我寶貝兒樹來!”說罷,他張牙舞爪就要撲上去。
對王愷這樣的反應,石崇卻只是淡淡一笑:“什么玩兒?多大事兒?吵吵啥吵吵,我還你一棵不就得了?”說完,他命令家丁把他收藏的珊瑚樹都搬出來,讓王愷上眼。幾個家丁,跑了若干趟,哼哧哼哧地搬出大小幾十株珊瑚樹來,陳列滿廳。其中高達三四尺的,就有六七株,株株都是條干奇矯,光彩奪目;而其他那些,跟王愷拿來的那棵差不多大的,就更是多了去了。
王愷被那些寶樹照得頭昏眼花,五迷三道,小心肝里,好象突然被抽去什么似的,茫然自失。這時候,石崇溫柔地拍拍他肩膀,說道,“別楞著啦,愷叔。挑一棵唄,算我賠你的。”王愷這時候,恨不能挖條地縫鉆進去,再也不出來。他于是恍然明白,人世間最大的悲哀,就是,你就站在我的對面,我卻不知道,原來你的樹,比我的高……
珊瑚樹一役之后,王愷在與石崇的斗富較量中全落下風。不過,這還不是最讓他鬧心的。因為盡管石崇的樹更高更好,王愷至少還能猜出,這家伙是從哪兒把這些寶貝倒騰來的。可是最令王愷引為平生恨事的,是另外的三件。第一,石崇給客人做豆粥喝,從來不帶做準備的,客人這邊兒說要喝,他那邊兒馬上就能讓人把豆粥給端上來,跟變戲法兒似的。第二,寒冬臘月,一般人家只能啃大白菜,就是富貴人家,也不可能吃到各種新鮮的蔬菜。可是石崇家,就是在最冷的時候,也能讓客人吃到綠瑩瑩的韭菜末,不禁讓人懷疑他有扭轉時令的特異功能;第三,石崇和王愷都喜歡趁周末搞個自駕游什么的,那時候貴族人家出去游玩,都駕牛車而不是馬車。石家的牛,怎么看,都不比王家的更壯一些,可是每次玩夠了回城的時候,總是石崇的牛車先進城門,任他王家的牛車夫怎么鞭打,也追不上。人家石崇的牛,就跟看到成群的小母牛似的,玩兒了命地跑。
這三件事,實在令王愷百思不得其解,他極其郁悶,快被好奇心逼瘋了。最后,他花大價錢,成功地收買了石崇一個貼身的傭人,向他打聽究竟。這對王愷說,豆子的確很難煮,所以石家都是事先預備好熟豆粉末,等客人來了,先煮好普通的白粥,然后再把豆粉撒進去,一攪和,就變成豆粥了;每年下韭菜時,石家就留下一些易于儲藏的韭菜根,到了冬天,把那些韭菜根搗碎了摻在麥苗里,別人就以為是韭菜末兒了;牛跑得快,是因為司機的技術好,他會先勒緊韁繩,控住牛速,等到快要回城的時候,再把韁繩全松開,讓牛撒開歡兒地跑,那自然是超級快了。
王愷照這人說的去做,于是也能讓客人迅速喝上豆粥了;冬天也能讓客人吃上韭菜醬了;回城的時候,王家的牛比石家的牛跑得還猛。這一下,換成石崇無比郁悶了。后來他搞清楚了,原來是自己手下人泄了密。他一怒之下,就把那個下人給喀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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